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垣走后,鹿宁坤心里空荡了好几天。送镇垣走的那天,在码头上,望着远去的轮船,鹿宁坤的眼睛模糊了。十几年前也是一艘轮船,把年轻懵懂的自己带到汉口,在镇垣的安排下步入仕途,弹指一挥,十几年就过去了,今天,又目送年迈的镇垣乘船远去,心中一股惆怅与孤寂的感觉尤然升起,想到千里以外的家乡,想到白发苍苍的父母,再想到今天与镇垣一别,也许就是永别,鹿宁坤不由得落下泪来。
今年是光绪元年,同治爷在七月份时升天了,据说是得了天花。同治爷无后,于是慈禧太后就把自己妹妹的儿子、醇亲王奕譞(xuān)的次子载湉(tián)立为新皇帝(醇亲王的长子早年夭折),改年号为光绪。一天早上,鹿宁坤从街上拿回一张写满密密麻麻的纸,坐在房里津津有味地看着,鹿文氏则在房里做家务。鹿文氏看到鹿宁坤一大早从外面拿回一张公文不像公文的纸,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了半个时辰,就好奇地问他在看什么?
“昭文新报。”鹿宁坤头也不抬地答道。
鹿文氏不知道“昭文新报”是个什么东西,鹿宁坤就告诉她,是一种专门把各种新鲜事印在上面然后卖给别人看的纸,叫报纸。报纸上有官府的事,百姓的事,有大清的事,也有洋人国家的事。鹿文氏听后很稀奇,就问鹿宁坤报纸上写了哪些新鲜事。鹿宁坤就告诉她,大清国的轮船招商局在汉口开了个分局,有‘洞庭’号和‘永宁’号两条大轮船。然后又告诉她,外国人在租界里的怡和街(上海路)上建了个天主教堂,叫圣若瑟教堂。
“他们建那么些个教堂干什么?”鹿文氏不解地问。
“鬼知道!”
这时,一个工人来到衙门,说李奥诺夫有急事找鹿宁坤。鹿宁坤赶紧放下报纸就走了。来到盛风砖茶厂,进到李奥诺夫的办公室,鹿宁坤看到李奥诺夫一脸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柳大伟则站在桌子旁,他的面前放着账本和算盘。鹿宁坤刚进门,门就关上了,一个人在后面说道:“老朋友,你还好吗?”
鹿宁坤转身一看,是“明安”号船长。
“鹿,我没有办法,他用枪逼着我把你叫来。”李奥诺夫一边说一边冲鹿宁坤使眼色,他跟鹿宁坤对了一下眼神,然后又朝鹿宁坤手中的文明棍看了看。
“没关系,老朋友来了,应该见一下。”鹿宁坤一下想起来李奥诺夫送他文明棍时的情景,他冲李奥诺夫点点头,然后把双手撑在文明棍上对“明安”号船长说:“没想到,你还挺惦记我们,隔一阵子就来看我们一次。”
“那是,我不能忘了你们对我的大恩哪!”“明安”号船长两手朝天举着两把左轮手枪,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害得我被解雇,这些年都没人聘用我,怎么着我也得来感谢你们呀!站过去,到桌子那边去。”
看来,李奥诺夫和柳大伟正在对账,被突然进来的“明安”号船长控制住了。“明安”号船长得意地走了过来:“好啦,人到齐了,你们忏悔吧!明年的今天我去你们的墓地看你们。”
“明安”号船长举起右手,准备开枪。突然,柳大伟抓起算盘砸了过去。“明安”号船长闪身就是一枪,打在柳大伟的右臂上。鹿宁坤乘机一拔文明棍,拔出一把锋利的短剑,一剑刺进“明安”号船长的左肋。这是一种特殊的文明棍,叫拐棍刀,防身用的。它的手柄处就是剑柄,棍身则是刀鞘。鹿宁坤刺完后转身就跑,一下跳到沙发后面。
“哦麦尬得(我的天哪)!你这头该死的猪!”“明安”号船长忍着疼追着鹿宁坤连连开枪。
李奥诺夫抓住机会抽开抽屉,拿出另一只左轮手枪——他随身带的那只枪已经被“明安”号船长缴去了。对准“明安”号船长连开两枪。
“啊,啊——我非宰了你——”“明安”号船长满身是血,他像一头狂怒的狮子,挣扎着转过身来,举起左手,对准李奥诺夫连开五六枪。李奥诺夫一下钻到桌子底下,再次朝“明安”号船长开了一枪:“去死吧!”
