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召开了一次家庭会,把囡囡抱在怀里,亲了亲说,要好好学习,要把电脑当学习的工具,不能光当成玩具!囡囡懂事地直点头。马长发泪眼汪汪地说,儿子,你该去省城看看你亲爸亲妈!马驹说,您也是我亲爸爸!您和妈妈要保重身体!马驹又对黄二婶叮嘱道,妈,立春哥的事,您心放宽些,新兰姐有困难了,我会照顾的!马大寨拿出那110万元的存折本交给马驹,马驹笑着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这水泼出去了,是不会收回的!马大寨统起存折本,说我困难了,取了用;没有困难,就留着!马驹大声说,你家里该置办些家具,那房子还不装修,等到几时?马大寨的眼睛也红了。马驹说,你们怎么啦?再过个把月,我就要回来出席市人代会。再说现在交通方便,我哪天想回来不就回来了!
周凯旋提来一大包账本、条据,说,你投放的工程款,结算下来还剩十多万元,存在卡上,你带回去!公义基金十万元,再加上陈子凡、吴宏达各一万元,共十二万元,实际只开销了石美蓉伍仟元,全记在账上,理事会已查过了,你抽空再审查一下。马驹说,账不用看了!周凯旋不再礼让,说账本、条据,我以后做成光盘,就封存到村办公室,一百年也可查验的!另外,你给部分农户垫付的大棚骨架的资金,已结算到位,等这季生产结束后,我全部收齐了返还给你。
“农户有意见吗?”马驹问。
“没有。田里偿收,麻雀能嗑几颗?”周凯旋说,又问,“磉磴、石头几家的捐助款……”
“我早说过,那属于慈善捐款,不作考虑了!”
“好吧,只是……”周凯旋神色黯然了,“实在对不起,把你的车弄丢了。不过,子凡哥、宏达哥,正在作出努力……”
“怎么又把人家惊动了?”
“陈校长、女伢爹,三天两头给他们打电话……”
“难为两位老爷子了!”马驹十分感激,“能找回来当然好……不说这个了!”
“但愿……”周凯旋叹口气,又叮嘱道,“开过会,你可要回来,我们还有事商量哩!”
又是“商量”!马驹笑道,回来,肯定回来!
中共郢州市委、郢州市人民政府,经过严格甄选,评出了“风流郢州”十位杰出青年,马驹位列榜首。市委书记朱定昌,在市委办公厅会议室,亲自接见了他们。在跟马驹握手时,笑容灿烂,连连称赞他人才难得,人品难得!
颁奖典礼在市政府大礼堂举行,会场布置得流光溢彩又庄重典雅。容纳几千人的礼堂,座无虚席。几十名各级、各路媒体记者,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跑来跑去,媒体大战的序幕己经拉开。十位获奖者与市委、市政府领导人,一同坐上主席台,礼遇规格之高尽显无遗。聚光灯照在他们脸上,一个个神采奕奕,精神抖擞,荣誉的光环大放异彩,熠熠生辉。
会议由市委宣传部甘部长长主持,朱定昌书记亲自作了主旨讲话,接着逐一公布获奖名单,然后进行颁奖。甘部长介绍马驹说,马驹同志,是一位事业有成的农民企业家,为家乡龙船地的发展,做出了宝贵贡献。不仅被评为“风流郢州”十位杰出青年之一,还光荣当选为我市本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现在请马驹同志领奖!
马驹站起来,摄像记者们扛着大炮,扑登登聚上来,左左右右一阵狂拍。市电视台的一位年轻曼妙的女播音员,风度翩翩走到台前,用标准的普通话朗朗宣读颁奖词:
他用大爱书写了一部现代郢州的经典传奇,诠释了社会责任和道义担当的全部内涵,充实并践行着健康的财富伦理,传承着中国财富文化兼济天下的普世价值,是对资产拥有和归宿的完美解读,是弘扬民族品行的优秀代表。
雷鸣般的掌声冲腾而起。
马驹接过了闪闪发亮的奖杯,极为精致的获奖证书。甘部长又说,请马驹同志发表获奖感言!
