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皇令我们速速回去,还请公主不要节外生枝。”隽洁夫人面沉似水,口气难得地严厉。
“这……”渐函尚在犹豫,却察觉到泊钧热切的眼神在一瞬间停滞,就仿佛一簇燃烧得正旺的火苗顷刻间冻住一样,心中顿时一阵不忍,朝隽洁夫人嘟哝了一声,“母亲那边能有什么急事?”又看向泊钧,“绍原怎么了?”
“他要死了……”泊钧眼神一暗,“都怪我……他又被方岩抓去了……”
“别急别急,绍原不会有事的!”渐函见泊钧满脸憔悴,嘴唇干裂,连忙招呼下人,“快给泊钧公子拿水和吃的来!”
“不,我不要……你和我走……”泊钧并不善于察言观色,见渐函仍然没有答应自己,心头一冷,伸手重新握住了缰绳,“你不去,那么……我走了……”
“公子留步!”隽洁夫人忽然开口,故意略过泊钧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神,“这辆白金马车乃是我昆仑皇室的宝物,公主先前考虑不周,擅自借给了公子,现在还请公子将马车归还。”
泊钧愣了愣,霍然明白了隽洁夫人的意思,当下撒手抛下缰绳,一言不发地跳下车来。虽然他知道自己大可耍赖一甩鞭子驾着马车逃跑,可内心深处的骄傲却不容许自己这么做。
这点骄傲,连泊钧自己都感到好笑——不过是一个低贱的溟妖而已,也不知道这根深蒂固的自尊是从哪里来的。
“泊钧!”渐函见泊钧真的要走,连忙一把拉住了他,恼怒地朝隽洁夫人跺了跺脚,“那好吧,现在我亲自乘坐这辆马车,泊钧和我一块儿坐!”
“公主自然可以坐,也有权邀请客人同乘。”隽洁夫人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继续维持自己强硬的姿态,“不过,作为西皇陛下任命的正使,我会命令所有车辆都向昆仑方向进发。”
“隽姐姐,你就这么见死不救吗?”渐函感觉泊钧又想挣脱自己走掉,越发使劲抓住他的胳膊。虽然她也害怕违背母亲西皇的命令,但见到泊钧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小姑娘根本不忍心就这么放他而去。
“其实公主要救绍原公子,并不一定要亲自去。”隽洁夫人建议,“只要用信鹤给他的父亲送个消息,想必以廉修大人神人的修为,相救儿子并非难事。”
“泊钧,你说这样行吗?”渐函觉得有理,转而征询泊钧的意见。
“不,不行……”泊钧失望地摇头,正犹豫着要不要将绍原父亲的行为说出来,远处已有一个人接口道,“泊钧公子既然来求公主,自然有他非求不可的道理。绍原公子命在旦夕,夫人却一味推诿救人之责,未免有失我昆仑的名声。”
这席话落在泊钧耳中,自然颇为感激,然而待他转头朝说话之人一看,却蓦地呆了一呆。
“秋姑娘?”面对一个婢女的指责,隽洁夫人心中颇为不快,反倒是一向对秋奴看不顺眼的渐函面有喜色,“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做下人的,自然一切听从公主殿下的命令。”秋奴微笑着道,“以公主神人之尊,又有青鸟相助,就算要往返轩辕国救人,也能在车队抵达昆仑前赶上我们,断不会耽误了西皇陛下的命令。公主您说是吗?”
“对呀,我也在琢磨啾啾呢!”渐函听秋奴的建议正中下怀,不由得意地看了一眼隽洁夫人,“既然抓住绍原的不过是些凡人,凭本公主出手,救人还不是易如反掌!就这样吧,你们带车队照常赶路,我办完事就来追你们!”
“不行……”隽洁夫人刚开口反对,不妨秋奴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止住了她的说话。
隽洁夫人还未明白此举的用意,一旁秋奴已经款款说道:“泊钧公子远来辛苦,公主不妨先安排他吃饭更衣,剩下的事就交给奴婢好了。”
“好。”渐函见秋奴朝自己眨眼,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故意大声朝侍女们吩咐,“还愣着干什么,给泊钧公子备膳!”然后便拉着有些出神的泊钧走远了。
“不行!”隽洁夫人了解渐函的脾性,知道这个机灵刁钻的小公主肯定想趁机偷跑,正想阻止却又被秋奴拦住。
“放肆,你一个婢女,居然想要挑唆公主不遵皇命?”虽然隽洁夫人平日里对秋奴甚是客气,但此时情急,语气自然而然地居高临下起来。
“夫人息怒,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秋奴不紧不慢地回答。虽然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婢女,但也许是在西皇身边待得久了,秋奴的语气和神色间都有一种高贵凛然之气,让人不可小觑。
“你说吧。”隽洁夫人突然觉得自己被这个婢女的气势所慑,竟按捺住焦虑之情点了点头。
秋奴挥了挥手,将四周人等屏退,这才凑近隽洁夫人,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真的?”隽洁夫人明显颇为震惊,看着远处围着泊钧忙前忙后的渐函,眼中渐生忧虑,“为什么不直接跟公主说?”
