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卡洛利娜·欧茨
七十八岁生日给她的信
［美国］乔·卡·欧茨著
朱世达译
乔伊斯·卡洛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1938—），美国作家，就教于普林斯顿大学。最近出版的小说有《中年：一场爱情》和《大瀑布》等。此文摘自《我一直想告诉您：给我们的母亲的信》。
译者
僻远的原野在阳光下晶亮晶亮的，夏日的小昆虫在嗡嗡地鸣吟，蜻蜒彩虹般的翅翼抖动着，发出轻轻的细声。这是纽约州西部的乡村地区，在埃利县北部，靠近托那瓦达溪和埃利·巴奇运河。一回忆起那些日子，那些一连串的日子——多么幸福！对一个孩子来说，今天上午就意味着永恒，这一小时就意味着永恒，现在就凝固成永恒。哦，永恒。
信步走进梨园：绿黄色的巴莱特梨挂满了树梢。好几个星期，它们曾经瞧上去像石头一样硬，像碧绿的石头。而如今成熟了，可以摘了。那成熟的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馨香呵。用手去摘，每摘一个梨，姿态都不一样。把梨轻放在蒲式耳篮里，别扔。你教导我要有耐心：像这样！爸爸可以使用梯子。树上挂满了梨——这么多。有些我们自己吃，有些做罐头；而大部分则拿到路边去，用一夸脱，一配克，一蒲式耳夸脱、配克、蒲式耳均为英美计量单位。1夸脱等于1。14升。1配克等于8夸脱，1蒲式耳等于36升。的篮子盛着卖。我们也卖苹果，但不多，我们没有几棵苹果树。还有黑莓（甜甜的）和红莓（酸酸的）。还有西红柿——那些多汁饱满的鼓鼓的“第一夫人”西红柿，那是爬藤类的西红柿，带有一种强烈的酸味儿。还有甜玉米，辣椒，洋葱。
那些漫长的夏日。知了在树丛间大声鸣叫。听听这些发疯了的虫子！你会这么说，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乡村的音乐，酷热的夏日的音乐；像黄昏时分蟋蟀的鸣声啦，不远处猫头鹰的叫声啦，树叶轻微的、干燥的声啦。闪电的光——那种“热闪电”——静默的神经质的扭曲的火柱将天空撕裂开来，继而又几乎是同时便消失殆尽了。瞧，闪电没了。我们周围的大自然，我们周围的世界和我们融合在一起了；但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你和我在田间摘玉米，摘西红柿。我们在鸡棚里，往围绕在鸡舍边上供鸡啄食的斑驳的土场上甩鸡食。鸡儿咯咯叫着，急急地扑打着翅膀跑来，而那只硕大的公鸡，一头火红的鸡冠，疯狂的黄眼珠，带着一副雄性的傲视所有公鸡的不耐烦的神气，我不由得尖声叫嚷起来，往后退缩，不让公鸡一旦坏脾气发作来啄我的脚。我自己的那只小鸡儿在哪儿？——我的宝贝鸡儿——我叫它为乐鸡儿吧？一只红褐色的小鸡，跛脚跛得很厉害。要是你宠小鸡儿宠得得法，要是你让它明白你不会伤害它，它就会非常安静地趴下来。我们在厨房里，在农舍的楼上，你在烧西红柿，在炉子上在一只大平底锅里慢慢地煨着西红柿，将它们煨成浓浓的西红柿酱，炉子上便是那座通用电气公司出品的鹅黄色的钟。（那钟是用洛勃洛百货公司发的优待券买的，优待券一张一张地不厌其烦地粘贴在一起，积攒了好几个月，几乎成了一个小本儿）。钟面上的漆黑的数字发亮，红色的钟针缓慢地、骄傲地、毫不迟疑地在岁月中穿越。作为一个孩子，我相信那些漫长的夏天的日子是永无止尽的。