马驹走到领奖台前,面对黑压压的听众,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肖卉,正用一双深情脉脉的眼睛盯着自己,心头漾起融融春潮。他们的目光对接上了,他投过内容丰富的一瞥:肖卉,一会就结束了,我们可以走啦!
“感谢市委、市政府给了我崇高的荣誉!”马驹动情地说,“也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它为所有弄潮儿提供了各种机会和可能。作为一名幸运的淘金者,从人民共和国的庞大又充盈的经济肌体上,获取了可观的财富之后,回馈社会,造福桑梓,是不可推卸的道义和责任。公民社会正姗姗来临,随着法制保障体系的日益完善,财税激励机制的逐步健全,会有更多的人投身于公义慈善事业,为自己的财富寻找体面、尊严、高尚的归宿。这股孕育着的蓄势待发的大潮,已在前方地平线上涌动。我只不过是一粒先期出发的一朵水花,滋润了一块小小地皮而已……”
大会结束后是宴会,马驹离开了。
茶圣广场上,华灯齐放,明亮如同白昼,却更柔和温馨。休闲的男女老少,打扑克,下象棋,玩麻将,练太极,吹拉弹唱,翩翩起舞。小把戏们,跳橡皮筋,吹泡泡球,甩蹦蹦极,鸟儿般飞来飞去。郢州的夜生活,其丰富多彩,足可与大都会媲美。
马驹和肖卉牵着手,漫步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分享游人的欢乐。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家伙,打着哈哈舞着手臂,趔趔趄趄往前跑。马驹看得入了迷,自己也变成了大男孩,做出运动员赛跑的架势,口里叫着“一二一”、“一二一”伴着往前跑。小家伙哈哈打过山,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上。马驹趋上前去,一把将小孩抱起来,紧跟在后的年轻妈妈连声谢谢,谢谢!母子俩走远了,马驹仍然恋恋不舍,小声对肖卉说,我们应该要个孩子!肖卉嫣然一笑,看你急的!早干什么去了?早不是没遇上你嘛!肖卉脸上泛起幸福的红云。
旁边有个售货亭,马驹兴致勃勃买了一盒泡泡水,递给肖卉说,小姑娘,我们比比赛,看谁吹得大!小男孩,我们就比试比试!肖卉笑着回敬。她吹了第一口,马驹拿过来接着吹,一串串泡沫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变幻成红的、蓝的、紫的小球,轻轻飏飏飘上飘下飞去好远。二人开心极了,追着泡泡跑呀跳呀,笑得前仰后合,像两个顽皮的孩子。
“哎马驹,”肖卉又吹起一串泡沫,“你的获奖感言,平实,质朴,我非常欣赏!”
“是吗?”马驹很开心,“我从来不想修饰或粉饰自己,我不需要虚幻、云霓、绚丽。但我仍然乐意并且珍视得到认可,因为它体现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可是,这需要权力的介入,但你好像很排斥似的!”
“非也!我们都生活在权力的网络中,谁也逃不脱被摆布的命运。尤其是财富,没有权力的庇荫,将会带来巨大风险。这是常识。问题在于要有自己的因应之道。把手拿过来……”马驹玩了个游戏,在肖卉伸出的巴掌上划了一阵子,“你说,写的什么?”
“凭感觉……”肖卉想了想,“应该是……若即若离,又即又离,对吗?”
马驹又写了一通:“再想想!”
“干嘛呀,你,”肖卉巴掌被划得痒痒,“可能是……不即不离,可即可离!”
“心有灵犀!”马驹大笑,“这就是机巧!有的人不同,总想在自己身上挖掘附加值,吹牛皮,讲大话,乐此不疲地向那些‘权力代码’投怀送抱,罗织人脉,寻找所谓的气场。典型的精神侏儒,不折不扣的自我戕害!淡定一点多好,可以保留极高的自由度!”