“如果告诉了公主,夫人能猜到她是什么反应吗?”秋奴见隽洁夫人缓缓摇头,沉稳地一笑,“正因为我们无法判断公主的反应,不如不告诉她,以免生变。”
“可是就这么放他们走,你又能确保没有意外?”隽洁夫人狐疑地问。
“至少我能保证公主会将他带回昆仑。”秋奴胸有成竹地道。
“好吧。”隽洁夫人打量着面前的侍女,不过双十年纪,眼神却犹如饱经风霜般成熟,仿佛能看透世人看不透的一切。
她被这双幽潭般深不可测的眼睛征服了,犹豫一下,终于点了点头:“为了西皇,这点险还是值得冒的。”
于是,当渐函唤来青鸟,轻轻巧巧地跳到它背上时,四周并没有任何人阻止她。
“你好好在这里吃东西休息,我救了绍原就回来。”渐函轻松地向泊钧保证。
“我也去。”泊钧连忙走到青鸟身边,“要不……你不知道地方……”
“我知道啊,是在解州往北方向。”瞅着泊钧惊愕的神色,渐函得意地笑了,“解州本来就在轩辕国南部边界上,只有一条南北向的官道。方岩若是不想叛逃到神农国,肯定只能往北走——要是你熟悉天下的地图,也不难猜到的。”
“可是……”泊钧停顿了一下,考虑着如何表达自己强烈的愿望,“我还要去。”
“知道你放心不下绍原啦。”渐函嘟了嘟嘴,“不过啾啾老了,怕是不肯载两个人呢。”
泊钧试探着摸了摸青鸟羽毛稀疏的翅膀,驮着小姑娘的青鸟顿时后退了一步,警觉地盯着泊钧,好像生怕他突然跳上来压垮自己这把老骨头。
“救出绍原,可以……借它给我吗?”泊钧漆黑的眼睛打量着青鸟,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让它驮你飞来飞去?”渐函知道隽洁夫人插手,白金马车已经没戏了,当下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我没意见啊,不过啾啾脾气很大的,要它自己愿意才行。”
听了渐函的话,老青鸟顿时高傲地仰起了头,明确表示它才不愿意干这又苦又累又没好处的活儿。
“要不你讨好它一下吧,我以前不知道偷偷喂了它多少天池金鲤,它才肯让我坐的。”渐函趴在青鸟背上,双掌交叠垫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着泊钧,“要不我可要起飞了!”
“等等!”泊钧眼光一扫,已看到方才侍女们端来的食桌上有一柄割肉用的餐刀,立刻毫不犹豫握起来在手心一划,顿时带出一溜艳红的血花。麻利地扔下餐刀,泊钧双手捧起掌心的血凑到青鸟嘴边,“喝吧。”
“喂,你干吗?”渐函刚惊叫出声,青鸟方才还高高昂起的头颅竟真的朝泊钧的双手低了下来!它张开嘴巴先试了试那抔鲜红的液体,随后就如同寻找到了记忆中的美味,欢快地就着泊钧的双手大口喝了起来!
“这下,你应该愿意驮我了吧。”一会儿工夫,泊钧掌心中的伤口已经自动止血,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青鸟温驯的脑袋,果真翻身坐到了渐函身后。
驮着背上的少男少女,青鸟清啸一声,飞上了高空。
“真有你的。”半空中,渐函回头盯了泊钧一眼,眼中多了些掩饰不住的疑惑,“对了,你上次让白马带那块破树皮回来,那上面的字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泊钧摇头。
“我刚开始气得真不想再理你了,后来也觉得奇怪,因为如果真是你不守诺言跑掉了,大概什么信息都不会给我。”见泊钧默认,渐函撇了撇嘴,“那到底是谁写的?我要找他算账!”
泊钧仍旧没有搭话,如果他说出昌寓,大概很快就会被渐函追问出自己被识破被擒获的经历。可一旦渐函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低贱的溟妖,还肯不肯和自己同乘在青鸟背上呢?
