甲:听说你对法国象征派诗歌颇有研究。前不久我看到兰波的一首诗《醉船》,据说兰波是个神童,很早就会写诗,你能给我介绍一下他的情况吗?
甲:刚才你提到兰波早年曾受过浪漫派和巴那斯派的影响,据我看到的一些评论,《元音字母》、《醉船》都属于象征派诗歌。时隔一年,怎么兰波转变得这么快?诗歌的风格竟会有天渊之别,你能讲一讲其中的奥妙吗?
乙:要说清这个问题,先得从兰波一以贯之的叛逆性格说起。兰波的父亲在儿子出生后便到克里木打仗,他与桀骜不驯的妻子合不来,于1860年关系彻底破裂。兰波的母亲带着孩子住到商业小城沙尔维尔。母亲的不肯通融经常引起母子冲突,促使少年的兰波叛逆性格的形成,故而他热衷于社会主义著作的阅读(如圣西门、蒲鲁东、路易·布朗的作品),他在诗作中呼吁圣鞠斯特出现,责备拿破仑,认为他延迟了社会主义的到来。1870年8月29日,兰波卖掉自己值钱的书,买了一张到莫翁的火车票,却一直坐到巴黎。巴黎在戒严,兰波因车票欠13法郎而被拘留,直至他的老师伊藏巴尔汇款并来信,他才得以返回,可是10天后,他又逃离了家,步行来到比利时,他希望在那里做新闻工作。他来到布鲁塞尔,但计划落了空。伊藏巴尔的朋友在那里迎接他,让他坐车回到杜埃,伊藏巴尔正等着他。他姆亲让他返同沙尔维尔。在这次旅行中,他写下了《山谷沉睡者》等十来首诗。两次逃走不成,只能等待时机。于是他在藏书丰富的市图书馆大量阅读社会主义者的著作、十八世纪作家的作品和著述。这些作品更孕育了他的反抗情绪。1871年2月25日,兰波卖掉了自己的表,坐火车来到巴黎。巴黎正值围城期间,而且十分寒冷,他只能在大街小巷游荡,十分孤独。半个月后,他步行回到沙尔维尔;穿过普鲁士人的封锁线时,被农民当作义勇队员来接待;回家后,他写了一份《共产主义政体草案》,曾向朋友朗读过,但未保存下来。5月13日,他给伊藏巴尔写了一封信,陈述他的诗歌观点;5月15日,他又给友人德默尼去信,进一步发挥自己的诗歌主张。这两封信以《通灵人书信》的标题而闻名诗史。兰波的转变终于完成。从1870年9月至1871年5月,兰波创作的诗歌都带上了反叛的痕迹:他宣称蔑视皇帝(《凯撒的颠狂》);为战争的受害者鸣不平,鞭挞战争的罪恶(《山谷沉睡者》);他描写五个可怜的孩子围在面包房的气窗上取暖,冻饿而死的悲惨景象,谴责贫困和社会不义(《惊呆的孩子》);他痛斥那些永远不劳而获的寄生虫,指斥宗教(《教堂的穷人》、《第一次领圣餐》)。巴黎公社期间,他同情地指出:“疯狂的愤怒把我推向巴黎的战斗,那么多的劳动者死在那里。”公社失败后,他描绘这个大城市遭受的灾难。总之,在当时的社会中,他看到的是令人愤慨的景象,他感到的是与这个社会的格格不入,这种心态在《醉船》中得到总爆发。
甲:我看过《醉船》这首诗。它讲的好像是一只船顺流而下,来到大海,途中见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景象,却看不到任何愤怒的表示,而且写的几乎都是人间见不到的东西。但是,你却说兰波反叛的心态在《醉船》中得到爆发,这怎么联系起来?
