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推谈起南阳独玉头头是道,引得斗谷於菟大加赞赏。
众楚将收弓挺刀,朝怪兽扑去,照着怪兽的头、臀、腰、背一阵乱砍,犹如砍在败革之上,观那怪兽,毫发无损。
成得臣被关在藏宝楼上,无水无粮,人都道必死无疑。他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斗谷於菟闻听介子推来访,忙道了一声请字。
二人行过见面礼之后,相向而坐,茶自然是少不了的。
斗谷於菟道:“介兄乃当今名士,反屈就于一亡公子,且一屈便是十八年,令人可敬!”
介子推回道:“人之立身,全在忠信二字,为人臣者,应当忠于国君,为人仆者,应当忠于主人。弟与晋公子重耳,亦臣亦仆,岂能无忠乎?莫说只是随他出亡,就是为他去死,弟亦含笑而去。”
斗谷於菟曰:“兄真乃贤人也!”
他呷了一口茶又道:“吾听人言,尔等流亡于齐,一住便是六年,齐君待之如宾,前不久尔等不辞而别,所为者何?”
介子推道:“齐君待吾公子确也不薄,然公子之志,志在复国,齐这几年,内乱不息,自顾尚且不暇,焉能顾及公子?然若公开辞行,必使齐君犯难。”
斗谷於菟曰:“他有何难可犯?”
介子推道:“吾等若是公开向齐君辞行,齐君必问其故,晋公子也必照实回答。齐君若是放公子离齐,乃是自认不济,丧大国之志。若是不放公子离去,又无正当理由,汝说他犯难不犯难?”
斗谷於菟轻轻颔首道:“这倒也是。用茶,请用茶。”
二人一边用茶,一边闲聊,想不到介子推对楚国历史、风俗民情,甚而楚国的几个掌权人物,了如指掌,愈加叹服,引为知己。介子推乘机将白璧献上,斗谷於菟拒道:“贤兄乃一亡人,此物来之不易,况我大楚宛邑,盛产美玉,吾岂能夺人之爱!”一边说一边将白璧推给介子推。
介子推笑劝道:“贵国宛邑,盛产美玉,这倒不假,然此璧来自万里之外的西北蛮夷,与宛玉有所不同,白如羊脂,质地细腻,手感柔和。这倒还在其次,它好也罢,坏也罢,乃吾家公子一片心意。令尹还是收下吧。”说罢,又将白璧推给斗谷於菟。
斗谷於菟含笑说道:“如此说来,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侧脸将手一招,一侍者忙趋了过来,小声问道:“令尹大人有何吩咐?”
斗谷於菟亦小声回道:“将此璧送到后庭,交夫人保管。别急,还有一事……”
侍者道:“甚事?”
斗谷於菟道:“顺便将爷的白玉熊取来。”
侍者道了一声遵命,趋步而出。约有盏茶工夫,去而复归,将一枣般大的白玉熊双手捧给斗谷於菟。
斗谷於菟手捧白玉熊笑眯眯地说道:“听贤兄之言,颇能识玉,在下这个白玉熊也请贤兄品鉴一番。”
介子推接过白玉熊,只这么扫了一眼便道:“此乃宛玉所制?”
斗谷於菟道:“何以见得?”
介子推道:“宛玉,坚实细密,质地坚硬,半透明,俗名透光玉。半透明这一点好说,一目了然,至于质地坚硬这一点,也很好鉴别……”一边说一边拿白玉熊在案上重重地划了一下,划出一道深深的白痕,白玉熊却完好无损。
斗谷於菟暗自点头:“贤兄不妨再说一说,弟这白玉熊的品质怎样?”
介子推将白玉熊一连看了七八遍方道:“乃是宛玉的上品。”
斗谷於菟又道:“兄凭什么断定,它是宛玉的上品?”
介子推道:“宛玉的颜色分白、蓝、绿、红、黑等多种,以纯白、翠绿、天蓝为上品。令尹大人之白玉熊,洁白如雪,故为上品。”
斗谷於菟笑嘻嘻地问道:“如此说来,在宛玉之中,论质量没有比弟的白玉熊更好的了?”
