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她再坐多久,那个看上去对她毫无留恋的家伙好像都不会回来了。她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可是她的腿麻了,她想重新坐下,却不小心坐了个屁股蹲儿。大概是胯骨撞到了楼梯的栏杆,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仿佛遇上了怪物,她重重地坐在地上。
就这样坐着,她把头转向风吹来的方向。既然是这样的见面,还谈什么美不美,谈什么最后的机会。他为什么不把照片寄给自己?该死的小子!她痛骂那个无罪的男孩。
可是她的眼里怎么会流下不听话的眼泪?她自言自语地叹息。她闭上眼睛。
——这比强奸更可恶!
(原载《译林》2006年第1期)
花草便当(上)
[日本]朱川凑人著
祝子平译
朱川凑人(Shukawa Minato,1963—),日本作家,生于大阪府大阪市,2005年以小说集《花草便当》获得第133届直木奖时,他已经42岁,可毕竟出道仅两年余,只得甘心被呼作新秀。其处女作《鸱鹗男》发表于2002年,旋即赢得第41届全民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翌年又以《白屋月歌》攫走第10届日本恐怖小说短篇奖。首部小说集《都市传说老照片》2003年甫一问世,即被提名入围竞逐第130届直木奖。所以朱川出道固晚,文学航路却一帆风顺。
《花草便当》是其第二部小说集,共收入六个短篇,下面介绍的为其中两篇。此书每篇各自独立,但都以大阪市内的寻常巷陌为舞台,时代背景也均设定为昭和40年代即1966—1975年间,这恰好与朱川自身的体验相吻合:虽然入小学时迁居东京,但难忘的童年时代却在大阪度过。六篇作品的一个共同特色,便是谈鬼说怪,批评界称之为“现代怪谈”。按日语“怪谈”一词系指类似《聊斋志异》的故事,然而朱川并不纯粹描写异界,而是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融入幽灵、异类和魔咒,异界和此界之间不存在明确的界限,幽灵异类可以畅通无阻地游移于人类世界,魔咒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人类生活的一个部分。由此,他的“现代怪谈”不仅没有游离于日本的现实之外,反而能够借助谈鬼说怪,更自由更深层地反映社会现实,更率真更深入地表现人和人性,而且每每能触及到日本社会的暗部,诸如欺负弱者、歧视外国人等。另外,同样是超现实、超日常,朱川的“现代怪谈”也迥异于好莱坞式的“奇幻文学”,他不支给大团圆结局,不许诺缺乏现实依据的玫瑰色解决,不惮于还日常以灰色的本色。所有这些,都标明了这位小说家近乎愚拙的真诚和严肃。
朱川最新的作品是分别于2005年3月及8月问世的长篇小说《告别的天空》和短篇集《遗物歌》。
施小炜
1
富子出生那天的情景,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
那时我正坐在市立医院的候诊大厅椅子上看着一部NHK的木偶剧。在这之前我是一直守在分娩室前的,只是一直没有母亲生产的消息,于是便懒洋洋地坐到大厅里了。
父亲则完全失去了他平日的矜持,一直在医院门口的烟灰筒与分娩室之间来来回回地徘徊不停,活脱脱地像一架大座钟钟摆的来回晃动。
“都已两个小时了,怎么还不快些生呀。”
“已经两点半了,怎么说也该是时候了。”
“都过了三个小时了,真的不会出什么事吧。”
父亲每次从我面前晃过,嘴里总是这么唠叨着。其实我当时才只有三岁,对着一个娃娃这样瞎嘀咕无非是对牛弹琴。但此时此刻也许对父亲来说,只有我才是他惟一的解烦对象。
现在看到的当时的母婴手册上记录的分娩时间是:六时四十五分。
父亲被看护妇(当时人们都将护士称为看护妇)叫着,慌里慌张地奔到分娩室前,只见看护妇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父亲便振臂挥拳地欢呼起了“太好了”,然后迈着慢跑似的奇妙步伐回到我面前,小眼睛暴着熠熠的光彩,兴奋地嚷道:
“俊树,生啦!是女的!你有妹妹啦!”
