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原梦中的昆仑,是一个国家、一个山脉,也是一座城市、一个宫殿。
昆仑国位于中土西北,西临西海,北接北海,东邻轩辕,南至百濮,其国名来自于一国中心的昆仑山脉。
昆仑山主峰阆风巅海拔三万六千里,其中南麓山体下窄上广,于半空中延伸出一块巨大的平台,如同一面平平镶嵌在半山腰的精美玉盘。西皇的皇宫天墉城,便建造在这平坦宽广的山体之上。
每当日出之时,阳光经由阆风巅上的皑皑积雪反射到天墉城上,一座座既独立又被虹桥连接的宫殿就仿佛玉盘上凝结的颗颗露珠,晶莹剔透,熠熠生辉。而它们脚下方圆百里的国都昆仑城,就仿佛池塘上斑斓的浮萍,只配衬托神仙宫殿荷花般高洁出尘的神圣姿态了。
举世公认,在各国的皇宫之中,西皇的宫殿最大最高最美,也最能昭示出主人源自西王母的高贵血统。
它居高临下,仿佛随时就会凌空飞入云霄,美得不沾一点凡尘,让居住在山脚、成日笼罩在神宫巨大阴影里的凡人更加对其敬畏有加。
当使团接近昆仑城时,泊钧毫无例外地被远处山峰上美轮美奂的奇景惊呆了。他忽然开始明白,为什么神人会受到凡人的膜拜,而被关在笼中的溟妖,待遇却如同禽兽。
无论神、人还是妖,一个生命的高贵或低贱,往往只取决于他身体所属的场所,因为没有人会耐心地去体察他们的内心。
就仿佛落花,本来朵朵相似,可落到玉殿琼楼之上,便成了入诗入画的爱物,被美人捧在手心;掉入泥沟污淖之中,只配做肮脏发臭的垃圾,被牛马肆意践踏。这是这个世上最大的谬误,却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不,未必无法改变,只要将他们所处的位置颠倒过来……
“想什么呢?”同车的渐函见泊钧有些发呆,叉开五根手指在他面前一晃,嘻嘻一笑,“怎么样,见此奇景,不虚此行吧?”
“那么高……怎么上去呢?”泊钧眨了眨眼睛,将自己方才涌起的不平之意压下。
渐函知道他在随口敷衍,于是撇撇嘴:“怎么上去,自然是爬上去啦。”见泊钧对着半空中缥缈的宫殿皱了皱眉,渐函故意扳起了手指头,“喏,从山脚到天墉城主殿昆仑宫一共有十万八千级台阶,每一级台阶高半尺,就是五万四千尺,哪怕你不停不睡,也要走上三天三夜才能到吧。”
“原来从凡人走到神人的位置……要走这么久……”泊钧喃喃低语,那么比凡人还要低贱的溟妖呢?
“什么啊,你以为凡人真的能走到天墉城?”渐函翘了翘鼻子,“这十万八千级台阶共分为九段,每一段都有一座玉门,每一座玉门都由一头开明兽看守。那些开明兽都长着老虎样威猛的躯体,脑袋上长着九张人脸,十八只眼睛都瞪得铜铃一般大,谁要是敢擅闯昆仑山,必定要被开明兽吃得骨头都不剩!”
“那么,开明兽也是……妖?”泊钧忽然问。
“嗯,可能吧……”渐函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下,说,“不过它为神人看门,是神兽,就不算妖了吧。就像啾啾,也不能算妖的!”
泊钧默然。
开明兽为神人看门,所以是神兽不是妖,那么溟妖为神人提供血液,究竟是神兽还是妖?可是无论哪一个,他都不愿意承认。
渐函看着泊钧垂下的长长睫毛,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青草拂过一般酥酥麻麻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可惜开明兽几百年前就灭绝了,我也只在金台的藏书阁里见过画像。现在看守九重玉门的,都是隶属朱明卫的士兵。”
“既然是神兽,怎么会灭绝的?”泊钧心中一动,据说溟妖也数量稀少,所以极为珍贵,难道同样避免不了开明兽的命运?
“不知道啊,老的太老了,偏又没有小开明兽生出来,所以就灭绝了。”渐函忽然探头到车窗外,看了一眼翱翔在天空中的青鸟,“其实青鸟一族也一样,啾啾大概是最后一只青鸟了吧,它要是死了,世上就再也没有这种鸟儿了……”
说到后来,聪颖的小姑娘忽然眉头一皱:其实不光是青鸟和开明兽,这几百年来无数蕴涵灵力的珍禽异兽、奇花异草纷纷灭绝,甚至神人的数量也大幅下降,究竟是巧合还是昭示着某种奇异的道理?
