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岩龙
我回来的那个上午天气开始暖和起来。特别是进了村之后,一股尸体腐烂的味道四面八方地涌过来,一下子就将我身上的些许冰凉残余冲得烟消云散。我得以再次湮没于村子这古老特有的气氛海洋之中。我站在村口一动不动地任它们来回折腾。等它们折腾完吹着口哨三五成群地散去后,我便抬起腿继续往村子的深处走去。
进了院子之后,贺老二突然从那树里蹦到了我跟前,一面抓住我的手向他的怀里拉,一面又用那长着颗大肉瘤的脑袋顶住我不让靠近他。他自己挣扎了一会儿觉得没趣便放弃了,一下子跳到旁边拼命地喘气,我的身体似乎已经把他搞得筋疲力尽。喘完之后,贺老二翻着白眼严肃而恶毒地咬出三个字:“来,决,斗!”说完便呜呜哇哇地慌忙跑掉了。
我推开门,在黑暗中寻找着刷牙声的来源。“贺老二要和我决斗了。”我气若悬丝地说。刷毛摩擦牙齿的声音似乎变得更欢悦起来。我摸到窗户边,扯断钉在上面的木条,拉开窗子。阳光泄进来的时候我听到里屋塑料折断的清脆响声。随后老查的身子便晃晃悠悠地从黑暗中往外飘起来,手里拎着牙缸和小镜子,“叮零当啷,叮零当啷”响个没完。我转过身对老查说:“贺老二要和我决斗了。”
“这牙刷可不行,实在没办法用。你瞧这才刷了几下?”老查这个和我生活了十八年的男人一向很邋遢,却对刷牙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嗜好。老查似乎总在刷牙,晚上睡觉也要咬一支牙刷才能安眠。老查刷的时候抹很多牙膏并且尽量把刷牙的声音搞得很大。他总是乐此不疲。有一次我和老查很认真地讨论起他的这种怪癖来,他边笑边抹牙膏:“这似乎是我一辈子的事业。”说完之后他就笑得更加响亮起来,并又“嗤嗤”地磨起了牙。
这时老查的身子已经从黑暗中飘出来了,边走边垂着头寻找什么。我看着窗外的花满地:“贺老二要和我决斗了。”
“嘿!这小子绝对不知道是我要用的牙刷,要不然他怎么敢卖给我这样的次品?”老查怪叫了一声。
“刚才我在院子里碰见贺老二……”
“你看看,比上次镇上买的质量还差。怎么能造出这样的牙刷?麦秸秆似的,‘哗啦’一声说断就断了。”
“我是说贺老二怎么会在咱家院子里?”
“昨天才买的,一天都没支过去就全断了……下次还得到镇上买去……嗯,得去镇上……”老查捏着下巴思索,“你说镇上的起码要稍好一些吧?”说着,老查便从牙缸里抓出了一大把或是折了柄或是卷了毛的牙刷来,转身丢到了墙角黑暗处去。“哗哗啦啦”地就不见了。
老查拿着手电筒和小镜子开始照起自己的满嘴牙来:“快看快看,里面的虫子又开始活跃啦,它们又在不停地挣扎了。跟你猜的一样,它们的确又精力充沛起来啦!”说完,老查就欢呼着跳起来。
我望着窗外轻叹了口气:“外面开始下花了。”
老查突然跑到了门外去,谨慎地左右看了一番又转回屋里来,看着我说:“是啊,外面开始下花了。你瞧下得多大,满地都是花,很可能已经腐烂好几层了……”
“可是,外面怎么开始下花了?”我轻轻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衣角。
“噢,可不是吗,已经开始下花了。的确是下花了,你看下得多大,整个村子都盖满了厚厚一层。”
“可为什么……”
“你不要担心了。外面的确已经开始下花了,还是已经下好久了。不知觉地就下了好久,呵,谁也没让发现。空气中还有浓重的花腐烂的味道。你没闻见吗?”