说句老实话,当时我一片茫然,只是从父亲那超乎寻常的喜悦中才隐约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
父亲是个性格开朗活泼的汉子,什么事情都喜欢夸大,平时一张嘴就是奇谈怪论不断,怎么说呢,就是唱摇篮曲哄孩子也像是跟说相声一般。唉!所谓的百分之百的大阪汉子。就是这样的人,拿他没有办法的。
可是,眼前父亲的表情却一改平时的开朗活泼,而是哭丧着——不,确切地说是眼眶里饱含着泪水,却死命挤出笑脸的表情。也许是激动得忘乎所以了,父亲一把拖住我的手奔出医院大门,连声高叫起“万岁”来。
这情景与父亲平时的举动实在大相径庭,于是我也觉得是碰到喜事了,拼命扯着嗓子跟父亲大喊起“万岁”来。
这是事后听说的:当时在医院大门口,我们父子俩大叫“万岁”的声音连躺在产房里的母亲也听得一清二楚的呢。
这是所规模不小的市立医院,一定还住着其他的重病人。我们俩这样大声叫嚷,肯定被人认为神经有毛病。
听着我们的叫唤,也许会使人认为生女孩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吧。
总算指示来了,马上与父亲一起去了新生婴儿室,怀着忐忑的心情等了一会儿,只见一位年轻的看护妇抱着一个婴儿,放进玻璃做的婴儿箱里。这就是我的富子妹妹,隔着一层玻璃,我们初次见面了。
很遗憾,我对妹妹的第一印象是觉得并不怎么可爱。只感到就像通天阁大阪市中心著名的观光塔。上挂着的那幅“福神”的广告,脸生得怪怪的……也许刚出生的婴儿都是这副模样吧。
可是父亲却与我正相反,那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块金砖,脸贴着玻璃目不转睛,嘴里还痴痴地嘀咕着:
“好漂亮哪……我的女儿,如此美丽的孩子,真是举世无双啊!”
俗话说瘌痢头儿子自家好。父亲当时的心情便是这俗话的真实写照。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那一刻,对于父亲来说绝对是人生的幸福顶点。
过了才两年,父亲刚满三十岁,年纪轻轻的就过世了。他是死于一起交通事故,由于长时间的驾驶,他的卡车在高速公路上撞车了。
父亲的死可以说是干脆利落,因为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是不会、也来不及感到痛苦和遗憾的。
从那以后,母亲便独自挑起了抚养我们的担子。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决心靠自力更生把我和妹妹抚养成人,所以什么重活、苦活,她都毫无怨言地承受了下来。
生活是清苦的,但现在回想起来,有着一对儿女的家庭却充满着天伦之乐。当然这天伦之乐只是事过境迁后的回想而已,实际的岁月,说实话,还是非常艰辛困苦的——而且还有着很多不堪回首的记忆。
特别是我妹妹富子,有一件事是我终生难忘的。
2
做哥哥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有了一个妹妹,对我来说简直没一丁点儿的好处——不相信,谁去与我的富子妹妹打一天交道,便一定会与我同感。
两岁,或是三岁的时候,妹妹确实是很逗人喜爱的。只要一想起她那奶声奶气地叫着我“哥哥,哥哥”,像一团影子似的围着我转的情景,直到现在我还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眼珠子黑亮照人,脸蛋儿白嫩逗人,每当有人夸奖俊树的妹妹真可爱呀……我就像自己受了夸奖,心里甜得灌了蜜似的。
如此可爱讨人喜欢的富子发生变化是在一个冬天的夜里,我记得那一年她是四岁。
当时我们刚搬了家,从比较宽敞的文化住宅日本一种供平民居住的公房。搬到一间只有十平方多一点的公房里,一家三口挤在一块。因为父亲过世后,母亲的收入连相对宽敞的文化住宅的租金也支付不起了。
晚上睡觉,三人便在榻榻米上排成一个川字。被子只有两套,寒冬腊月,三人便拥挤在一起用身子取暖。我当时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不过对三人两床被子的生活倒也不觉得特别的苦恼。
那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
母亲白天太累了,睡得很熟,还打着微微的呼噜。寒风吹得窗子格嗒格嗒响,要从热烘烘的被窝里出来实在是件很苦的事情。
终于下定决心冲到厕所里,完事后赶紧重新钻入被窝,这时我突然发现躺在母亲身边的富子猛地坐了起来。
“怎么啦!”我吃惊地问道。
富子则一脸的睡眼惺忪茫然地看着我:“哥哥……富子我呀,刚才,在一个好黑好黑的地方哪。”
“什么呀,在说梦话吧!”