乙:刚才我已经提到,兰波写作《醉船》时感到与社会格格不入,这促使他去寻找一个新世界,而不是只限于批判他所生活的社会的贫困景象,并从形式上冲破《恶之花》的樊篱,追索“尚不可知”的东西。他把自己的这种愿望和大胆梦想放到长诗《醉船》之中。一个最重要的表现就是兰波将自己化作一条“醉船”,让它经历最异想天开的航程。这样将人化作醉船,其实是异化的一种艺术表现。二十世纪的卡夫卡(18831924)在《变形记》(1915)中描绘“我”变成一只大甲虫,这是对人的异化的小说描绘。算起来,兰波在文学作品中反映人的异化,要比卡夫卡早了四十多年。兰波在给好友德默西的信中宣称:“我是另一个。”这是他要在诗中表现异化的宣言。这句话的原文,动词“是”用的是第三人称,而不是第一人称。这样写即表示“我”是第三者—一另—个,这另一个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从《醉船》来看,应看作是物,即人被物化了。《变形记》描写的是“我”如何在环境的压抑下心态逐渐变化,终于变成甲虫的过程;《醉船》则不同,诗歌开篇第一句“正当我从无情之河顺流而下”,已经完成了这个异化过程:我早成了一条醉船。诗人直接把醉船写成有思维的人物,用醉船说话的口吻自我表白。这样一省略,一般读者会忽略了人的异化这一实质。其实,醉船乃是诗人心态的物化。这里,兰波已超越了波德莱尔。波德莱尔善用实物来写心态,但往往只是用一两句诗来表现一种心态。兰波则不同,他用长达100行的整首诗来写一种实物—一一种心态。这种质的不同表明兰波已接触到人的异化现象。
兰波在生活中得不到自由,便幻想在诗歌中得到自由。诗篇开首就描写醉船如何摆脱一切羁绊,顺流而下,“无情之河”让他随意漂泊天涯。醉船要摆脱的是庸俗丑恶的现实,航向自由的天地。但是醉船所见的景象不时出现恐怖场面:风暴将海水灌进船体,把舵和四爪锚冲得七零八落;被神秘的恐怖玷黑的夕阳;醉船摇荡着满船纷争;他又被飓风掷到飞鸟不到的太空里;七月用棍棒把青天打落在炽热的漏斗之中;醉船感到50法里处的振动,留恋有古老护墙的欧洲;醉船所向往的欧洲之水,“只是黑而冷一水坑”;醉船浸透了波浪的颓丧委靡,最后无法航行。看来,在醉船漫游的这个新世界中,一切都是变幻无常,脆弱易衰的。随着时间推移,令人眩目的幻景转瞬即逝,摆脱缆绳的安全自由也慢慢消失。醉船感到一切都令人愁闷、悲哀、昏沉,他愿龙骨折断,葬身大海。看来,必须返回旧地,忍受屈辱,否则就彻底毁灭。醉船的经历表明追求自由碰了壁,他在新世界中找不到理想的归宿。这个新世界,实际上仍然是现实的某种变形,它就像一场噩梦一样,从四面八方向醉船一诗人的心态一袭来,不断增强它的压抑感、不安感、恐怖感和毁灭感。但是,诗人对未来还抱着幻想和希望,在诗篇末尾,醉船憧憬道:我见过恒星群岛!有的岛上说谵语的天穹向航行者开启:你是否在这无底黑夜安睡和流亡,百万金鸟,啊,未来的活力?百万金鸟何所指?有人认为指征服力与创造力,有人认为是指电。不管实指还是虚指,都代表了有巨大能量的美好事物和理想,这是诗人对未来社会的向往。
甲:你的分析使我对《醉船》的内容有了新的理解。我看惯了用传统手法写成的诗歌,对《醉船》的艺术手法不太习惯。你是否能讲一讲这首诗在艺术上的特点?
乙:这首诗在艺术上的特点是大量运用通感手法。兰波在给伊藏巴尔的信中说:“现在,我尽可能陷于荒唐生活之中。为什么?我要成为诗人,我致力于使自己成为通灵者……这就要通过所有感官的紊乱,达到不为人知的领域。”在给德默尼的信中,他说得更加清楚,指出了目标和运用的方法:“问题要使心灵变得可怕……我说的是要成为通灵者。诗人要通过所有感官长期、广泛而有理性的紊乱,成为通灵者。一切爱情、痛苦和疯狂的形态,他自我探寻,他在自身汲取一切毒素,只保留其精髓……他达到不为人知的领域,待他最终疯狂地失去视觉理解力时,他便看到这些精髓!”他还说:“想成为诗人的人,首要的课题是完全认识自我;他探索自己的心灵,观察它,体验它,研究它”。兰波想从荒唐生活之中寻找灵感的方法是不足取的,但这几段话的中心意思却有值得人们注意的地方。他强调的是挖掘心灵,尤其是指出要成为通灵者。这里包含着他的创作主张。所谓通灵者,实质上是指掌握通感能力的人。下面这段话是对通灵者的极好阐明:“因此,诗人确实是盗火者……如果他从那边带回来的东西具有某种形式,他就给予这形式;如果这是不成形的,他就给予这不成形……这种语言将是属于心灵对心灵的,概括一切,香味、声音、色彩,属于能攀住思想的、有拉拽力的观念。”这一段话把通感手段说得非常明白,兰波显然受到波德莱尔的影响。他在同时期写成的《元音字母》就将视觉与听觉、嗅觉连通起来,并将元音字母赋予色彩和各种形象的象征:A是黑色,E是白色,I是红色……U是绿色,O是蓝色;A又是闪光苍蝇毛茸茸的黑紧身衣,幽暗的海湾,E又是蒸汽和帐篷的纯真,冰川的冰棱,白衣国王,小白花,I又是咯出的血,愤怒或忏悔中的笑声,U又是周期,海的振幅,牧场的平安,O又是喇叭的尖音,像希腊文最后一个字母奥美加眼睛中的紫色光线。兰波这个通灵者诗人,从元音字母中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从中窥见色、香、声俱全的形态。他把这些形态偷运出来,像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那样,传达给别人,以自己的心灵去拨动别人的心灵,以自己的思想去感应别人的思想。同样,在《醉船》中,通感手法运用得相当普遍,至少可以举出如下例子:
1、海浪俗称海难者永恒的摇动工,我十夜没留恋信号灯的傻眼睛!