“我是说,现在外面已经开始下花了,你不觉得奇怪吗?难道你觉得这一切还正常?”我抬起头看着老查。
老查躲开了我的目光摇晃着头说:“我说,你不要再担心了。外面是在下花,并且还会继续不停地下。我这不也看见了吗?我也看见下花了。你怎么对什么都是这样子。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有改变,还是对什么都这样子敏感。我告诉过你,这样的担心与敏感会让你没办法落到村子中来。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它们会把你的精神搞垮的。”
“然而你也只能这样说。又能掩盖住什么呢?说到底还是这样子的,大家都看到了。你能解释清楚这一切吗?你能明白地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什么吗?然而你也是不知道的……”我再次低下了头。
老查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在屋里来回转悠着寻找东西。
“贺老二要和我决斗了。”我开始看起窗外不停下着的花来。
老查听后,“嗖”一声飞快地窜出家门不见了。
我惊异地盯着门口,然后一个小老头的身影飞快地闪了进来。是老查的爸爸。对这个老头子我们总是很无奈,他总能找到我们这样那样的失误,从而趁机迅速地窜进屋来。老查在家的时候就和这老头儿大吵起来,唾沫星子满天飞,声音一个比一个理直气壮。他们一吵起来,全村子都要跟着飘忽。毯子要死死地往下拉才能盖住,锅盖也得收起来。最后老头子吵累了就躺在地上再不起来。这时老查就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和裤带举过头顶,提到门前用力扔出去,然后在那老头子爬起并再次跑回来之前狠狠地将门关上。
有几回老查扔得轻了些或者扔过之后又站在门口骂了几句,那老头便有机会踉踉跄跄地奔过来抢先一步用身体顶住要关上的门,并对着老查笑。老查捶他、踹他都无济于事,便再往他的老脸上吐唾沫,然后“咣”地一声摔上门。
但这老头子来得及顶住门的机会很少,老查总是很轻易地就将他扔出老远。
关上门之后,老头子就在外面来回转悠着咒骂。这种时候老查总会坐在床上一面荡着小腿欢快地刷牙,一面看着窗户上老头子突然变大的脸微笑。一般这老头骂几回累了之后,向窗户上吐几口口水就背着手得胜似的走了。
而老查不在的时候,老头子一进屋子便到处乱翻,最后无比得意地拖着些诸如笤帚,床单,铁钎之类的东西骄傲地离开,并顺手抓一些坚硬的水果糖或者花生米塞进兜里。老头子走后不久就能听到远处传来古怪的歌声。
这次老头子转了一圈之后,确定老查不在家,于是便又唱着翻起了东西。当他将屋子里里外外倒腾个遍拖着一条秋裤往外走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的花轻轻地说:“贺老二要和我决斗了。”
老头子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脸望着我问:“你说什么?”
“贺老二要和我决斗了。”
老头子确定听清之后便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圈,并顺手摸起了老查的一支烟点上抽起来,搞的屋子里的空气无比沉重。
“好!好!好!”老头子突然拍着手叫起来,抓住我的手腕激动地望着我,一下子顽皮地跳开指着我大笑:“哈!你还不知道这次决斗有多重要!这可是要决定整个村子命运的啊……哦,甚至还关系到镇子上也说不准。嗯,很有可能……”说完之后他又原地蹲下去捋着胡子沉思起来。
老头子就这样蹲在那儿想了半天,突然又猛地窜起来,附在我耳边说:“祝你好运,孩子。还有就是你要小心一些人……”还没说完他就再次从我身边跳开了。
“有人在窗户外面偷听!”老头子说完缩一下脖子做个鬼脸便飞快地抓起老查的秋裤跑掉了。
窗户是开着的,但内侧还有老查糊上的一张薄纸,老查糊的时候说是怕人来偷窥。我看见现在那纸上是一头巨大的犀牛,于是伸手捅破一个洞,却摸到了颗凉滑的秃头来。我忙缩回手,瞪大了眼睛盯着这庞然大物。随后犀牛闷闷地叫了两声便从纸上面下来走开了。犀牛笨重的步声和花尸体腐烂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老查笑眯眯地推开了门,不好意思地抓抓秃头对我说:“妈来了。”
我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子从老查背后闪了出来,贼眉鼠眼地飞快打量着身边的一切。
我把窗户纸撕下来,望着犀牛慢慢变小的屁股,然后又低下头来寻找它留下的足迹:“你爸刚才来了。”
“哦。可恶……他又抢走了什么?”老查低着眼恶狠狠地左右寻找。