介子推道:“非也。在宛玉之中,白玉虽为上品,但不是上上品,上上品者,白质绿斑,名为点翠,这才是宛玉之王。”
斗谷於菟击掌赞道:“兄真是一个识玉的行家!有道是美玉赠贤人,望贤兄万勿推辞。”
噢!原来他是为了还礼呢!介子推恍然醒悟,然为时已晚。不,这白玉熊我不能收。不收得有个不收的理由,有了,这个理由竟然被他找到了:“令尹大人,不是在下不想收下您的大礼,此玉佩非一般玉佩可比,在下万万不敢妄收!”
斗谷於菟道:“弟之玉佩与其他玉佩相比有什么不同?”
介子推道:“在下没有记错的话,楚之先祖,乃是鬻熊,博学有道,周文王、周武王俱师之。后世以熊为姓,且以熊为图腾,如此之宝物,在下不敢收。”
斗谷於菟哈哈大笑道:“正因为我大楚以熊为图腾,故而像白玉熊这样的玉佩,凡王公贵族之家,谁没有一两件?您就收下吧。”
介子推无辞可推,只得将白玉熊收下,挂在项下。
斗谷於菟命人摆上大宴,宴请介子推。说是大宴,实乃四菜一汤。哪四菜?凉拌苋菜、莲菜各一盘,红烧腊肉、狗肉各一盘。汤是荆芥鸡蛋汤。二人吃得有滋有味,酒也喝了大半坛。
斗谷於菟打了一个饱嗝道:“愚弟有一言哽在喉间,不知当问不当问?”
介子推道:“您我一见如故,有什么话尽管问。”
斗谷於菟道:“贤兄既然铁定了心要跟晋公子重耳,听说晋公子已经到了宋国,贤兄缘何独身来楚?何况宋、楚又是仇国!”
介子推道:“不瞒令尹大人,晋公子已经离开宋国了。”
斗谷於菟道:“为什么?”
介子推道:“晋公子虽为亡人,然复国之事,一日也未曾懈怠,他投齐也好,投宋也罢,俱是为了复国。齐,您也知道,自齐桓公驾崩之后,内乱不止,自顾尚且不暇,岂能助公子复国?宋亦是,本乃一中等之国,却要打肿脸充胖子,硬充上等之国,泓水一战,一败涂地,国几不国,岂能是托身之地?想来想去,只有投楚这一条路了。但不知贵国有无相助俺家公子之意?”
斗谷於菟默想片刻道:“实话告汝,贵国远离敝国,对于贵国之政,鄙国未曾放在心上,朝堂之上偶尔也曾议过一两句,也只是出于对重耳的同情,对于相随诸君的敬佩而已。汝要我立时三刻给汝一个满意的答复,恐怕难以办到。这样吧,汝先去驿馆安歇,待我见过大王再说。”
送走了介子推,斗谷於菟径奔楚宫,见了楚成王,双手抱拳,深作一揖道:“恭贺大王!”
楚成王笑道:“国内未曾出现什么祥瑞,孤也未曾征战疆场获胜,何喜之有?”
斗谷於菟道:“大王虽说未曾出征,但这喜比大王斩杀几千个敌兵还大。”
楚成王满面困惑道:“请令尹明示。”
斗谷於菟道:“晋公子重耳自齐来投。”
楚成王满面不屑道:“不就一个亡公子吗?投与不投与大楚能有多大干系?”
斗谷於菟道:“干系大着呢!”
楚成王道:“什么干系?”
斗谷於菟道:“泓水一战,我大楚虽说打出了威风,列国为之震动,但中原几个大国,对我们仍是有所不服,尤以齐甚,齐做了十几年霸主,做梦都在想光复桓公之业。晋公子重耳突然离齐奔楚,寻求大王保护,这等于公然诉诸世人:‘齐国不行了,真正的霸主是楚国!’”
楚成王轻轻颔首道:“是这么个理儿。”
斗谷於菟又道:“臣向大王贺喜,可贺之处尚不至此。”
楚成王道:“还有什么?”
斗谷於菟道:“晋公子及其相从之人,皆为天下英雄,有道是‘千兵易得,一将难求’,大王一朝而得九雄还不值得贺吗?”
楚成王道:“重耳志在复国,岂肯为孤所用?”
斗谷於菟道:“复国更好!晋在列国之中,论国力仅仅次于强秦,若能从大王手中扶植起这么一个国家,大王的霸主地位不是更确定了吗?”
楚成王喜道:“是这么理儿!子文爱卿,速传寡人之旨,宣晋公子重耳进宫。”
斗谷於菟摇手说道:“不可,不可这样。晋公子重耳,重瞳骈胁,又有天助,其后必为晋君,岂可轻易召之。”
楚成王道:“依爱卿之见,孤该当何处?”