几年前，那古旧的农舍被拆除了，基座上只剩下黄土，它存在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了。然而，对于我，它却是那么清晰地存在着，我仍然能瞧见后门旁的那棵紫丁香树，一棵孩子正可以爬的树，一棵像我这样充满幻想的、允许在农舍附近在你身边独自玩耍的孩子可以爬的树。总是可以听见你大声的呼喊：乔伊斯！乔伊——斯！为什么夏日总是那样雾蒙蒙的呢，那天光总是奇怪地半透明的，这难道意味着虽然天空中万里无云，太阳照在当头，空气中仍然饱含湿气？童年的房子经常微微变了形在梦中出现，房间变得神秘了，它们的大小不时变化——总是有一种令人惊讶的、却无限吸引人的冲动去寻觅那些房间，然而却不可得，那些房间总是在召唤着你，呼唤着你去探索。你的存在充溢了这所房子——你就是这所房子，就是这些无尽无止的房间。我瞧见你推着荡秋千的我，一头红褐色的头发，穿着一件衬衣和一双浅蓝色的球鞋——一个九岁、十岁的颀长的孩子荡着秋千，这秋千我喜欢极了，秋千的麻绳垂挂在一根金属管上，金属管则固定在后园两棵大树的枝桠上。
在这些倏忽即逝的印象中，那房子似乎要在一缕强光中消融掉似的；在回忆中，在其他的一些印象中，这房子侧墙贴着灰色的“假抟”，“假砖”是用柏油做的，有砾石般的面，很实用。爸爸给墙贴那砖了吗？我觉得他会的。那儿有屋外地窖的门，与后屋正成一个对角。
要是我能回到百叶窗啪——一声响关上那一刻时，该有多好！
但是，我当然不可能再回到那时光了。这种时光的旅行完全是想象性的。我们的人生就是一种时光旅行，只按一个方向向前行进。我们尽可能长地相互微伴；只要时光允许。
（原载《世界文学》2006年第3期）
饮食，呼吸，喝酒
［美国］苏·契弗著
朱世达译
苏珊·契弗（SusanCheever，1943—），美国作家约翰·契弗的女儿，著有《走出森棒》，《在酒瓶里发现的笔记》等。
译者
我的祖母契弗教我绣花，读主祷文，兑干马提尼酒。她给我演示怎么将杜松子酒瓶侧倒在一只平底玻璃杯中，怎么将冰水过滤进马提尼杯中，再加上苦艾酒。“只是将杜松子酒瓶那么晃一下，”她用她那温和的北方美国佬口音解释道，一边用她那细小的手拧着柠檬皮，柠檬油在鸡尾酒的表面扩展开来。那时我八岁。
四十年代战后的纽约是一个天堂。美国大兵从菲律宾带回来竹编的帽子，从日本带回来漆器盒子。大街是安全无虞的；小店主认识街上的每一个人。女人穿礼服，而男人都戴帽子。每晚六点整——那时做什么事都讲究整时的——成年人就会着手准备他们所谓的饭前开胃酒。他们打开那叮当叮当作响的金色的酒瓶，将那乳白色的冰筒装满冰，拿出银鸡尾酒混合器、过滤器和酒杯；这时，整个的氛围会顿时改变。即使那时，我也喜欢那种改变了的氛围。我喜欢那一整套饮酒的家什，我喜欢那冰块盘儿，大人允许我将冰块盘儿装满了，我也喜欢那浸透了杜松子酒的橄榄，那是我童年第一次受到的美味的款待。我喜欢大人一下子轻松下来，显得喜气洋洋，忘了我是一个孩子，我喜欢大人坐着的那种神情，他们坐得离我那么近，我可以闻到他们身上散发的花呢衣服、香烟和威士忌的味儿。
我知道我会长大，我会嫁一个男人，那人身上也会散发花呢衣服、香烟和威士忌的味儿。我会给他熨衬衣；我会学着做奶油猪排，在聚会上请客人吃奶酪和饼干，照看小孩。在晚上，我要用冰块筒和马提尼混合器迎候丈夫。在夏日，我们会喝杜松子酒和滋补剂保持凉爽。在冬天，我们会喝曼哈顿鸡尾酒。逢到喜庆的日子，我们会打开香槟；遇到倒霉的时光，我们会用尖酸刻薄的话来减轻痛苦。我那时已经知道酒精奇迹般的疗效了。我妈喝两手指的威士忌治胃疼，喝啤酒治消化不良。杜松子酒是我们家万能的消毒剂和麻醉剂。
在我知道俄国人已经拥有可以将我们所有的人摧毁的原子弹的同时，我也了解了离婚是怎么回事。这两样事情都意味着我的生活可以一下子被外界的力量残酷地摧毁殆尽，对于我，都同样可怕。我父亲喜欢讲离婚的故事；他喜欢珍妮·西蒙的故事，她趁丈夫在上班的时候离开了家——将孩子，家具，甚至宠物都带走，这样，丈夫那晚回家看到的只是一座空房子。当然，那时离婚很少。如果你要追根刨底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那时人们也是穿着盛装去面对那离婚法庭让人丢人现眼的场面的。他们每次外出，都仍然是戴着帽子的。当他们得病而绝望时，当他们的婚外情败露的时候，当所有的马提尼无法缓解他们作为人所承受的痛苦的时候，他们便静静地自杀。没有人会议论这种事。他们自缢时还戴着帽子。
