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第一次见到唐婉,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穿着草绿色吊带小衫,像一尾自幽蓝深海中蜿蜒游出的鱼,暗夜里闪烁着冷冽的波光。
我在暗处,她在灯光下。舞池里那么多人,我独独第一眼就看中她。
数日后再相见,她端坐在我对面,着一件白底开分色小花的上衣,扎着马尾,低头喝茶,眉眼之间很安然。
唐婉是传奇女子,十四岁便已是国内小有名气的古筝演奏家,有十年舞蹈功底。我知她裙下之臣无数,韵事频传,是早已声名在外。女人之间的友谊总是很容易就能建立起来,何况唐婉又是个自来熟,几次会面我同她混了个脸熟,众人散了之后她便邀我一起去逛街,血战大小商场,俨然已是多年故交的架势。
分手时唐婉向我讨过手机,噼噼啪啪按下一串号码,又郑重还给我。随后便钻进一辆taxi,从车窗内探出头来,大喊一声明天记得联系,脸上的笑容艳丽明媚。
聂宇说女子当娴静若姣花照水,敛容守拙,方是正道。他的言语就像他的为人一般,温润平和,了无新意。我对这样的论断不置可否,只是想来我在他眼中,当是典范。
聂宇一向说我听话,无非是这样罢,他说,我听,如此而已。他比我大六岁,却像隔了整整一个世代。他喜欢咖啡而我喜欢绿茶,他喜欢牡丹而我钟情向日葵,诸如此类的细小差别,有多少。聂宇总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女孩,我也乐得扮演这角色。他的一切我皆心领神会,然他却不能懂得我,永远也不会懂。那些微小的细节,充满隐喻与灰色意义的词语,含义模糊暧昧的物事,是如此鲜明的印记,将我们远远隔开。
我们已经订婚,那枚戒指,我戴在右手。聂宇待我,有着宠溺之外的宽容,饶是我练熟了千百套言辞塞责解释,他却一句疑问也无,倒叫我扑了个空,无处去说。
唐婉说,男人皆一叶障目,自以为聪明过女人,自欺欺人,乐此不疲。
真真像是一场戏,一个扮来一个演,谁是导演,谁是主角。总以为自己才是掌控局势的赢家,殊不知,爱情这场戏,本无关胜败。
凌晨两点接到唐婉大小姐的电话,那一端声泪俱下大声控诉某个不知名男士。林陌啊林陌,人人都说我是个妖精祸国殃民,既然我这般好,怎的他就是不爱我!说罢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凄恻缠绵,闻者无不泪下,我想得到她在酒吧借酒撒泼四座侧目,一时毫无睡意,立刻打车冲到纽卡将她死活拉回家来。
唐婉仍然疯疯癫癫,一时大笑一时大哭。朋友一场,我对酒品早已不抱希望。这几乎已是她每次醉酒后的必演剧目。更有甚者,一日我正睡与周公梦中相会,忽然门铃响,却是唐婉,穿着睡衣抱着枕头,眼巴巴站在门外。待到我打开门,唐婉一见了我,立刻鼻子一抽,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张嘴便哭到,林陌啊林陌,人人都说我……此刻她又开始了第二幕,等我从厨房烧了茶出来,却见唐婉整个人从沙发软软滑到地板上,席地而坐,全然不顾身上吊带长裙被扯得完全变了形。她神色黯然目光呆滞,对着地板喃喃自语。她哪点比我好,她那么平凡的女人,他宁愿要她都不肯要我,他凭什么不要我……说到动情处,唐婉顺手从茶几上扯出一张面巾纸,很响亮地揩了揩鼻涕。
我看得气闷,一时冲动,上前就将手中一杯茶泼了过去。唐婉,你看看你是个什么样子!唐婉眨巴眨巴眼睛盯着我,长睫毛上犹有水帘,鼻翼上一片茶叶贴得恰倒好处,忽然便扯着嗓子大叫起来。林陌你这个死女人,这么烫的水也泼!
