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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愿。但丁与贝雅特丽齐由山顶向诸天飞扬。
一切之原动者的光荣渗透了全宇宙,于是照耀此处多一些,彼处少一些。(一切之原动者即上帝。依亚里士多德的神学观念,上帝是最高的绝对的终因,更无能动之者,故为第一动者,而自身永不动也。)我曾在那受他的光最多的天上,看见过那些事物,不是从那里降下来的人所能复述的。因为当我们愈接近欲望的目的,我们的智慧愈深沉,远非记忆所能追踪的。(但丁意谓诸天愈接近上帝者,受光愈多;天府(见第三十至三十三篇)为上帝居住之处,受光最多。“欲望的目的”指上帝。“记忆”为人类的且不完全的官能。)但一切神圣国度里的事物,凡我的精神所能储蓄的,现在将为我歌吟的材料。
善良的阿波罗呀!(阿波罗为诗神及文艺女神之领导。)为这最后一步的工作,请你使我有充分的能力,因此我有资格接受你所疼爱的月桂。(达芙妮为珀纽斯河之女,阿波罗爱之,避其追求遂变为月桂树。)直到此处,帕耳纳索斯的一个山峰对于我是够了。但现在进入这最后的竞技场,我需要两个呢。(但丁在此以前向文艺女神祈愿(如在《地狱》第二篇,《净界》第一篇),但此后更需要阿波罗之相助。但丁意谓帕耳纳索斯山之一群奉诸女神,其他一群名锡耶纳者,则专奉阿波罗。)请你来到我的胸中,吹起你胜利的歌,像你把玛尔希阿斯从他的皮囊里抽出来的时候一般。(玛尔希阿斯为半人半羊之神,与阿波罗比赛音乐,败后阿波罗活剥其皮,以惩其傲慢。)神力呀!假使你助我一臂,容我把幸福国度里的影子,从我的脑子里再显示出来,那么你将看见我走向你疼爱的树,戴上它的叶子,这是我的材料和你的参加使我获得的。父呀!人间一位皇帝或一位诗人为其胜利而获得它的真少呀!(这是人类意志上的错误与耻辱)须知珀纽斯的灌木的叶子,在引起一个人的欲望把它做成冠冕的时候,应当散布喜悦在得尔福神灵的四周呢。(得尔福为帕耳纳索斯山脚之一镇,有阿波罗庙,为有名之神灵答人问话之地,故得尔福神灵即阿波罗。)一粒小小的火星,每每能点着一根大火把呢;因为我的榜样,也许有更优美的祷词,足以获得锡耶纳的酬答呢。
世界的灯,从各地的山隘升起以照耀众生;(“世界的灯”指太阳,一年中在地平圈不同之点升起。)但它从那四个圈子相交于三个十字之点升起的时候,它所走的路程是更为祥瑞,它所同着的星是更为和善,因此它更适宜使地蜡软化而印着它的模样。(赤道圈、黄道圈、分线圈,各与地平圈相交。日在春分点升起时,诸圈相交于一点。春分时,日在白羊星座,大地春回,气象一新。)在一个山隘,差不多使那边成为早晨,而这边成为黄昏;那半球白昼,而其他地点黑暗。(在意大利“这边”的黄昏,正“那边”的早晨。净界的白昼,正是耶路撒冷的深夜。言但丁由地上乐园升天,适当午时也。)那时我看见贝雅特丽齐转向左方,注视着太阳,就是老鹰也没有这般定睛在它上面。如同第二光线是从第一光线发出来而反射上去一般(像旅客的心愿是回归故乡);同样,从她的动作,经过眼睛而影响了我的思想,我不觉模仿她而定睛在太阳上面,超越了我们平常的能力。(第一光线为射入光线,第二光线为反射光线,比喻但丁之动作(注视太阳)乃由于贝雅特丽齐之感应,如反射光线之来自射入光线也。)有许多事情,在那里是可能的,而在这里便不可能了,因为这是地方的关系,那里原是最适宜于人类的住所。(“那里”指地上乐园或伊甸园。)但是我不能长久看着它,我看着它像从火炉里抽出来的红铁,火星四射一般;不久,在我看来,似乎白昼添加了一个新的白昼,好比全能的上帝在天上又增饰了第二个太阳一般。(因趋近太阳甚速,故日光突增二倍。)贝雅特丽齐还是站着,定睛在永久的轮上,(“轮”或“诸轮”在《天堂》中指旋转的诸天。)当我把目光离开太阳,便定睛在她身上。在我注视她的时候,我的内心起了变化,好像格劳科斯吃了某种的草而变成海中诸神的伴侣一般。