“是啊!”肖卉温情脉脉地说,“你总是那样达观、昂扬!”
“哈哈!”马驹开心地大笑,“哪里都是这副英雄形象啊?你没看到我当狗熊、窝囊废而狼狈不堪的丑态哩!在我们重逢之后,我曾有很强烈的自卑;在建沼气池的时候,我就情绪低落,有一种遭到重创的挫败感;被东河镇委‘请’去做调查之后,我十分沮丧……不过,我不会为此长久的耿耿于怀,忧心忡忡。生活让我练就了一种自我减压、自我释放和自我消解的能力。你想啊,作为一介平民,你总会感到生活中,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这个国家、这个时代却总是蓬勃向上、充满活力、充满生机、也充满机遇的。你可以理直气壮地赚钱,也可以兴之所至、随心所欲地花钱,去快快乐乐地过自己的日子,为什么要忧悒、萎靡呢?”
“现在你多了一份责任了,作为市人大代表,你应该好好琢磨,拿出个有份量的提案呀!”
“我会的,我相当珍惜这个平台。关于农村基层的民主政治建设,农村的可持续发展,农村人居环境的改善和人与自然的和谐等等,都是值得关注的话题啊!”
第二天,马驹偕肖卉,去了市第一看守所,看望伍立春。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伍立春虽然被羁押,并未受到严格管制,天天在食堂帮忙,负责所有生活用品的采购,这会上街买米买菜去了。又说他取保候审的可能性极大,只要走完程序,就可能回家。马驹没有见到伍立春,有些遗憾,却又十分高兴。伍立春能有这样的结果,真是太好不过了。
有消息称,陆明鉴的审查结束了,检察院已批捕,准备提起公诉;又说,他在市开发区和东河镇都有贪腐行为,不过数额不是特别巨大,如果能积极退赃,刑期也许不会很长,这消息多少叫马驹的紧张和担忧有所纾解,但对陆明鉴的憎恶和怨愤,却怎么也无法排遣。他同肖卉一道,又匆匆赶往拘押陆明鉴的第二看守所。路上,马驹一直缄口不语,脸色十分很阴沉,两眼好像在喷火,一副要与人决斗的模样。
“马驹,”肖卉颇为不安地问,“你怎么啦?”
“我想骂娘!我想搧他陆明鉴的耳光!”
“不能这样!”肖卉劝慰道,“现在发火有什么用?这样的时刻,你在他心里恐怕是重要的精神支柱,你的任何不当宣泄,都可能导致他精神崩溃,后果会非常严重!”
“唉!”马驹重重地叹了口气。
在会见室里,他们见到了久违的兄长。陆明鉴蓬头垢面,神情黯然,昔日的风采荡然无存,活生生就是一个囚犯。对着玻璃隔音墙,马驹脸色铁青,久久不说话。肖卉生怕他情绪失控而慌腔走板,紧紧握着他的手,暗示他务必保持冷静。费了好大的劲,马驹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和肖卉同时对着电话说,哥,我们来看你!陆明鉴认识肖卉,失神的眼睛看了一眼,呐呐地说,哥没脸见你们,谢谢了!回去给爸爸问个好!说着,眼泪唰唰地往外淌。马驹现在完全进入了角色,动情地说,哥,你永远是我的亲哥!希望你彻底交代问题,主动退赃,认罪服法。月华嫂嫂、蓓蓓和我们都等着你。无论有什么困难,我不会撒手不管,一定全力帮你解决!陆明鉴在玻璃墙那边嚎啕大哭。
来到省城,肖卉特意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全是老年人强身的保健品。薛坦教授强作欢笑,热情接待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还有这位举止端庄的知识女子。肖卉主动说,爸,我是您的二媳妇,叫肖卉,我们特来看望您老人家!薛坦说,看到你们我真高兴,真高兴啊!