也许是做梦呢,我这么认为。
“富子我呀,在那好黑好黑的地方,洗澡呢,卟噜噜、卟噜噜地冒着水泡,我一会儿浮起来,一会儿沉下去。”
“你,别是尿床了吧。”
我这样说着,用手去富子身下摸了摸,被褥干干的。
“富子我呀,好害怕呀。妈妈,哥哥,都不见了。”
这样听着,我只觉黑暗中富子的表情怪怪的,好像是在笑,不是平平常常的笑,是“嘿嘿嘿”那种诡秘的怪笑。
有点不正常呀。
我这样思忖着,富子却冲着被子呕吐起来了。用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烫得就像取暖器。马上叫醒了母亲,迷迷糊糊醒来的母亲毫不犹豫地立刻叫来了救护车。
富子马上住进了医院,诊断下来,倒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感冒发烧而已。三天后便痊愈了。可是,问题却产生了,出院以后,我总觉得富子与以前的她有些不同。
到了夜里,她会不开灯一个人在房里呆坐,有时又发现她将什么东西藏藏掩掩。我和母亲问她话,她也总是很不耐烦地三言两语地敷衍了事。平时喜欢的点心糖果也不太爱吃了,还有以前每天必须玩的木偶游戏也不感兴趣了——所有这一切都明显地与生病以前的富子大不一样了。
“小孩子嘛,伤风感冒的,好了就没问题了,不用担心的。”
同住一幢房子的一位单身大娘这样劝慰我母亲,可我们却感到问题好像并不这么简单,总觉得富子自从生病后,一下子就不是四岁的孩子了,长大了许多,那些孩子的可爱之处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会不会,高烧把脑子烧坏了吧。”
母亲这样担心着。说实在的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不这样的话,富子如此之大的变化就无从解释——当时尽管我自己还是个孩子,但却能明显地感到这一点,因为我的妹妹,富子那次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富子变得十分任性也是在那个时候。
本来,富子作为一个小孩子的撒娇任性,对我和母亲来说应该不是件讨厌的事,有时应该说还是颇惹人喜爱的。
然而,富子当时的任性则不同了,没有一点的理性,不问场合,不管原由,完完全全是一种自我歇斯底里的发作。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孩子脾气,可我却认为不,富子的任性已不是脾气两字可以解释得了的。
例如她从保育所逃走的那件事。那天老师一个不当心,她便不见了,整个保育所一下子混乱起来,母亲也被从单位里叫了去,又是上警察署,又是去市政府广播找人,大家都为她着急得不得了,可到了傍晚,她却若无其事地一个人回到保育所来了。问她去哪里了,她回答说去了以前跟母亲去过的附近的一处街心花园,感到很好玩,于是便玩了一会。她说得轻描淡写,可大家听了着实倒吸一口冷气。附近的花园,那可要穿过好几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呢,一个小娃娃,多危险啊!