可这个道理究竟是什么?自己会找到答案吗?
“到山脚了。”随着使团马车停下,泊钧掀开了车帘,“要下车吗?”
“下车?”渐函茫然地问了一句,猛地反应过来,开怀大笑,“你以为真要你去爬三天三夜的台阶啊?山上另外辟有马车道的,再说,还可以让啾啾驮你呀。”
“我不上去。”泊钧忽然摇了摇头。他来昆仑的目的是为了打探太阳的行踪,并不想被拘束在那空中楼阁之中。何况,那里是神人的地盘,出于自保的本能,他也想躲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渐函睁大眼睛,却发现泊钧并不回答,便勉强露出个笑脸来,“真可惜,本来还想带你见识一下昆仑山的……不过不去也好,那些凡人奴仆们想出宫一次可麻烦呢。这样吧,我让人给你在城里找个地方住下,等我把母亲那边应付好了再来找你。”
泊钧点了点头。
和渐函在一起之所以让人舒服,最大的原因就是她从不多问,也从不会以皇太公主和神人的双重身份强迫别人。就算有所要求,也是大家公平地交换条件。在她面前,泊钧甚至会产生溟妖与神人平等的错觉。
就这样,泊钧在山脚下车,很快随着一个宫中侍从消失在昆仑城的大街小巷之中。而渐函因为一时唤不来青鸟,加上母命紧急,便放弃了与隽洁夫人等乘坐马车从车道上山的方式,直接在山脚的行宫内使用了蹑云术。
所谓蹑云术,自然是指神人脚踏祥云,在空中自如来去,不过那都是传说中的描述了。渐函虽然贵为西皇嫡女,自幼修炼正宗灵力,仍然无法实现远古神人平地飞升的景象。
有时候她也会怀疑,古籍中记载的那么多神术都是杜撰出来的,像什么移山镇海、起死回生、上天入地,无一不比现在神人们的神术夸张了百倍千倍。莫非神人的数量一代代减少,就连灵力也一代不如一代了?
虽然不愿承认,但过去稀松平常的蹑云术,确实已是现今顶尖的法术之一,而且就算号称灵力高超的西昆仑皇太公主,使出蹑云术来也比古人寒碜了许多。因为她无法依靠自身的灵力拔地而起,必须借助一种稀有的灵物——云母。
云母是一种分布于昆仑山脉或其他神山中的白色岩石,因为焚烧时有云气生出,故名为“云母”。而渐函所会的蹑云术,就是利用大量云母产生的云气托住身体,从昆仑山脚径直飞升到半空中的天墉城去。
不过这种半吊子的蹑云术虽然耗费灵力,场面却颇为恢弘壮美:但见身材苗条的美丽少女被云雾笼罩,衣袂飘飘地升空而去,引得整座都城的凡人百姓们争相目睹,无不为皇太公主的风采所迷,祝颂之声响彻云霄。
这种被万人膜拜的感觉,确实很满足渐函的虚荣心。不过她却没有想到,这一幕在若干年后,对她的命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而现在,这命运的齿轮,只刚刚开始转动。
渐函来到母亲居住的玄圃堂时,惊异地发现这里安静得毫无声息,就连挂在门前的南海珠帘都无影无踪,再也听不到原先叮叮咚咚的撞击之声。
一旁迎接的冬奴悄声道:“陛下这些日子不喜吵闹,就连偶尔飞来只蜜蜂都要我们网了去。”
“谁在说话?”崇梓的声音从静室内传出,带着些许烦躁,想必连这低微的语声都嫌聒噪。
“母亲,是我回来了。”渐函朝冬奴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下,自己推门走进了静室。
静室内陈设甚为简单,无非一张木榻,一个蒲团。
那些站在昆仑山脚仰望天墉城的凡人们必定无法设想,他们眼中极尽精美壮丽、仿佛用黄金白玉堆砌而成的神仙宫殿中,居然会有这朴素得几乎称为简陋的房间。而这个房间,恰好是他们心中最为尊贵最为雍容的西皇陛下长年寝居之地。
而此刻,在这空荡荡的房间中,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西昆仑之主正慵懒地侧卧在木榻上,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女儿。
崇梓今年四十岁,虽然有神仙驻颜之术,作为一国之君却并未刻意保持少女之姿,展现在臣民面前的正是气度风韵最盛的中年女皇姿态,让人一望而生敬畏之心。
不过此刻她秾纤合度的身体上只披了一件样式简洁的白袍,头发松松地在脑后绾了个髻子,右臂斜斜地支在耳后,露出半截雪藕一般的小臂,倒像是午后消暑无所事事的贵妇人。
渐函自从琴夫人出事后,对母亲越发表现得亲热依赖,甚至可以说是黏腻。跪地请安之后,小姑娘就涎着脸爬到母亲的木榻边坐下,一边乖巧地给她按摩肩背,一边问:“母亲这么急匆匆地把女儿召回来,到底是为什么啊?”