“一条秋裤。”我看到母亲对我眯起了眼,脸上的皱纹堆起厚厚的层次来。
“哈,还有一把水果糖!妈妈,您瞧您瞧,还有一把水果糖!”老查兴奋地跳了起来指给母亲看。
“嗯。”母亲仍旧眯着眼,把脸转向桌子,然后缓慢地点头,似乎对老查的表现十分满意。
“桌子上本来就没有糖的。”我在心里说。
然而母亲和老查却听到了,一起指责我:“文淑,你不要这么样。你没有必要为那个老家伙隐瞒什么。那老家伙永远是那样的可恶。其实我和妈妈什么都知道呢!你要不信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在这张桌子上找出那老家伙的指纹来!是吧?妈妈。”老查讨好一般地回头看母亲。
母亲又缓慢地点着头把脸转向我开口道:“文淑啊,你和老查一起生活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你怎么就不能多向老查学一点儿呢?哪怕是一点儿也好……”
老查听了以后,马上以一副骄傲而又不是高不可攀的姿态看着我,似乎在说:“没什么的,文淑。只要你想改变,我是不会嫌弃你的。我会一步步教你应该怎样融入我和妈妈的圈子里来。”然后老查又回味了一下母亲的话,立刻惭愧地低下了头,脖子红起来。似乎是因自己没能把我带好而愧对母亲。
母亲并未注意到老查神态的变化,又对我说:“那老乌龟真是一个孬种,他整天把村子搅来搅去的,村子都快要散架啦!自从上次他打镇上回来发现丢了一把剪子之后,这老乌龟就开始在村子里搞破坏。他是想把村子给毁了啊!我的天!我真不明白他带一把剪子到镇上干什么……”
“可是妈妈,那老家伙已经快把村子折腾爆炸啦……”老查忍不住打断了母亲的话,随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马上闭了嘴。
母亲却并未生气,倒似乎是被老查提醒了什么,沉思了一下之后对老查露出了无比惊喜的表情:“啊,文淑,你看老查是多么地出色啊!他的观察力已经敏锐到了这种地步,进步如此之快!这简直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已经变得如此优秀了!”
母亲抱住老查的光头狠狠地亲了两下,老查的脸马上就红了起来,受宠若惊地跳起来飞奔回里屋,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刷牙的声音。母亲再次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十分满意的样子。
“桌子上的确没有糖,你们永远不可能找到指纹。”我又在心下轻语了一句。
“你说什么?”母亲似乎还沉浸于刚才的满意之中,没有听得清那句话。
“没什么,没说什么……”我忙关上了窗子转向母亲。
母亲背起了手,在我周围转起来,眼睛再次眯成一条缝盯着我不放。
“妈妈,文淑刚才说桌子上没有那老家伙的指纹……呲呲呲……呜噜噜噜噜……”老查说完之后把牙刷得更欢快了。
母亲停止了转悠,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你——怎——么——不——知——悔——改!”然后母亲便跺着脚骂了起来:“你知道那老家伙都对村子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他先在村子后面的赵河里的荒岛上挖了三天三夜的土,竟挖出一个大锅样子的坑来!然后他又把村头那棵大槐树给刨了出来,一个人拉了半个多月才把它弄到荒岛上。半个多月啊!那棵比村子年岁还要大的槐树早就被他折腾死啦!而他却把大槐树埋进了那口大锅里去,还说那里才是它的家!噢,这个老混账,老蠢驴!作孽啊!你看,他现在又开始在那孤岛上挖坑啦!他逢人便说自己要和大槐树永远在一起。啊,是啊!我记起来了,他的确是这么说的。你看他有多放肆!他要毁掉整个村子!人们都恨透他啦!这个老流氓!一提起这个老流氓我就感到打骨子里钻出的痛恨!他是这样的不知羞耻!”母亲说完后便咬牙切齿地全身打起了哆嗦。
我惊异地望着母亲。母亲重新镇定下来,警惕地看了一下门和窗户,然后露出狡黠而诡异的笑容:“不过,任那老头子再狡猾,我和老查还是能够时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的……”
我想再去打开窗户,却被母亲和一直在里屋刷牙的老查一起冲过来抓住了两只手,动弹不得。老查和母亲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又一起放开了我。老查跑回里屋又“咕噜咕噜”起来。我飘到床边坐下来,低头玩弄着手指轻声道:“贺老二要和我决斗了。”
“啊!”母亲猛然推开窗户,虚张声势地叫道:“那老流氓随时会从窗户跳进来行凶!”