这样的富子,一刻不盯着她,保不定就会出什么岔子。而我家除了母亲就只有我了。于是,时时刻刻看住妹妹,便成了我这个哥哥当仁不让的工作。说心里话,我对这工作可是十分不乐意的。
富子妹妹所有的行动就只想着她自己,与朋友交往有什么事不对自己的心思,便一概拒绝,不加理睬。即使全体同学都玩捉迷藏,她也会独自一人去沙坑里堆小山玩。
自从担当起看护富子的工作后,我便不再有自己玩耍的乐趣了,每天只能与这位任性的妹妹形影不离。
说起来,富子很少有像模像样小孩子玩的游戏。不过只有一种游戏,是有些孩子气的,就是制作“花草便当”。具体说就是去野地里摘一些花草,将这些花草当作什么食品,盛放到玩具饭盒里。陪她反反复复地玩这种游戏,对我这个高小马上要升初中的男孩来说,委实是在受罪。
可是不陪她不行,每次她做好“花草便当”,我还得用树枝制成的筷子像模像样地吃得很愉快,否则她便会不高兴。为此我少不了被自己的朋友冷嘲热讽。
由于这些原因,我开始讨厌起富子来,有时心里诅咒,这个臭丫头没人理她才好呢!但实际上一听到别的女孩子说不想与富子一起玩,作为哥哥,我心里就不受用了。
我开始憎恨起早逝的父亲来。
如果父亲不死,我家就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母亲可以待在家里,富子就不用我照管了,我可以玩自己想玩的东西,干自己想干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那该是多么幸福呀。
孩子时我老是这样梦想的。所有的一切,罪魁祸首就是父亲。想到伤心处,我好几次对着墙上戴鸭舌帽的父亲遗像恨恨地瞪眼睛。
然而到最后,父亲的话语总又会响起在耳边,于是万般的怨恨便化成了继续照管妹妹的动力。
“听好啦,俊树,你从今天起,做哥哥啦。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保护好你的这个妹妹呀,这可是你当哥哥的责任!”
这是父亲的话,是富子出生那天父亲对我讲的话。
当时我还不满四岁,可父亲的这句话却已经牢牢地铭记在心里了。隔着玻璃,望着妹妹那张“福神”似的小脸,我曾经被父亲的这句话激动得热泪盈眶。
有什么办法呢?哥哥,或者姐姐,是这世界上最最倒霉的差事呀!
3
“哥哥,这个,怎么念呀?”
应该是富子马上要进小学读书的时候吧,那天我正玩电子游戏机玩到兴头上,富子将一张纸塞到了我的眼前,我只好停下游戏,朝那纸上瞟了一眼,一瞬间的感觉是一串什么记号。
“什么呀,这些东西?”
我拿过纸片,横过来竖过去地端详了好一会,最后总算搞清楚了,那弯弯扭扭的一串记号是汉字“彦根”两个字。也许是那字又脏又模糊的缘故,我一下子竟没有认出来。
“这是两个汉字,读‘HIKONE’,是一个地方的名称。”
“HIKONE,在哪里呀?”
“在滋贺县呢。”
“是不是在海边呀?”
“傻丫头,滋贺县怎么会在海边呀,湖倒是有的,叫琵琶湖。”
“那么也有古城堡?”
“那个……应该有吧。”
按当时的年纪,我自己也吃不准,其实在彦根确实有一座井伊直弼居住过的古城堡,名字就叫做彦根城。
“HIKONE。远不远呢?”
“很远。”我重新回头玩起游戏机,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妹妹。
我们家一直住在东大阪市,乘火车到彦根要换好几趟车,花将近两小时的时间。现在看来并不太远的地方,在孩时可是一个大洋彼岸般的遥远的地名。妹妹为什么会对那地方感兴趣?这些问题当然不是我一个孩子所能明白的。然而,自那以后过了一年吧,在一个春日发生的一桩事情,却使我对那地方产生了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印象。
富子进小学读书后,我的生活稍微有了些从容的感觉。
因为富子在学校有了她自己的朋友,调皮任性也比以前收敛了些,我不必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着她了。
于是我抓紧时间玩,一放学回家扔下书包便出去,星期天、假日更是早上九点离开家门(连午饭也忘记吃),一直疯到天黑才归家——人简直就像一颗子弹,一天到处乱蹿,绝无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