许多事我在学院里也没有学到过。我没有学过大宪章产生的日期，我也没有学过罗马皇帝接位的顺序；但我学过比这重要得多的东西：如何操纵男人。我在教授布置的必读文学作品中寻觅提示。我以一个人类学家的热情研读成功女子的行为，在我刚上二年级时，我邂逅了一个和我一样迷乱的男生。我们在一起呆了几个月的光景，很痛苦，然后在分手的愤怒中，他跟我讲了真话。“从你的样子我什么都明白了，”他以真正厌恶的神情说。“我知道你感受的一切。”我真应该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当夜，他又想要我了。我知道怎么勾引男人要我！这一秘诀带来的快乐贯穿了我三次失败的婚姻。
事情就是那么简单。你总是太忙，而没有工夫见他们。你不跟他们说任何事。当你跟他们在一起时，你尽在想他们一走你将要做的叫你快乐的事——譬如你要读一本毫无价值的书，去读更让你动心的男人发来的充满爱意的短信，或者喝上一口酒。我在稀里糊涂之中懂得了爱情只是一个幻想而已，那幻想只是在虚无缥缈之中才显得活灵活现。我非常善于制造那虚无缥缈的境界。我知道爱情开始时只是冒烟，只有在遇到障碍时它才会着火，燃烧起那最令人心驰神荡的情欲来。我非常善于制造出这些障碍来。
春天，我带我的初恋情人到家来。我爸恨他，不允许我们之间有任何身体的接触。“在客厅里不准亲嘴！”他高声喊道，并且说一不二。我很快就知道，而且也是在潜懵懂懂中知道的，如果我将我的与性有关的活动局限于与他的朋友的儿子们，以后又是他的朋友的朋友的儿子们，那么，我可以不遵从他的律令。九月，我的初恋情人被学校开除了，这反而使他对我更具有吸引力——而对我爸却更讨嫌了。他在校外学院山脚下一个肮脏的意大利社区租了一套公寓。去勉强上几课后，我便开上我那辆有折叠篷的宝贝红大众车，沿山路往下滑行，保护那快要破损的刹车。我将车停放在大街上，急匆匆奔上高低不平的楼梯，来到他租的房间。我们最快乐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那年圣诞节前夕的聚会后，另一个男人开车送我回家，亲吻了我。他说，我要是想在圣诞节后找一个地方停车的话，我可以考虑他的家。他的嗓音浑厚，语气中给人一种安全感，但含有命令人的成分。他被预科学校开除了，但他还是学会了将A音发得长长的，将R音卷舌。他是我爸一位朋友的儿子，姑且叫他哈里吧。我被他那一副男性的优越感，他的花呢衣服和粉色的布罗克斯兄弟牌衬衣，他压低声调叫我童年时的爱称“苏西”的样子，征服了。
在圣诞节宴席上总是有客人的。那年——准是一九六四年吧——客人中有拉夫和法尼·埃利逊夫妇。他们径直就我能否和哈里一起度周末的问题和我爸争论了起来。我爸一心想当维多利亚时代对孩子备加保护的父亲，清了一下嗓子，说我不能去。“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没有伴侣的情况下不跟一个男人单独过周末，”他嘟嘟囔嚷地说。而拉夫，愿上帝保佑他，却站在我这一边。
他一直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总是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仿佛我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拉夫是我爸朋友中唯一不酗酒的人。他总是显得很理解人、很温和的样子。我仍然不无笑意地记得甚至有、个相当辉煌的老年的威廉·麦克斯威尔在我父母家喝得如此酩酊大醉，第二天早晨都不记得他们是否还是朋友。圣诞节那天，拉夫手伸过餐桌，伸过火鸡、蔓越橘酱和涂着奶油的洋葱，和蔼地将我脸前的头发撩开。“我觉得苏西应该去，”他说，“让她去吧，约翰。”