“不说就算了,反正你秘密多得很。”渐函的语声被空中呼呼掠过的风声吹得七零八落,“不过我不说破,并不代表我猜不出……”
她果真猜出什么了?泊钧心下一凛,可见渐函说完后只专心操纵青鸟,并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又渐渐安下心来。此刻他已顾不了那么多,作为一个天生的冒险者,只要能达到目的,引起的不良后果就等以后去补救吧。反正渐函的想法,他从来也不曾完全理解过。
身为西昆仑的嫡系公主,渐函虽然年纪还小,灵力在一众神人中已是出类拔萃。凭借过人的观察力,他们很快在距离解州城一百里外发现了方岩一家和他们的随从。
“你和啾啾在这里等着,我救出绍原就来找你们。”渐函指挥青鸟降落在附近的树丛内,跳下鸟背叮嘱泊钧。
泊钧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而渐函对付几个凡人不费吹灰之力,当下点头同意。
目送着渐函轻轻松松地走远,泊钧不出所料地发现老青鸟身上已经长出了一些新羽毛,原本略显混浊的眼睛也清亮了不少,看来自己的血果然让它恢复了不少青春活力。
他看着在自己的抚摸下眯着眼睛一脸舒畅的青鸟,好奇地问:“你以前……也喝过……溟妖的血?否则,你早就已经……死了吧?”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青鸟立刻睁开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别人只是奇怪为什么当年西王母座下的三只青鸟中唯独它能存活千年,而泊钧却一眼看出了其中的关窍。
见青鸟认可了自己的猜测,泊钧心中喜悦,又抚摩着青鸟的脑袋道:“那你知道……太阳在哪里吗?你驮我……去东海好不好?”
他原本想自己已经奉献了富含灵力的鲜血,青鸟又一直温驯,这个要求断无不允之理,然而这一次青鸟却将脑袋从他怀中挣出,朝着西方啾啾地叫了几声。
这是什么意思,暗示自己应该去西方找太阳吗?泊钧忽然想起渐函说过的那个叫夸父的人,他追寻太阳就是一路往西奔跑,和绍原给自己指点的方向正好相反。那么,究竟是应该往东还是往西呢,梦中的太阳神并未有任何启示,于是这个深奥的问题让泊钧一下子迷惑了。
他呆呆地靠着青鸟坐在地上,直到林外响起渐函清朗的笑声:“泊钧,我把绍原给你带回来啦。”
“啊!”泊钧一骨碌站起身,果然看见渐函扶着绍原走了过来。而绍原除了右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垂在身侧,其余并无任何不妥,就连脸上的淤伤都消散了不少,露出了原本的清秀眉目。
“泊钧,谢谢你。”绍原微笑着开口,声音虽然还有些虚弱,却非常清晰。
“你的伤……”泊钧有些愧疚地看着绍原低垂的右手臂,生怕自己那没有分寸的一刀给他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我给他服了衡玉丸,又解了光影咒,应该没什么事了。”渐函不费吹灰之力就做了好事,心情极是兴奋,“你是没有看到方岩那家伙的嘴脸呢,哼,一个凡人怎么对付得了我?要不是绍原拦着,我还准备好好教训教训那个家伙呢!”
“是我家有负他在先,他又有妻儿在侧,总不好做得太过。”绍原轻轻地笑了笑,仍不能掩盖他表情的悒郁。从方岩与其余人的言行之间,他猜测方岩想要去投奔某人再借兵回来报仇,看来未来的解州是很难太平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渐函问。
“自然是回家。”绍原毫不犹豫地回答。方岩的动向,他一定要回去亲自禀明父亲,让解州守军做好准备。
“哦,都拐不到一个人陪我回昆仑。”渐函有些失望地吐了吐舌头,目光却瞟向了泊钧。
泊钧低下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啾啾可载不动三个人。”渐函瞪了一眼泊钧,赌气道,“这样吧,你骑啾啾去找你的太阳,我送绍原回家。”
“哦,好。”泊钧听不出渐函的语气,竟然真的往青鸟背上爬,青鸟却长啸一声,躲开了身子,又昂起头朝着西北方向啾啾地叫了起来。
“你说你想回昆仑?”渐函没好气地瞪了青鸟一眼,“破鸟,你倒是有主意得很啊!”
“那……”泊钧咬了咬唇,忽然说出了一句让渐函和绍原都大吃一惊的话来,“那我……也去昆仑。”
“真的啊,那太好了!”愣了一会儿,渐函率先开心地笑了起来,“对嘛,我先带你好好在昆仑山玩一玩,金台里还有好多珍本古籍,说不定对你找太阳有帮助呢。”
“真的?”
“自然是真的。那些古籍虽然难得一见,可我是公主呀,要带你混进去还不容易?”
走在回归解州的路途上,绍原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两人对话,只是淡淡地笑着。此刻阳光灿烂,给周遭草木带来了蓬勃生机,然而也有微风吹来,带动天上的云层,在他们的前路投下庞大的阴影。于是敏感少年的内心,也随着九天之上的浮云舒卷,明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