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工作的关系,母亲生下我就把我丢给了姥姥。在我五岁那年又把我接回他们身边。
那是一个矿区——一个几近与世隔绝的世界。父亲是卡车司机,母亲是矿区小学的老师。我成天被锁在职工宿舍区的家里,可当时并不觉得孤单。
2
七岁的时候,我背着书包被母亲牵着手带进她的班上。班上有好多孩子哭着要回家,可我只是觉得新奇,学校对我来说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矿小在镇边,后面是在矿区随处可见的石山,每天早上来上学,离学校还很老远便能看到学校操场上的红旗在迎风舒展,十分好看。
3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顺利地考上了矿区的高中,而有的同学却要到外地去念师范或者中专了。
那是在夏天,矿区漫山遍野的长满了风信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枯萎和绚烂的植物。我们尽情地疯了一个暑假,最后微笑着说:再见!
可是,很多离开的人至今再未相见。
4
初次见到小洁是在高一下学期,她是转学生。
她跟在班主任后面,扎着不长的马尾,她逆光站在讲台上,很瘦,但个子很高,这样就更显得瘦,包裹在暗金碎花连衣裙里,只有胸脯和胯骨有轻微的起伏,流氓哨响了起来。
她说出了她的名字,我的心在那一刹那猛的一沉,如同我们前世说过今生再见一般。
5
矿区的天空常年都是灰蒙蒙的,很少有图片上面蓝天白云的美景。但在少年的心里,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有一片天空。
我在学校的天台上跟阿青说我跟小洁的事情,我们的耳朵里都塞着耳塞,他听会很久才惊诧地摘下耳塞问我你说什么?我说我恋爱了。他说了声好小子。最后摸口袋里的烟,我们抽了起来,他似乎比我还开心。
阿青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教会我抽烟,教会我喝酒,教会我看毛片,也教会了我应该摈弃这循规蹈矩的生活。跟我一样,他至今都未走出过矿区。我跟他在两年内几乎走遍了这里的每个角落,这让我们更加的空虚和迷惘。
高二的时候有一次他问我想不想去南方?我说怎么去啊?他说退学。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了,我以为他是玩笑话。没想到他真的走了,义无返顾的不辞而别。他的母亲疯了般地到我家闹时我才知道的。
我跟小洁说我好怕失去他。她说不会的,而且你还有我。我笑了。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阿青寄明信片给我,邮戳是南方的一个大都市。他问我好吗?也问候小洁。
我回信说,我们好怕失去你。他回信快的出奇,说:肉麻,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6
很长的一段时间自己跟父母无法沟通。我的成绩一落千丈,他们为此操碎了心。他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没打算给他们解释,因为自己都弄不清。我开始害怕回家,害怕看见他们那包含了很深的痛苦的目光。
我经常逃课,和小洁一起。开始我们只是无所事事地压马路,后来认识了杰,我们便成天呆在他的店里——一家叫“ROCK”的酒吧。杰是个很有思想的小说家,我们在他的店里看了很多他的稿子,可惜一部出版的都没有。
他跟我和小洁一样热爱音乐,我们通常谈论某个歌手或者风格会消耗掉一个下午,他举杯说:音乐=无限可能。
我们为此干杯,一饮而尽。
7
有一次在杰的店里看电影到通宵,这是我第一次夜不归宿。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大打出手,那也是第一次。
那是一个中午,阳光十分强烈。我从家里跑了出来,一直跑。后面母亲的喊声越来越小,到最后只感到周围白晃晃的光,我的嘴角在流血。
跑了很久,停下来的时候发现竟是小洁家楼下,她是一个人住。我没有叫门。站了几个钟头,她在窗户发现我接着跑了下来。你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她。她拍着我的后背,在我耳畔问我怎么了?语气焦灼。
我说,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8
在她家里,我们吃了简单的晚饭。计划去找阿青,明早就走。有种亡命天涯的感觉。
她帮我擦伤口,我们坐在沙发上,我突然很激动。
我好需要你,需要的就快窒息了。我说。
9
我们一夜未眠,都不敢看对方。东方都有了鱼肚白。
我鼓气勇气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她侧过脸看着我,她在哭。
10
如果不是母亲在列车开动前两分钟找到我,如果不是母亲死死地抱住我,如果不是母亲跪在地上求我别走,我是怎么也不会放开小洁的手的。
可是,如果究竟是怎样个果子呢?几年后,我考上大学,可小洁却像一滴露珠在几年前蒸发掉了。父母都老了,我原谅了他们。母亲有次对我说其实是小洁对她说的我要离家出走。我只是笑着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妈,我对不起你们。的确,我为人子,的确亏欠他们太多了。
此后这件事就再未提过,他们也明白这是一道我心头不会痊愈的伤,一碰就会疼的钻心。
11
自从念书后来工作都很少去姥姥家,这次去美国前我决定好好陪她。
姥姥信佛,并相信我能这么一帆风顺都是菩萨保佑的。可是菩萨为什么不保佑我跟小洁呢?
这次去美国最快也要两年才能回来,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外婆了,我可是她一手带大的。
临行前最后一次和爸妈陪她老人家去庙里烧香,她依旧跟我小时侯一样兴致昂扬,满心虔诚。她还是走在前面,牵着我。只是在上庙前的台阶时已经比较吃力了,我的眼睛一酸,偷偷地擦掉了泪水。是啊,姥姥老了,就连自己都不再年轻。
我帮姥姥把点燃的缭绕的泥香插进沉沉的香炉里,在姥姥旁边的蒲垫上跪了下去。姥姥还是跟以前一样对我说,有什么心愿就自己问吧。
回家的路上,姥姥说她问了我到美国会一切都顺心的。她又问我问了什么,我说问了您能长命百岁,爸妈也都一切平安。她很开心,笑着说,我哪能活那么久啊?以前带大你妈,也带大了你,要是真能活那么大,再帮带你的儿子!一行人都笑了。
12
坐在飞机上时,透着舷窗看着外面翻滚的云层。心里也同云层一般的起伏不定。那天还有一个愿望,没跟姥姥说,是关于小洁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遥远的北美。走得再远,也是逃脱不了回忆的追赶的。更何况我根本就不想忘记,更不能忘记,也绝不会忘记。
佛家常说,缘定三生。可是前世和来生都太虚幻了,我在万米的高空虔诚地祈求上苍,如果可以,请让我们今生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