2、爱情愁苦的橙红色霉斑在发酵,比酒神更强烈,比竖琴声更广。
3、一具凝想的尸体像苍白而欢快的吃水线,时而漂来。
4、会唱歌的磷黄色与蓝色的苏醒!
5、彩虹像海平面下的马笼头。
把海蓝色的群马套得很紧!
6、黎明,它像一大群鸽子那样升空。
7、一只像五月蝴蝶般脆弱的小船。
8、也不能在趸船可怕的眼睛下划行。
第一例中将海浪称作摇动工,把信号灯称作傻眼睛,是一种拟人化,将无生命的东西与生命体沟通;第二例将爱情这一概念转化为霉斑,又说成比酒神更强烈,比竖琴声声域更广,也就是把概念与色、味、声相结合;第三例将尸体与吃水线混同,将视感与触感合一;第四例写磷会唱歌,且会苏醒又是黄色与蓝色的苏醒,将视感与听觉交叉结合;第五例至第八例都是写视觉的变化,把无生命的物体变为有生命这些都是不同形式的通感手法。上文已提到,醉船象征诗人的心态,这本身就是一种通感。兰波说过:“这样说是错误的:我思。应该说,人们思我。请原谅这文字游戏。”法国批评家让·皮埃尔·里沙认为这是“一种新的‘我思则我在’的奇谈……它构成了兰波一切冒险追求的钥匙。”另一批评家乔治·布莱进一步分析:“兰波这第一个‘我思则我在’,归根结底导致将思索的我看作这样的人:他的存在由于一种超人的运用创作思维而暂时中止,而诗人无法想象这个人如何,但兰波还有第二个截然相反的‘我恩则我在’。这就是他能成为这样—个人:他非但不把自己看成‘被思想’或被创作出来,而是相反,把自己看作在自我想象,同时也在自我创作。”这两位法国批评家的分析强调了兰波这段话是理解他创作思想的钥匙:表面上看,是诗人在思索,但与此同时却产生了变化,创作的主体已转化为他人,这时是他人在思索—一思索着“我”的心态。这种转化是通感手法的一种运用。
甲:你举的例子似乎大半都还可以想象和理解,但是,这首诗里有不少意象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例如:“像古代惨剧的演员一样的的潮水”、“歇斯底里的牛圈”、“向我升起有黄色吸盘的暗影之花”等等,含义难以想象和不可理解。我想请教一下你的看法。
乙:《醉船》中确实有大量奇特的意象。有的虽然奇特,还是可以理解的,例如:海洋落满了星影,“一片乳白”、患哮喘的大洋、鲜花具有人皮豹之眼、半岛挣脱缆绳、沼泽发酵、海中怪兽在灯心草中腐烂、风平浪静中竟有大水倾落、远景像瀑布般注入深渊、银白太阳、珠色浪、淹死者倒退下去睡眠、马头鱼尾怪兽,等等。有的只要略加思索,还可理解。可以说,这些意象属于理性思维的范畴。而另一方面,《醉船》中也存在着像你所举的非理性意象,我还可以加上几个例子:白雪中的绿色夜晚、臭虫吞噬巨蛇、太阳苔藓、蓝天鼻涕、放电的污点、说谵语的天穹等,须知,诗人是在做梦,梦境可以是有理性的,也可以是无理性的。况且,兰波说过,他要创造一种“有朝一日触及一切感官的诗歌语言”,他要“记下不可表达的东西”,“用词句的幻觉解释我的有魔法的诡辩”。《醉船》中这种痴人说梦式的意象,即非理性的意象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了周围现实的荒诞性、恐怖性,所以二十世纪的超现实主义和其他现代派把《醉船》等诗奉为圭臬。从这点来说,兰波不仅是象征派的先行者,还是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的先驱。据兰波的朋友埃内斯特·德拉阿伊记叙,兰波于1871年9月底在沙尔维尔曾向他朗读过《醉船》,然后忧郁地说:“是的,没有人写过类似的东西,我很清楚这一点……然而,这个文学界、艺术界啊!沙龙啊!典雅啊!……”兰波很明白他的“诗歌炼金术”超过了前人的试验,包括他所称颂的“诗王”波德莱尔,因而他担心得不到人们的理解。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不过,超现实主义理论家安德烈·布勒东却充分理解兰波,认为他的作品“革新了诗歌,堪称我们道路上的嘹望岗。”
甲:谢谢你的指教,我得益匪浅。
乙:别客气。我的看法不一定对,聊供参考。
《名作欣赏》199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