“明安”号船长的身子一下绷得老直,他摇晃了两下,一头栽倒在地。
“明安”号船长被打死,引起了美国人的不满,美国领事立即向俄国领事提出抗议。俄国领事也不买账,说你们国家的公民拿着枪跑到我国公民的厂里来闹事,这是罪有因得、死有余辜。美国领事希望俄国领事顾全大局,不要闹成外交纠纷、国际冲突。俄国领事一笑:怎么,你想拿军舰来威胁我们?告诉你,我们不是大清国,我们的太平洋舰队会随时恭候你们。两国领事吵闹一番,最后不了了之。
几个月后,汉阳知府陈振彬告诉鹿宁坤,汉阳府准备在汉阳的朝宗门和汉口的龙王庙建官办渡口,这件事交给鹿宁坤主办,汉阳府候补知府、水利委员刘怀楠协办。几百年来,人们过汉水往返于汉口与汉阳,都是在汉水边找一些小木舟,当地人把这种船叫划子。这种小船一次只能坐两三个人,还不能带太多东西,不定时也不定点,还不太稳,时常有翻船事故发生,危及百姓生命。随着汉口镇的兴旺,来往于汉口和汉阳的人越来越多,这种小船越来越不适应客流量大,来往频繁的需要。因此,汉阳府决定修一个官渡,用大一点的船定时摆渡,解决百姓渡汉水难的问题。
接到工程后,鹿宁坤就和刘怀楠商量工程事宜,刘怀楠说先把营造厂确定下来。得知官府要建渡口,汉口几家有名的营造厂老板都找上门来,走关系送银子,都想接下这个工程,官府的工程款最好挣了。这几天同知署的门槛都要被他们踩破了,鹿宁坤叫他们先别忙送银子,说工程搞好了怎么都好说,他让他们先谈谈对工程的设想。在与各营造厂老板接触后,鹿宁坤觉得隆泰营造厂老板李诚忠的设想比较实在,想把工程全包给他,刘怀楠却极力推荐诚兴营造厂。鹿宁坤考虑到自己初次与刘怀楠合作,而且刘怀楠在汉江两岸搞水利多年,就让刘怀楠和诚兴营造厂老板吴兴泰负责朝宗门那边的工程,自己和李诚忠负责龙王庙这边的工程。
“你一个人在那边行吗?”鹿宁坤问。
“鹿大人这是不放心我了?”刘怀楠拍拍胸脯说,“鹿大人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做水利这么些年,不是白混的。”
随后,汉水两边的工地同时开工。鹿宁坤和李诚忠查看好地形后,就让隆泰营造厂的工匠们开始打桩。
打桩第一天,来了一帮码头夫,他们抢下工匠们手中的工具,不许开工,说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几个同知署的衙役冲上去把他们驱散,并抓了几个码头夫。鹿宁坤一问,是宝庆帮的人。鹿宁坤要这些人回去告诉他们大头佬,官渡工程是官府做的,今后不许再来骚扰,随后就把他们放了。第二天,这帮人又来了,鹿宁坤命林捕头把那个领头的抓起来。林捕头提醒鹿宁坤,宝庆帮在汉正街势力很大,最好不要惹他们。鹿宁坤一摆头,先抓起来再说。
当天下午,宝庆帮大头佬萧宝珅带着几十个弟兄来衙门要人。宝庆帮自从有湘军撑腰,从来就没把别人放在眼里,虽然没有与地方官府发生过冲突,但也没把地方官府当回事。今天,鹿宁坤抓了萧宝珅的把兄弟刁德贵,萧宝珅可不依了。萧宝珅来到衙门,见到鹿宁坤后,他朝鹿宁坤拱了拱手:“鹿大人,听说你抓了我的人。”
“没错,这个人带头闹事,破坏官渡工程。”
“鹿大人,曾国荃大人对我们特别关照,想必你是知道的。”萧宝珅一脸傲慢。
“知道又怎么样,‘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鹿宁坤针锋相对地说。
“我不管什么王子庶民,只希望鹿大人今天给个面子,把人放了。”
“放人没问题,不过得打过再说。把人犯带上来。”鹿宁坤大喝一声。
“你敢!”萧宝珅气急败坏地叫道。
林捕头和衙役们把刁德贵押了上来。
“在我的公堂,还没有我不敢的事。重打四十大板!”
宝庆帮的弟兄们一看刁德贵要挨打,就想冲上来救人。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想造反吗?你们看清楚了,这里是公堂。”鹿宁坤怒斥道,“给我打!”