我心陡生一丝悔意,歉疚不已。
不久我终于知道唐婉口中那个男人的名字,谢博文。
原来是他,居然是他。
也是极响亮的名字,聚会上总会有人问,听说那谢博文又有新欢。究竟是怎样的风流倜傥少年意气,我并不得见。只是他与唐婉,拉出来都是上得台面的人物,又是如何暗里拆了一出折子戏,怎样的进退自如各出奇招,怎样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尾,那风情,想都想得见。
也只有谢博文这样的男人。自有一物降一物,并非虚言。
我叹口气说唐婉你真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谢博文是何等男子,他与你看似珠联璧合互堪匹配,实则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他怎会甘心为你所收。即使是真爱难舍,已不会授人把柄,让人说那谢博文也敌不过唐婉。
唐婉神情黯然,喃喃说我只是不甘心。明明暧昧得就要溢出来,只差一个完美收梢便是一段佳话。文君琴挑红拂夜奔,什么样的招数我们没走过。为何最后我将话挑明他反而退步抽身,他也夸我妖娆聪颖,怎的他就是不肯要我,他凭什么不要我。说到激动处,唐婉一拍桌面,杯盏一阵乒乓,引来满座注目。
我想这些事情,永远也不会讨论出个结果。就像我们不得而知,唐婉与谢博文的一番明争暗斗,究竟是一败涂地还是两败俱伤。唐婉说谢博文终是选择了一普通女子,疏眉淡眸身世平平,没有任何过往与经历,淡泊宁静。浪子谢博文从此乐得洗手做羹汤,粉饰一个太平盛世,斜倚阑干,将风云看尽。
我说唐婉,你只输在太优秀。每个男人愿意冒险试探你是否甘为他洗尽铅华,做一对普通情侣相知相守。纵然谢博文这般的男子,也不会赌这一局,也许是身心俱疲不愿以身试险,也许只是不够爱你。唐婉愤愤然,我到底做错什么,我不过一介女流,一心向善定期给希望工程捐款,年年发大水我必有爱心捐助,一生不曾行过大恶之事。惟一心愿不过求一如意郎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什么感觉我也想知道,如此正当想法竟也求而不得,莫非太优秀也只是错?
唐婉越说越凄惶,一脸落寞教人不忍相看。我心生惆怅,忽然想起多年前相似场景,桑夏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向我道,林陌,你输就输在太聪明,你这样的女人,永远也不懂得装傻。
忽然就被那样深重的悲哀淹没,呵,如今我已学会装傻充愣,扮一个不谙世事笨拙女孩,维持一段平淡无奇的关系。可当初那个与我固执地骄傲对峙的人,早已不在了。
时光是一个漏斗,会滤掉许多人和事。就算当初以为是刻骨铭心,最后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供闲时偶尔想起。而有些记忆,历经时光冲刷依然不改容颜,像是夜幕上的星。谢博文在唐婉那儿必定也是这样的星,他是她心上的一道伤,因为最后结局的落魄而永不能愈合。我的那道伤,名字叫做易木。
易木,他是我的劫我的苦难我的救赎我的骨血。他走之后我潜心向善,从此乱世变盛世,桃花烙印潜藏眼底,无人再能识得。
故事中昔日好友忽然出现往往意味着即将上演初恋情人十年后再相见的场面。接到桑夏电话时我这般想,假若我与易木重见会怎样,是像张爱玲小说中那般轻轻道一声原来你也在这里,还是形同陌路纵使相逢不相识。当初并不是没想过,如果分手会如何,只是怎能料到竟是这般决绝,老死不相往来连一声问候都不肯给予。
在火车站再见到桑夏,人群中穿牛仔裤与白色T恤的高挑身影,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挎一个印花的巨大布包。我扑上去抱住她,闻到淡淡香气,耳廓上一串漂亮闪烁的银制耳钉。亲爱的,你总是能让我惊喜。
时光仿佛从来没有走过,桑夏一如当初那般爽朗潇洒,并且纯澈。这么些年的时间,流水一样从她身边消逝了,不留下任何痕迹。自然是住在我家。我打开空调叹口气说我果然是老了,去一次火车站如同走了一趟鬼门关,整个人疲软得像金融风暴后的香港经济。桑夏只是笑,她说丫头,看到你过得这样好,我很安心。
我有些发愣。丫头。多么久违而亲切的称呼。我想起多年前的易木,笑容磊落少年,温存软语也曾这样唤过我。习惯眯起眼睛看人的易木,有我喜欢的瘦高身段与修长手指,他爱惜地说你永远是我的小丫头。那一刻我动容,真以为白头偕老并不遥远,纵使两鬓如霜我依然会是他百般疼惜的丫头。
细究起来,也不过是平凡又平凡的故事,在心底藏了又藏,已经蒙上一层尘。