这样，我就去了。那是一个奇怪的下着雨的周末。哈里将他的房子的一面墙拆了，准备加造一个侧屋。雨水从洞里漏进来。上午，我们用锈迹斑斑的铁锹挖行将该是地基的地方；下午，我们便喝酒。我们筹划建凸窗和漂漂亮亮的楼梯，想象在它们建成后我们将举办的聚会的样子。
在我爸的家举行的聚会上，总有客人从楼梯上摔下来。来赴午餐的人往往不得不在下午给他们安排床睡觉——有时候他们会呆上好几天。车经常得送修理店修理。晚上，每每有非常可怕的殴斗。有那么一点儿意见不合便会暴跳如雷。喝酒似乎和饮食以及呼吸一样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当酒精像一根令人窒息的、致人死命的无形的绳缠住我家人的时候，我们狂笑不止。我们不议论这事。我们不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在所有这些时日里，我们不懂为什么我妈在楼上她的房间里哭泣，为什么我爸总是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为什么我不得不嫁给一个不合的男人，然后再嫁给另一个不合的男人，然后再嫁给另一个不合的男人。
（原载《世界文学》2006年第3期）
散文诗选
阿莱杭德拉·皮萨尔尼克著
董纪平译
阿来杭德拉·皮萨尔尼克（1936—1972），二十世纪阿根廷著名女诗人、画家，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个俄罗斯犹太移民家庭，她早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攻读哲学及文学，后来迷上了绘画。1972年因服食速可眼过量而去世。她一生出版了8部诗集，此外还翻译过法国诗人和作家安德列·布勒东、保罗·艾吕雅、安托南·阿尔托、亨利·米修、伊夫·博纳富瓦、玛格丽特·杜拉等人的特品。
阿莱杭德拉·皮萨尔尼克是拉丁美洲的很有才气的一位女诗人，她的作品多为短小精致之作，属于冥想和眩晕，反映了诗人的独特视界，深得帕斯、科塔萨尔等著名诗人作家的好评。
夜间的歌手
那死于她蓝色衣裙的人在歌唱。死亡对沉醉的太阳的沉浸歌唱。她的歌声里有一件蓝色衣裙，有一匹白马，有一颗发出她死去的心跳回音的纹身的绿色之心。暴露在一切毁灭下面，她在一个就是她自己的被误导的少女旁边歌唱：好运的护身符。不顾嘴唇上的绿色雾霭和眼里的灰色寒意，她的嗓音腐蚀那展开在玻璃杯所寻找的渴意和手之间的距离。她歌唱。
沉默是金
冬天的狗咬着我的笑容。它在桥上。我赤裸着，戴着一顶有花朵的帽子，也拽走我那戴着一顶枯叶帽子的裸尸。
我有过很多爱人——我说，然而最美丽的是我在镜子那边的爱人。
复原的词语
希望一个世界被语言发掘，有人歌唱于沉默形成之地。他即将证明那并不是因为狂暴的大海存在，也不是因为世界存在。因为那个原因，每个词语说出那更多额外附加的东西和另一件事情。
名字与身影
充满阴影的童年之美，那在哑默的、令人愉快的手腕之间无法原谅的悲伤，雕像，我与我那色情的洞穴之间所进行的双重独白说出的事物，海盗们埋在我的复数的第一人称里的财宝。
另一件设有期待的事情就是音乐和树叶，那在背叛的形态中振颤的受难的树叶，同时太美丽的本质从本质中来临。
我们尝试过原谅我们所做的事情，想象中的冒犯，幽灵般的失误。通过雾霭，通过任何人，通过阴影，我们期待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