“啪!”老查的牙刷又断了。
我看到老查从里屋跑出来,扯开门奔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门口又露出老查的秃头来,笑着说:“我到镇上买牙刷去。”然后又消失不见了。
母亲跑到床边来,抱着我的小腿前后左右摇晃着,压低了声音说:“你说贺老二要和你决斗了?”
“嗯,他从院子里的树后面跳出来,说完便飞一般地逃了……”
“嗯……”母亲背起手来开始在屋子里转悠,“你知道贺老二是个无赖?”
“嗯。”
“他是很不好对付的。”
“嗯。”
“他来找你决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对你来说。”
“嗯。”
“我是说你可以告到村委会,制裁他。你知不知道?”
“嗯,”我说,外面很多白色的花落在窗台上,左蹦右跳一刻也不安分,“我知道。”
母亲停下来盯着我:“你决定要和贺老二决斗?”
“是的。”
母亲听了之后又满屋子转悠起来。
花不断地往屋子里飞,快要将窗下的那一块地面完全隐藏起来。
老查“咣”一声撞开了门,手里并没有拿牙刷:“镇上出事了!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往山下跑,哪里还有人卖东西啊!”老查抹把汗走过来,一骨碌便上了床打起鼾来。
母亲眯了一会儿眼睛,又突然睁得老大,然后就快步出了门消失在花的飞扬中。
我去关窗户,外面地上的花开始腐烂的更快起来。
“到处都是一种诡异,令人窒息的谋杀气氛。”我轻叹着关上窗子,上床贴着老查睡了下去。
花一夜间下疯了整个村庄。
贺老二果然是认真的。
第二天下午,我刚到村头的小土山下就看见贺老二已经在那儿等得不耐烦了。贺老二看见我来了万分高兴,扔了手中的烟屁股跳起来直奔向我。
我看到贺老二张着大嘴呵呵呵笑着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便轻轻地皱了一下眉,随后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山上砸了下来。
“轰”地一声贺老二就被压在了那石头下面。过了好一会儿,才有鲜红色沿着周围的地面活蹦乱跳地滚出来。
我抬头看到老查和母亲站在土山顶上冲我露出暧昧的笑容。他们身后天空里毒辣的太阳刺得我眼前一片紫晕。
我好不容易才把石头从贺老二身上挪开,开始收拾下面老查他爸爸的尸体。母亲和老查在旁边看着我摇头叹息。
把老头子的尸体弄到村后赵河那孤岛上的大坑里埋好之后,我便回家照起镜子来。透过镜子我可以窥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我对着镜子一直照到了黄昏,迷醉一般地从镜子里看见老查和母亲。他们笑眯眯地从后面走过来。然后我惊异地看着老查和母亲一起举起那块巨石砸向镜子里。
“我还记得,在那一霎那,镜子里那孤岛上的大槐树突然开满了血色的花来,风一吹,便纷纷扬扬地下满了整个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