年少时候的林陌与易木,是校园中互堪匹配的名字。也不知是怎样就走在一起了,总是常能见到两个人在一起,渐渐就牵了手。看去是那样美好,于是大家都说是佳偶天成了。总有人关心他们感情的最新发展,彼时桑夏作为林陌最好的朋友,常常在食堂或者教室被人拉住,问林陌与易木最近又如何。就是那样意气飞扬的岁月,他大二,她大一,多么年轻,青春像一场狂欢的盛会,都以为没有开到荼靡的那一天。
林陌想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冬日的清晨,图书馆里偶然遇见易木,于是点头微笑,各自奏凯。两分钟后她收到易木的短信,幽蓝的屏幕闪过一行小字。他说拟订人就和拟订文章一样清澈,像是冬日里的清冷阳光,温暖和煦。林陌心里有了异样的悸动。转过身却看见易木的身影,少年斜倚在墙边,指尖懒懒滑过一排书脊,朝阳中勾勒出一个淡然的轮廓,黑色高领毛衣上每一根绒线都清晰可见。林陌静静站在那里,直到易木转过头来对她微笑,那笑容,干净得不染尘埃。
就是在那一瞬间吧,爱情开始生根发芽,深植于心。那根红线绕过指间,纠缠于骨血,一牵动,便是刻骨铭心的痛。
常常是三个人一起走,她与桑夏在前面,他在后面。三个长长短短的影子,从梧桐叶的缝隙间一路穿行,留下一地细碎的光影。她逐渐变得温婉沉静,不再大声说笑,走路时低头看自己的鞋尖,任长发滑下来,遮了半边面庞。不经意间,嘴角微带了一丝笑,那意思,却层层漫延开来,渗透了全身。桑下看着林陌想恋爱中幸福的女人真是美丽,看他一颦一笑一垂眸一抬手都是在笑着的,从容自如,那生动的表情仿佛覆上一层流光,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都喜欢去吃火锅,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店。从来是林陌负责点菜,只有她才清楚每个人的口味偏好。要一扎冰啤,三个人都不多喝,有一搭没一搭小声说着学校的事。高兴起来,也会笑,也会闹,毕竟都是年轻人,百无禁忌。她吃的热了,鼻翼上沁出汗珠,灯光下宛若叶间的露,晶莹剔透。于是他用纸巾为她细细擦净。两个人相视一笑,那边厢桑夏亦笑了。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向来都是不避嫌的。
大二时林陌与易木住在了一起,和所有的校园情侣一样,像模像样地过起了日子。时常桑夏来看她,一起煮一些简单的东西来吃。桑夏抱怨说林陌你越发平和了,你不知道我多么怀念从前我们互相挤兑挖苦讽刺的日子,说话也需棋逢对手才有意思,现在我已经闷得快要发疯。林陌也只是笑,拈一片青菜堵住桑夏的嘴。她的从容笃定来自她平稳安然的爱情,不起波澜。
她是太过聪明的女子,他亦是别样的优秀。彼此都能洞悉对方的心意,一目了然。很少说话,因只需一两个字,便能心领神会。他知道她夜里踢掉被子的频率是七次,她熟悉他身上每一个毛孔的姿态。他们的爱情透明成冰一样的美丽,终于,淡了。
她与他的距离,这么近,那么远。
渐渐渐渐就变了。她总是能猜透他的心思,却不开头,哪怕是他做了并不叫她喜欢的事,只是为他打点好一切。聪明如他,自然能察觉这不着痕迹的心思,却也不点破。莫名就较上了劲,沉默而骄傲地对峙着,用尽所有智慧,谈一场筋疲力尽的恋爱。还是爱着的,因而更加的辛苦,谁都不肯先低头,怕做那被遗弃的一个,经不起双重的打击。她的哀伤,他的悲凉,纷乱成一段的流年,在爱情的狂风下瑟瑟,一点一点纠缠渗透,再不得解脱。
这是林陌记忆中最为锉骨扬灰的岁月,此后她再没有那样认真痴狂地爱过。那些回忆,隔了时光看去,仿佛是缓慢的流水,安静温和,她始终是不懂,曾经她以为是生生世世的爱情,怎么就如这时光握也握不住,悄然流走了。遇到易木之前,她是艳丽明媚的女子,爱情之路上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遇到易木之后,她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他拯救了她,给了她一整个天堂的幸福,可是他最终离开,带走了她的天堂,从此她不得不跌落凡尘辗转流浪,带着关于那样平淡幸福记忆,心如死灰。
夜里我和桑夏挤在床上,像曾经在大学里那样,积了许多年的哈,怎样都说不完。开了一包又一包零食,喝加了牛奶的咖啡,客厅里电视始终开着,咿咿呀呀,是热闹的错觉。我们将头并在一起絮絮地说着,恍惚中像是一对双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