马驹第一次来到这个家,既亲切,又陌生。四室两厅的房子,装修得有几分古色古香,十分考究典雅。书房宽大敞亮,四边高大的书橱里,摆满各类书籍,弥漫着知识的芳香。这一切,更反衬着屋子里的空荡和萧条。
“爸,我妈呢?”马驹有种不祥的预感,问。
“她在这里!”薛坦指着墙上的黑色镜框说。里边是一位清癯的女人,十多年前,带着对小儿子的思念撒手人寰。
“爸,”马驹泪眼婆娑,“您在龙船地怎么没告诉我?我得去墓地祭拜她老人家!”“不用去了,”薛坦摆摆手,“墓地在郊区石门峰,很远,心到神知!”
“爸,”肖卉插言道,“明鉴哥让我们给您问好!”
“你们去看他了?”薛坦眼睛一亮,又叹口气,“咎由自取!”
“爸,”马驹安慰道,“我哥的状态尚好,估计问题不会很严重,您不用太操心!”
“操心也没用!”薛坦叹口气,又关切地问,“沼气运行正常吗?”
“很正常!”
“这就好!”薛坦十分欣慰,“我说过,办沼气不是一个好的商业选择,能保值就行。孩子,我赞赏你所做的一切。人生,不能穷尽天下所有财富,而人生,决不仅仅是聚敛财富。跳出财富的迷思,还有更精彩的世界!”
“爸,谢谢您的教诲!”马驹虔诚地说。他请薛坦去南方住些日子,薛坦说,单位下达的课题,正处于攻坚阶段,走了就群龙无首,待出了成果,再约了龙船地的马爸爸,一起去好好休闲几个月。马驹答应了。
带着一腔惆怅和悲凉,马驹告别了自己的父亲。
天河机场候机大厅里,人流如鲫。马驹和肖卉换过登机牌,正要登机,手机响了,一看,是周凯旋打来的。
“马驹吗?”周凯旋高八度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由于子凡哥、宏达哥的特别关注,那个所谓‘黄经理’抓到了,你的保时捷找到了,什么时候开回去?”
“是吗?”马驹兴奋得要跳起来,“你先帮我领回去吧,过不多久,我要回来出席市人代会!”
肖卉也是高兴极了,说:“这下周凯旋再也不必自责了,可以解脱啦!”
“可我欠他的情了,他结婚没收我的礼哩!”
波音737冲腾而起,爬高,爬高,再爬高,穿过云层,飞向南方。
马驹的座位紧靠舷窗,俯看地面,山川河流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神秘又绚丽。极目远眺,广袤的天宇一片湛蓝,白色的云,仿佛巨大的绒团,一动不动悬在空中,层层叠叠,无边无涯,没有尽头。马驹心头的悒郁慢慢散去,愉悦地对肖卉说,我们去那云团上跳舞,绝对柔软舒服!肖卉格格地笑,奇思妙想,你去跳呀!
“哎,”马驹握住肖卉的手,“我觉得,你可以改行写写小说!现在大家都在玩,我们也玩一把,但最好是糊弄中学生!”
“可我缺糊弄术,最好是写你!”
“写我可不行!”
“为什么?”
“我的形象不好!十多年前,我高中毕业回到龙船地,后来出走了;这一次,我再次回到龙船地,故伎重演,又离开了。这样的作为没有兴奋点,会让人感官疲劳。啊对了,你可以进行一番典型化的提炼和塑造,让你那个‘马驹’扔掉所有资产,去‘龙船地’铁心务农,甚至当个支书或村长什么的官儿,带领群众战天斗地奔‘大’康,不仅形象丰满高大,还可以走进神龛了!”
“神龛就不去了,好好耕耘我们的小小自留地吧!”肖卉娇嗔地笑着说。
“不,我们小小的自留地,还要扩展成大大的丰产园!”
马驹将肖卉紧紧搂进怀里。
2009.6.22—2010.7.31于深圳南山阳光荔景
2011.10.8于湖北省天门市岳口镇邬越村九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