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林里，我见到了柳梦瑶，早该想到她没有走。她正坐在那里，像是我刚出去一会儿，她在等我回来一样，她已经不哭了。
“找钱包呢吧？”
“对。你怎么还没走？”我问。
“钱包我刚才给俞淼淼她们了，走小路。”
“咦，柳梦瑶？你怎么在这儿？”
柳梦瑶冲她笑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再留在这里没有意义，我走出小树林，留她们两个说话。在树林外我掏出手机，有一条来自俞淼淼的未读短信，告诉我钱包已经找到，可能来短信的时候我没注意到振动信号。现在，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来时的路，另一条是所谓近路。小路对我的吸引力更大，它似乎在诱惑我，诱惑我走进去。“你要走窄门。”
天色不早了，再过一段时间太阳就会傍在山上，此时已依稀有发红的迹象，运气好的话可能见到火烧云。已不明亮的阳光照在小路上，只剩点点光斑，散发出令人不安的气息，可能会把我吞没。不过我发现自己别无选择，来时的路更让我害怕，害怕迎面碰上来时的我。踏上小路的第一步，我感到悲观，奇怪女生居然有勇气走这样一条前途未卜的道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我又能做什么改变？硬着头皮前进。
走出小道，我还有点不适应，认不清东西南北。不过这也让我安心，小道给另一头的树林蒙上神秘面纱，让我觉得过去如此不真实。稳定一下情绪，我辨别清楚方向，淌过河找到打牌的三个人。
“露露哪儿去了？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俞淼淼问我。
林思燕敏感地察觉到发生了什么，站起来向我伸过一只手。我不知她伸手做什么，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显然，我理解错了，她狠拍了一下我的手背。“那张牌呢？”我猛然想起她给过我一张牌，可我不记得将它放在什么地方了，在身上掏来掏去找不到。
“刚才你们一走柳梦瑶就来了，她没走。”俞淼淼说。
“我们也见到她了。”我轻声告诉林思燕。我感到愧疚，弄丢了她交给我的东西，那可是一颗心。
林思燕没有怪我，俞淼淼逼我将梁露丹找回来。现在也只能这样，我转身回去找梁露丹，林思燕又将我叫住。
“梁露丹走哪条路还不清楚，吴迢一个人去找不着怎么办？反正不早了，我和吴迢走大路，俞淼淼领张平走小路，树林里见。”
我们刚收拾好东西，梁露丹就来了，所幸她没有迷路，沿大路找到我们。据她说，柳梦瑶走了，不过我不相信。
现在已是不能不回家的时候，太阳有一半没入山中，但没出现火烧云。俞淼淼和张平要直接坐车回去，我则宁可走到打得到车的地方。由于意见分歧，他们先走了，我带了两个女生往回返。此时，我已经陷入思维混乱的状态，基本没有理她们两个。常常是我走得太快，她们跟不上我的脚步，大叫几声提醒我慢点。
我想到了什么呢？上帝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眼看就不行了。我低头坐在床边，一副沮丧的样子。回光返照的一刻，他奋力挣扎着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我赶紧将耳朵贴上去，他说：
“我不行了……他们……就……就……交给你了。”
说罢，一头栽倒。我抱着尸体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儿又呕起来——尸体腐烂得太快了，散发出的臭气招来一群苍蝇。当然，我想的上帝是广义上的上帝，是印度人的梵天，是阿拉伯人的安拉，是道士们的太上老君。
这果然是一段令人厌恶的行程，梁露丹抱怨起来，林思燕安慰她。我们走了不少路，没有吃什么东西，不过已经走到繁华一点的地方，打车是很容易的。
“别沿河走了，旁边路上就有出租车，咱们坐车吧。”梁露丹像是走不下去了。天没有完全黑下来，不过再走几分钟我们就会完全看不清路。林思燕没有说什么话，我估计她也更愿意打车回家，而不是在这恐怖的夜色中继续前进。恐惧，我也有，黑色的河水如此平静，平静得令人不安。谁知道呢，也许黑色中藏着一个世界，像这个世界一样广阔，让人想跳下去一探究竟。两边的灯光映在水中，略略减少了黑水的恐怖色彩，不过让人恶心。
“我还想再走一段，你先回吧，天不早了。”
“我一个人回？啊？真的我一个人回？”
“林思燕和你一起走。”
“你说什么呐。”林思燕掐了我的胳膊一下。
“走吧，走吧，我很心烦。迷不了路，跳不了河，就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你们走吧。”
林思燕推了推梁露丹，示意她先走，自己还是不作声跟着我。我又怎么下决心赶走她？停下脚步躺在草地上，林思燕将一颗糖塞进我嘴里。我想起来她的嘴上还残留着俞淼淼的巧克力，像抹上去的一样。
“你的嘴唇上好像有东西。”我随口说出来。
她沉默了一下，突然笑出来，连续不断。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发笑，我没有说什么好笑的话。笑声将我的思路打断。月亮快要落山，因为是新月，细得让人担心她会断掉。
“你笑什么？”
“你何必说这么委婉？即使你说得直接一点我也不会拒绝。”
