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一曲由大铜钟敲奏的“威斯敏斯特报时曲”音乐过后,清彻响亮的报时钟声,像一股洪流铺天盖地的滚向汉口市区的各个里份和洋楼,滚向长江对岸武昌城内的大街和小巷。浑厚的钟声向武汉三镇的各个角落报到此刻的时间——1924年10月10日上午10点。
钟声是从江汉关顶层的钟楼里传出来的。江汉关是一座新建成的海关大楼,具有希腊古典式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风格,整个建筑四周是三层楼高粗大的石柱,外观气势磅礴,像一个威严的巨人俯视着江面。江汉关的建成,毫无疑问成为这个城市的地标性建筑。
此时,金秋的斜阳照耀在江汉关大楼灰色的墙面上,也照耀在大楼旁一位鹤发老人身上。老人两眼茫然的望着江面,嘴里不停地絮叨:“那年的今天,我真该拉住他呀!要是拉住他,不让他过江就好了……”
“是的,爸爸!”老人身旁,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附和道。为了转移话题,中年人指着身边的江汉关说,“爸爸,您看这刚刚建好的江汉关,多气派呀!”
从1912年起,每年的今天,老人都要来这里。老人来这里不是要看江汉关,因为以前还没有这栋楼,这栋楼是1922年才开始修建,今年刚建成。
“这个大楼呀!要不是因为江汉关署、招商局、太古洋行三家扯皮拉筋,十几年前就盖好了,那会儿还是大清国呢!”老人不以为然地看了江汉关一眼,然后又固执地拉回话题,“唉!要是拉住了,静楚就不会走。你知道吗,静鄂?”
“是的,爸爸!”那个叫静鄂的中年人只好继续附和。
“我想了半辈子的儿子,快五十的时候才有第一个儿子,想不到他这么早就走了,唉!也许我鹿宁坤就是这个命哟!”老人的眼睛有些潮湿,他叫鹿宁坤,今年八十二岁。
“爸爸,别这么说,您还有我们呀!”静鄂赶紧安慰道。
“呜——”江面上一艘大货轮一声长鸣,鹿宁坤眨了眨混浊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大货轮。大货轮低沉的汽笛声似乎撞破时空,开启了鹿宁坤记忆的闸门,把他带回久远的年代:“我也是坐大轮船来汉口的,我坐的是花旗国旗昌洋行的轮船,那个船叫‘惊异’号。那个时候能坐上大轮船,是够惊异的。那会儿还是大清国呢,那一年好像是同治二年……”
1863年,美国旗昌洋行开辟了上海至汉口的航线,首航客货轮是“惊异”号。“惊异”号是第一次航行在波涛汹涌的长江上,鹿宁坤也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一年,他才二十一岁。鹿宁坤是先走陆路到通州(南通),再坐船去上海,再从上海坐洋船去汉口的。上海在扬州的东面,汉口在扬州的西面,让鹿宁坤舍近求远,从上海坐船去汉口,是他父亲的安排。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目前清政府的湘军、淮军正在跟太平军打仗,长江中下游地区都成了战场,国内的帆船在长江中下游都已停运。扬州离太平天国的都城江宁(南京)不远,这一带一直是两军对垒的主战场,而通州离江宁比较远,离上海却很近,从这里坐船过江比较安全。坐洋船去汉口,有一个好处,就是过江宁等一些太平军占领的靠江边的城市和要塞时比较安全,这些地方的太平军不好炮击洋船,以免引起国际争端。去年李鸿章就是利用这一点,在太平军眼皮底下,用洋船把几万淮军从安庆运到上海。鹿宁坤去上海,也正好看一下他母亲。鹿宁坤的母亲暂居上海,是他父亲为躲避战火特意安排的。
鹿宁坤在上海看望母亲后,正好赶上“惊异”号首航汉口,于是就搭乘了“惊异”号。“惊异”号船票价钱高得惊人,居然得要八十两,旗昌洋行看到中国的帆船全部停运,就乘机抬高票价。此时,不是非常有钱,或是有非常之事要办的人,是不会坐船走的。
