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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老石的嘴巴

识丁

老石在火化厂做整容已经有些年头了。尽管他对自己这份工作压根儿就不感兴趣,但他还是任劳任怨地去做。每次在给龇牙咧嘴丑态百出的死者整容的时候,总是那么十分认真而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 醒了因疲劳过度而熟睡的老人,往往叫悲痛万分的死者家属能够得到一丝安慰。只是他的嘴巴实在成问题。

要说老石的嘴巴,那还真得从头讲起。解放前,他曾在国民党军队的食堂做过杂工,那时他年少气盛,有次见几个当官模样的人到食堂胡抓乱抢山吃海喝,就忍不住骂出了声:“操,就你们这些玩艺儿 ,也想成气候……”官儿们一听就气炸了肺,不仅给他的嘴巴一顿好打,还推的推拉的拉,要把他弄进坑里给活埋。就在这当口,共产党冲了过来。

解放后,老石在共产党的军队仍然进食堂。他身体好力气大,干活挑脏的拣重的,吃饭舀稀的拿剩的,总是把方便让给别人。后来在大家的推荐下,上级要把他树立为全团的学习榜样。当报社记者采访 时问他对工作为什么这么积极热心,他不假思索,张口说:“积什么极,热什么心,我在国民党那里就是这么干。”把在场的团首长都给弄得很尴尬,不久就让他转业到了地方的一个大工厂。当时他是 十分难舍他的部队和战友的,所以就悔恨地一边打自己的嘴巴,一边说:“我叫你不会说话……”

他到工厂干的是门卫,虽说心里有情绪,但对工作还是十二分操心,不三不四的人谁也别想进他的大门。他整天在门口转来转去东瞧西瞅,不是拾块破铁就是拾块废铝,哪怕是铁丝头碎铁片,螺丝钉螺 丝帽,也要捡起来送到库房里。在一次职工大会上,厂长表扬说:“老石同志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好榜样,我们学习他,爱国家爱集体,要珍惜厂里任何一点一滴有价值的东西……”

“我说厂长哎,”大家一看是老石——他冲着厂长一脸的冷笑,“您也好意思张着大嘴说别人?只要你以后不再拿着公家的东西胡闹,那啥事都好办得多了……”当时厂长的大脸如猪肝,一声也没吭, 拿起公文包就离开了会场。可是,几天之后当老石刚刚意识到自己把话没说好的时候,便接到了一个叫他去火化厂报到的通知书。

到了火化厂,老石无精打采地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任劳任怨地干起了这个工作。继而又学会了整容,好在他的工资并不低,慢慢地也就认了。可是,突然的一天,他惟一的儿子又戳痛了他的 伤处:“爸,等我上完初中,也要学整容……”

老石一听差点给气死,连连打了儿子五个大嘴巴还没消气,骂儿子是臭嘴,是没出息。从此老石就特别讨厌自己的儿子,就如同刚开始讨厌自己的工作,回到家动不动就发无名之火。直到儿子中专毕业 分配到局机关,他才恢复原来的正常情绪,并且对自己的工作也更加有了劲头儿。

一天厂长找到老石说:“老石师傅,求求您再坚持几个月,等过了春节,我一定放您走。”因为老石已经过了退休的年龄,只是他这工作没人接,所以厂长一留再留。

“求?”老石眉头一皱,大眼一瞪,“哼,净说没用的话!我在这干了不到二十年,还在乎多干几个月?”

转眼就到了年底,不知为了什么,县里的一位副县长在主管局长等领导的陪同下突然前来慰问火化厂。慰问团一下车就和大家一一握手,亲得就跟一家人似的。尤其是副县长,用那激动的声调关切地说 :“同志们,你们好,你们辛苦了,你们不分昼夜,不畏种种艰难与困苦,你们的风格是高尚的!你们的事业是伟大的!同志们……”

“领导同志,”别人听了县长的讲话都激动得热泪滚滚,可老石却气不打一处来,他忍不住走出行列,颤巍巍地说,“各位领导,既然你们说这工作高尚伟大啥的,那,那你们家的儿女怎么不派来一个 呀?”

“这……”副县长的嘴巴一张就把话给噎在了喉咙里,像是吞咽了一个没有嚼烂的枣子。但他那双看穿万物般的大眼却向慰问团射去,鼓励似的凝望着,弄得谁也不敢抬起头,那场面就像是向一位很有 声望的死者在默哀。

许久之后,局长到底还是抬起了头,他左右看看,觉着老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回事。于是向前一步,一把握住老石的手:“老师傅,你们放心吧,等过了春节就把我的女儿调到这里跟大家一块工作……”

大家一听激动不已,拍手鼓掌嗷嗷乱叫。

那天老石恍恍惚惚走回自己的家,整个一个大年都是心神不宁,没人的时候,老是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想,人家恁多人都不吭声,单单自己犯神经,给人家领导胡说八道。可是,这回不同以往,不仅没 有招来祸害,反而还答应了自己的要求,难道说,这工作真的高尚了?真的伟大了?

“爸,”正在老石这么想的时候,他那惟一的希望,惟一使他扬眉吐气的儿子在喊他,“爸,看来我非接你的班不可了……”

“你!”老石猛地一哆嗦,就像被凉水给激了一家伙,然后扬起手,“我操,看我不朝你的嘴揍……”

“爸,你别,你别,是我的女朋友来这里……”

“她?”老石一下子就木头人似的,疑疑惑惑地问,“你,你不是说过,她,她家上头有门路?”

“爸,你不知道,新来的局长就是她爸,是她爸让她来火化厂工作的,并且还动员我一块来……”

“啥?是这样?”老石那只高高举起的手,一调方向就给了自己几个大嘴巴。

“爸!”儿子大吃一惊,他只提防着自己要挨打,不想老子翻然倒戈,于是一把拉住父亲问:“你这是怎么啦?”

“唉……唉……”老石已经傻了一般。长叹短吁好半天,才叨叨咕咕说:“其实,在这工作,也不孬,没啥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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