“什么意思？”
“天这么黑，你怎么可能看见我嘴唇上有什么？”
她以为我在暗示什么，其实什么暗示都没有，我已经越来越讨厌暗示，宁可把话直接说出来。腹中的饥饿，双腿的疲惫，我想睡一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快要落山的月亮，稀薄的星星，讨厌的暗示，一个姑娘坐在我旁边。“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在她把自己散开的头发扎起来的时候，手机响了，我听到“嗡嗡”的震动声从她口袋里发出。她掏出手机说了几句话，“还没回呢”、“对”、“你和他们在一块儿”、“好”、“再见”。
“谁的？”我问她。她没回答，只是把通话记录给我看，是俞淼淼的号码。
“是王健打来的吧？”我问。
“你怎么知道的？”
“要真是俞打来的你用不着给我看通话记录，我隐约听到刚才是个男生打来的。”
“是他打来的。他和俞淼淼他们在一起。现在已经快到家了。”
我用林思燕的手机拨通俞淼淼的号码。
“让王健接电话。”
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他刚走。”俞淼淼的声音。
“我知道他没走，让他接电话。”我不知道他是否真走了。
“我是王健。”他接起电话。
“你喜欢林思燕是吧？回去照照去，呸！”骂完后我立即合上手机，心情舒畅不少，只是觉得意犹未尽，没多骂几句。
天黑得不重，远处的灯火驱赶恐惧，风又吹起来，月亮落山。有一颗很明亮的星星出现在天上，像是传说中的长庚星，也就是金星。不知不觉中，天上的星星繁盛起来，我还能认出一些有名的星座。由于视力不济，星星常常倏忽隐没，又慢慢出现。如果我没记错，代表金星的女神是阿芙洛狄特，太阳系最外边是她的侄儿宙斯、波塞冬和哈得斯，也就是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可惜以我的视力根本看不到天王星和海王星那类太远的行星。冥王星更惨，已经不幸被踢出行星行列。而早先，他也不过是错误地被拉入伙，被踢出行星队伍也是一样转动。
林思燕的手机又响了，收到一条短信，来自她母亲。女儿这么晚不回家家长总是要担心的，而且年头不太平，近几个月总听说有变态流氓之类的人袭击年轻女性。
“走吧。天真的黑了，我妈着急了。”林思燕推推我。
黑？我当然知道，但愿永远天黑永远不要再亮起来。“要是怕你妈着急的话你先回，我还想多呆一会儿。你先走吧。”
“你还有钱么？够不够回家的？咱们还是一起走吧。”
我也有点担心，如果真的有色狼打上林思燕的主意我未必打得过那些专业流氓。
“我送你上车吧，现在我还不想回家。”
“要走一起走，不然我也不回。”
我把她抱起来拖到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她塞进去，途中她不停挣扎。出租车司机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是我刚侮辱完林思燕把她往家送。他见过戴眼镜的色狼么？“身上的钱够不够？”她点一下头。我关上门，司机一溜烟把车开走。
我目送出租车越开越远，车上，林思燕大概在向司机解释我不是流氓。如果我真是流氓，当然不会费心送她上车。掏出钱包来，拢共找到十几元，要是再往前走两三里，钱应该正好够把我运到家里。其实有更保险的做法，就是先坐上车，等钱不够了就下车。不过我当然不会这样做，否则我早和林思燕坐一辆车走了。
回到河边，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把她送走了么？”我一回头看到梁露丹，旁边还有一个人，当然是柳梦瑶。真是让人沮丧，本来以为把所有人都打发掉了，居然还有漏网之鱼。我感觉像是被彻底打垮了，全部的黑夜都压在我的身上，压得我站不住，一下坐在地上。
“你们、怎么、还、没、走！”
“你想干什么？干嘛逼我们走？”梁露丹说。
“路上这么多流氓，半夜三更你们不回家，知道的是你们脑子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故意勾引流氓呢。回吧，回吧。”
“让我们两个人回？碰见流氓怎么办？”
我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刚才坐下来时腿开始发麻，差不多一步也走不动了。一整天走来走去耗尽了我的精力，哪里还有心情再管她们，她们能拿一截线头把我牵走。总之，我没有再反抗，决定跟她们一起走，于是低下头。
柳梦瑶没有理我，梁露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们走回大路。拦下一辆出租车，梁露丹以晕车为由坐在司机旁边，我和柳梦瑶坐在后排，分别靠着两个门。我似乎睡着了，或者有那么一段时间精神涣散，总之没有记忆。随着一阵剧烈的颠簸，我突然清醒起来，发现自己和柳梦瑶几乎靠在一起。我朝她看了一眼，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些东西，开始我看不出是什么，后来想起来这是俞淼淼喂到我嘴里的巧克力包装纸和一张纸牌——红桃尖。
“这是什么东西？我已经记不得了。”
她扭过头去，把那个东西随手扔进了车上的烟灰缸里，直到停车，再也没有朝我看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