鹿宁坤去汉口是谋一个差事,他是扬州府江都县的候补知县,他父亲是两淮盐运司同副使,从五品官。去年年底,鹿宁坤父亲的同窗好友,湖广布政司署汉黄德道兼江汉关监督镇垣来信说,汉口的江汉关署巡查洋街公所缺一名帮办,问鹿宁坤的父亲愿不愿意让鹿宁坤去顶缺。鹿宁坤的父亲想,现在太平天国运动闹得正利害,这仗哪一年打完谁也不知道,江都知县的缺什么时候能顶更不知道。江都有好几个候补知县,有的人为顶缺都等了好几年。不如让儿子去先去汉口。汉口目前比较安全,近几年太平军一直没打到那里。镇垣来信说,巡查洋街公所就在英国租界旁边,万一遇到战火,躲进租界基本无事。再说这些年办洋差的人都升得比较快,所以鹿宁坤的父亲就决定让他去汉口。
鹿宁坤的父亲不是保守的人,他见过世面。早年他曾在上海江海关做帮办写字一职,那时他去过租界,看见租界内街道干净,规划整齐,与租界外杂乱无章的环境简直是天壤之别。鹿宁坤的父亲更见过洋兵、洋舰、洋枪洋炮,从大清国与洋人开战后屡战屡败中,他看到大清国与西方列国的差距,知道现在的西方就是大清国的榜样,大清国迟早会朝这个方向走,不管她愿不愿意。他的理由既朴实又简单:一个人挨打挨多了,总会想办法让自己变得强大,不再挨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向打他的人学习,看看打他的人是怎么变强大的。所以,从这一点上说,谋一个与洋人打交道的差事也是不错的选择。
另外,从仕途上讲,去汉口也比留在扬州等着顶缺强,江都隶属扬州,扬州虽说是个名城,但两江总督府不在扬州,而在江宁。因此,两江(辖江苏江西安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江宁。汉口就不同了,汉口的对岸就是武昌城,是湖广(辖湖南湖北)总督府所在地,与汉口仅一江之隔,江对岸的武昌城只要一吹风,汉口江边的草立马就会动。还有,江汉关署刚成立一年,里面升迁的机会一定挺多。
上船后,鹿宁坤心潮澎湃,他扶着船栏杆,若有所思地望着昏黄的黄浦江。此时,江面吹来一阵寒风。迎着江风,鹿宁坤解开解领口的布扣,让江风尽情地吹进脖子。早春的江风依旧刺骨,鹿宁坤的身上却是阵阵燥热,因为船就要开了,就要载着他去一个即让他欣喜又让他惶恐的地方。
欣喜的是,汉口与汉阳、武昌合在一起统称武汉,是湖南湖北政治经济的中心。鹿宁坤对汉口很熟悉,他知道,汉口在古云梦泽东南边的边缘地域,是汉水改道把汉阳分割成南北两片后,汉水以北的地区。明朝明成化初年,当地百姓就把汉水流入长江的入江口南北两岸统称汉口,就是汉水之口的意思。清朝康熙年间,汉阳府把设在汉水南岸龟山脚下崇信坊的汉口巡检司,迁到汉水北岸,从此以后人们就把汉口作为汉水北岸的专称。汉口实际上就是汉口镇,隶属汉阳府,与武昌城隔江相望。汉口、武昌与汉阳,鹿宁坤早在书中就已认识,特别是武昌的黄鹤楼、汉阳的晴川阁,都是闻名天下的名楼名阁。《三国演义》中黄袓守的江夏,就是汉口与汉阳没有被汉水分开以前的地方。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那个描绘简直就是仙境。
惶恐的是,鹿宁坤熟悉的汉口都在书本里和诗句里。现实生活中,他对汉口一点都不了解,因为那毕竟是一千里地以外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那个地方什么样,人好不好相处,他实在想像不出。因此他惶恐,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今后他就要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独自生活,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与自己所熟悉的扬州是否一样?今后的前途会不会比在留扬州强?今后的人生究竟会怎样?一想到这些,鹿宁坤心中就有一种空荡荡的茫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