西皇缓缓地看了一眼女儿,淡淡笑道:“对神农国大皇子还满意吗?”
“现在看着还不讨厌……”提到自己的未婚夫婿,渐函垂下眼睛,羞涩地扭了扭身子,“不过下次见他还不知多少年以后呢,谁知道他那时候会不会变成大肚子的秃老头。”
下次见面,自然是二人成亲之时。崇梓心中透亮,便不再继续问下去,转而微笑着道:“后日是大朝,你从今日下午开始跟太宰多请教请教,到时候就随我临朝听政吧。”
“真的?”渐函惊喜地从榻上一跃而起,“母亲终于答应带我听政了?”
“如果你这两天的表现能让我满意的话。”崇梓皱了皱眉,“比如现在这么毛躁的模样,哪里像未来的西皇?”
“女儿是被母亲从天而降的恩典砸晕了嘛。”渐函笑嘻嘻地说着,随即板起脸,端端正正地给崇梓行了一个大礼,“臣女叩谢母皇圣恩!”
“起来吧。”西皇的眼底有某种情绪流过,可惜以她读心术修为之高,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另外,我还要宣布一件事。”
“什么?”渐函颇有兴致地问。
“我已经拟好诏书,封秋奴为玄圃堂正官,兼任天墉城总管。”
“什么?”渐函还是那两个字,但是语气却大不相同。虽然在协助泊钧相救绍原的事情上秋奴帮了她的忙,但日积月累的厌恶感还是让小公主无法接受这个任命,“为什么是她?”
“她的眼里只有忠诚。”深谙读心术的西皇自信地说完这句话,随即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然从母亲的气色上看不出端倪,渐函还是本能地预感母亲身体不适。于是她不再说话,继续轻手轻脚地给母亲捶着肩膀,直到确定母亲已经睡着了,这才悄悄地走出了静室。
她本来打算先回自己的住处琼华宫,收拾收拾再按照母亲的安排去找太宰濮辛,不料才走到连接玄圃堂和琼华宫之间的虹桥上,就听见桥底下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这哭声是如此压抑,若非渐函耳力甚好,绝难发觉。
她好奇地扶住虹桥栏杆向下张望,见下面只是一片云雾缭绕的花园,什么人也看不到,索性喊了一声:“别哭啦,我都看见你了!”
果然,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从桥洞下面跑了出来,差点还被自己的裙子绊了一跤。她慌忙低头捞起裙摆,像只没头苍蝇一般就往树丛里面躲。
渐函见她笨拙的模样只觉得好笑,轻轻纵身跳到了小宫女面前:“别怕,谁欺负你了,我帮你主持公道!”
“啊,公主!”小宫女认得渐函,一下子吓白了脸,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你叫什么名字?”渐函见她脸上还带着泪珠,知道此刻再追问原委必定会吓着她,便轻松地转了话题。
“奴婢叫蕊珠。”小宫女声如蚊蚋地回答了,忽然又想起前事,连忙又抹了一把面颊,抽抽噎噎地哀求,“求公主别告诉冬奴姐姐,否则奴婢就……”至于“就”什么,她愣了愣,竟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是冬奴欺负你啊?”渐函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这就找她去!”
“不不不,不是的,求公主不要去!”蕊珠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渐函的裙角,“这都是我的命,奴婢认命了!”
“什么命不命的,信不信我就可以改变你的命?”渐函适时地摆出公主架子,“怎么,你不相信?”
“奴婢不敢!”蕊珠偷眼看了一眼渐函,心中忽地生出一线希望来,回头看了看隐蔽的桥洞,“还请公主移步,待奴婢慢慢说。”
渐函见她如此慎重,倒有些惊异,莫非连与自己接触都要避嫌吗?她点了点头,与蕊珠走到桥洞内,为防万一还用法力在她们身周布下了一个屏蔽结界,这才点了点头:“说吧。”
“冬奴姐姐安排奴婢今夜在玄圃堂静室值夜……”蕊珠的声音有些发颤,“所以奴婢害怕得很……”
“你怕什么?”渐函知道母亲睡眠极浅,因此夜间身边只留一个侍女睡在静室外间,其余值夜人等,包括保卫西皇安全的白藏卫和朱明卫,都不得进入玄圃堂内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