斗谷於菟道:“待之以国君之礼。”
楚成王道:“好,就依爱卿之见。”
翌日,楚成王在大殿接见了重耳,午宴就在宫中进行,楚成王九次起来献酒。重耳自出亡以来,何曾受过如此待遇?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唯有饮酒而已,若非赵衰代饮了几杯,恐怕要醉卧楚宫了。
第一场酒,重耳喝得有些被动,俟到他回请楚成王时,便显得从容多了,话也多了,二人纵论天下之事,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自此每隔三日,便要聚上一聚。
这一聚,引起了斗勃的不快,斗勃者,楚之枭将也,十七岁那年,上山打柴,遇一猛虎,恶斗了半个时辰,方将老虎砍死,自此名扬天下。成王即位,官拜车右。他见成王如此厚待重耳,心中不悦,谏之曰:“不就一亡公子么,大王何必如此相待?”
楚成王道:“爱卿有所不知,重耳乃是大贤之人,相从之人个个都是了不起的英雄,孤真想将心扒给他们,岂敢慢待乎?”
斗勃讥道:“如此说来,臣倒想见识见识他们是怎么个英雄?”
楚成王道:“这个容易。明日,孤便邀请重耳一行前去狩猎,爱卿随行。”
狩猎场安排在云梦泽中,也就是斗谷於菟被抛弃的那个地方。那地方原归郧国管辖,二十年前被楚国所灭,遂归入楚之版图。
泽者,水聚集的地方。云梦泽则不然,不只有水,而且有山,山不算高大,但山上有石,发红,似染烧着的红霞,故又名丹霞山。山上有树,有草、有鹿、有兔、有数不尽的野兽。一条条小河蜿蜒流淌,一个个草泽连着草泽,草泽中有兽亦有鸟。
国君狩猎,不同凡人,要围一个很大的猎场,也就是包围圈,又名围场。这个围场可大可小,大则数百里,小则数十里,渐渐浓缩,浓缩到方圆十几里的时候,便开始狩猎。有时国君一人猎,有时与诸将一块猎,采用什么样的狩猎方式,全凭国君的兴致。今日,楚成王为了卖弄武艺,采取了自猎的方法,连放两箭,射倒了一鹿一兔,俱获之。诸将皆伏地称贺,高呼万岁。
恰有人熊一头,冲车而过,楚成王笑对重耳说道:“公子何不射之?”
重耳拈弓搭箭,暗暗祈祷:“我若能归晋为君,此箭去,中其右掌。”
祷毕,飕的一箭,射中人熊之右掌。人熊掉头怒视重耳,重耳又发一箭,将人熊射倒,随猎楚军,忙上前擒了人熊,献到车前。楚成王由衷赞道:“公子真神箭也!”
话刚落音,围场中发起喊来,声震耳鼓。楚成王忙使左右探之,回报道:“山谷中赶出一兽,似熊非熊,其鼻如象,其头似狮,其足如虎,其发如豺,其鬣似野豕,其尾似牛,其身大于马,其文黑白斑驳,剑戟刀箭,俱不能伤,嚼铁如泥,车轴裹铁,俱被啮食,矫捷无比,人不能制,以此喧闹。”
楚成王似信非信,对重耳、斗谷於菟说道:“走,看看去。”
重耳、斗谷於菟应道:“好。”
楚成王遂命御者,驱车前行,距怪兽尚有三百步之遥,一楚将上前将车拦住:“大王,此兽凶猛,不能再行。”
楚成王道:“正因为它凶猛,孤才要会它一会!”
前行不到五十步,十几个楚将跑步而来,一齐劝道:“大王,怪兽已经咬死一卒,伤三将,真的不能前行了!”
楚成王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卿都给孤闪开!”众楚将不但不闪,反冲车跪了下去,扑扑通通,如下饺子一般:“大王硬要前行,那就从臣等身上轧过去吧!”
斗谷於菟亦抱拳劝道:“大王,龙体要紧!且大王走得太近,众将担心您的安全,便不能悉心擒兽了!”
楚成王轻轻颔首道:“就依令尹之见,孤不再前行就是。”他目扫众楚将道:“卿等平身。”
等众将站起之后,复又说道:“卿等之中,若有击毙或生擒怪兽者,赏金十镒,晋爵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