林捕头小声问鹿宁坤是不是真打,鹿宁坤斩钉截铁地说:打,给我狠狠地打!当着萧宝珅和他手下弟兄的面,衙役们把刁德贵重打四十大板。一顿板子下地,打得刁德贵皮开肉绽,鬼哭狼嚎。鹿宁坤对宝庆帮的人说,再来闹事绝不轻饶。
“鹿大人,你有种,我不会忘记今天的!”萧宝珅用仇恨的目光狠狠瞪了鹿宁坤一眼。
萧宝珅在弟兄们面前丢了面子,很不服气,他来到驻守汉口的防军勇营,找到他的拜把兄弟、营官魏玄甫,要他出面替自己出口气。驻守汉口的防军是以前的湘军部队。魏玄甫对萧宝珅说,官渡是汉阳府的工程,你们去闹已经背了理,而且现在湘军势力在武汉不得势。现在的湖广总督是李翰章,他弟弟李鸿章是淮军的创始人,现在的武汉是淮军的天下。魏玄甫告诉萧宝珅,这次的事还是认栽吧,再往上找也没用。萧宝珅咬着牙说,我不会咽下这口气的。此后,宝庆帮再没来闹过。
看到宝庆帮再没来干扰工地,鹿宁坤就过江去看了看朝宗门工地的情况。朝宗门工地上稀稀拉拉地只有几个工匠,桩也没打下几根。鹿宁坤把刘怀楠叫来一问,刘怀楠说,吴老板还有个工地没完工,他的大部分人都在那边。再说,自己这几天也病了。鹿宁坤就叫他抓紧点。
桩打好后,就开始架跳板,建码头票房和浮囤。两个月后,工程初见雏形。看到龙王庙的工程很顺利,鹿宁坤就把工程交给李诚忠具体负责,自己则到汉阳府工房催后续款,顺便再看一下朝宗门的工程。来到朝宗门,鹿宁坤发现工地上只比上次多了几排桩,就问怎么回事,诚兴营造厂老板吴兴泰说没钱了。拔给他们的款子就打了几排桩,而且用的木头都是旧房梁?鹿宁坤的眉头拧了起来。鹿宁坤问刘怀楠人呢,吴兴泰说不知道,说他好些天都没来了。鹿宁坤一听,马上命人去刘怀楠住处把他找来。没过多久,刘怀楠地打着哈欠就来了。鹿宁坤问他工程款呢。
“都用上啦!”刘怀楠揉了揉没睡醒的眼睛。
“都用上了就打这几排桩,还用了这么长时间?”
“鹿大人,我已经用了不少银子在工程上,这里面的行规你也知道,大家办差不都是为了挣几个银子吗!回头我去您府上拜访一下,咱宴月楼好好喝两盅。”刘怀楠拍了拍鹿宁坤,“至于工期嘛!你体谅一下小弟,小弟不能跟你们比,这个工程办完了,下个工程在哪还不知道。不像你们,月月有俸银。”
水利委员不是正式官员,没有薪俸。但水利工程是个无底洞,办工程时报多报少谁也看不出来。因此,水利委员就成了个肥缺,没有特殊的关系,是当不上水利委员的。
“胡扯八道,汉阳府办官渡就是为了给你挣银子?”鹿宁坤气愤地说,“你给我把挪用的工程款补上,不然的话……”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挪用工程款了?告诉你,我的账上清清白白,不信你去查。”刘怀楠把腰一叉,气乎乎地说。
鹿宁坤一看刘怀楠还想抵赖,就说:“要不要到汉阳府上去说呀?”
“别说去汉阳府,就是去总督府,我也不怕。”刘怀楠满不在乎地说。
“好!哪也别去了,你被免职了。”
“你……算你狠,走着瞧!我不会放过你的。”刘怀楠扔下一句狠话,转身走了。
随后,鹿宁坤让吴兴泰停工,他让李诚忠来接手朝宗门的工程。吴兴泰哭丧着脸说,为了接手这个工程,他送了一千两银子给刘怀楠,到现在还没赚回来。原来,刘怀楠吃喝嫖赌抽样样都来,这些日子,他因手气不佳,竟然把工程停下,把工程款拿去翻本。得知鹿宁坤免了刘怀楠的职,汉阳知府陈振彬告诉鹿宁坤,这个事让他为难,他说鹿宁坤应该事先跟他商量,因为刘怀楠是湖北布政使史乾昌的五姨太的弟弟,是他的小舅子。陈振彬是镇垣的门生,与鹿宁坤师兄弟相称,他也不好更改鹿宁坤的决定。鹿宁坤说刘怀楠挪用公款,我没治他的罪,已经够客气了。
几天后,后续款打来,鹿宁坤随后打了十几艘大木船,雇了五十多个船工,又找来四个候补巡检任帮办,管理码头事务。半年过后,龙王庙至朝宗门的官渡开通了。站在首航的渡船上,迎着扑面而来的江风,看着两岸的官渡码头,鹿宁坤心中一股成就感尤然升起。官渡有固定的开船时间,差不多两锅烟(旱烟杆)的时间就开一班船,从此,百姓们来往汉口、汉阳就方便多了。
龙王庙至朝宗门码头的开通,激起了湖北巡抚彭伯谦建汉口至武昌城官渡的念头,一年以后,彭伯谦实施了这个想法,汉口这边的码头仍由鹿宁坤负责,武昌城那边则由武昌府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