(格劳科斯原为渔夫,其所捕得之鱼因置于某种草上而复活,格劳科斯尝草味,遂跃入海中,变为海神之一。但丁谓从“人性”到“神性”之经历不能用文字描写,仅用格劳科斯之例以为比喻而已。)这种人格上的变换是不能用字句表达出来的,所以蒙神恩有此经验的,也只有举一个例子来说,就满足了。当时我在那儿是否仅有后造的呢?爱之神呀!你掌管诸天,你用你的光把我高举起来,只有你是知道的。(灵魂为肉体完成以后上帝吹入的(参见《净界》第二十五篇),故谓之“新造的”或“后造的”也。《哥林多后书》第十二章二至三节:“我认得一个在基督里的人,他前十四年被提到第三层天上去;或在身内,或在身外,我都不知道,只有上帝知道。”所谓“在身内”即灵肉相合,“在身外”即灵肉相离,但丁谓其时是否灵肉相合或仅有灵魂,只有上帝知之。)当那你使它(因为欲望的缘故)永久旋转的轮,(“原动天”为诸天之最高者,其每个分子皆有永久与上帝相接之欲望,故旋转不息,此种运动又牵引了别的天。)因为你所调节的谐音,吸引了我的心意的时候,我似乎看见太阳的火广布在太空,其范围之大远非雨水所成的湖面可以比拟的。(此时但丁经过“气球”,而入于包围,其外之“火球”即“月球天”也。)那新鲜的音调(七重“行星天”如七弦琴上之七弦,旋转时发出神的谐音,此种意思为亚里士多德所弃,而但丁采用之。)和灿烂的光芒,激起我探求他的原因的欲望,以前从未有这样强烈。那时贝雅特丽齐窥见我的内心,如我知道我自己。为镇定我的思潮起见,她在我开口之前启唇了,她开始说:“你自己被错误的想象所遮蔽了;假使你摆脱了它,你的所见便不同了。现在你已经不在地上,一如你所信的;虽然霹雳从它的老家落下来,也没有你回到它那儿这般快。”
假使说我因为几句简短的、为微笑所笼罩的谈话解除了迷惑,那么我立即又投入另一新的烦恼。于是我说:“我从惊奇之中已经得到安静,但我所不解的是,为什么我会超升于轻物之上呢?”(据亚里士多德之意见,空气为相对的轻,而火为绝对的轻。)那时她发了一声怜悯的微叹,把她的一双眼珠转向着我,她的神气像慈爱的母亲望着她那不懂人事的孩子一般。她于是说:“一切事物,其间都有一个互相的秩序;这种秩序就是那使宇宙和上帝相像的形式,于此,那些高级造物(“高极造物”指有智慧的造物,即天使与人类。)追踪着永久的权力,这就是一切规律的终极目标。依照这种秩序,一切事物由各种途径倾心而往,或多些或少些而接近他们的本源,由此他们划过事物的海面而到达各种的口岸,依照着他们各个所赋的天性。(上帝为一切之目标与本源,所谓一切倾心以至真境(至善)的秩序,即引向上帝,然一切引向上帝之旨趣与程度则各有不同。)有的把火带往月球;有的在那儿推动生物的心;有的使地球凝聚为一团;有的使弓发箭,其所及不仅为无知觉的东西,而且达于有情之辈呢。天帝,他指挥一切,用他的光保持天的永久和平,那里旋转着最快的天;(天府是非物质的、不移动的(所谓保持天的永久和平),以其光与爱包围着“原动天”,原动天乃最高而旋转最快之物质的天。)现在我们就是向着那里航行,像弓弦之力带着离弦的箭到达一个指定的地点一般,他把我们送往欢乐的目标。诚然,一如形式常常不能和艺术的意志相契合,因为物质是不足以应命的;同样,那造物常常有能力离开这个目标,而去追逐着别的方面(例如火可以从云头落下来),假使它最初的突进是向着地上似是而非的欢乐。(艺术家对于其媒介物(所用材料)之工作,每不能从心所欲,一如媒介物具有违抗力然;同样,造物赋有自由意志,若被虚妄之欢乐所诱,则亦能违抗上帝所指示之踪迹而离开正道。)那么你的上升,我想,用不着再怀疑,比山顶的水向山脚流去,更不用怀疑。假使一无阻碍,而你仍旧住在下界,好比活泼的火仍旧留在地上,那才是奇事呢。”(人类之真境为上帝,上升就彼乃自然的现象,一如水之就下也。(重物就下为物质界之现象,人心向上乃精神界之现象。))于是贝雅特丽齐把她的眼光转向天上了。
2
上升至第一重天(月球天)。关于月球的暗斑。
你们呀!坐着一条小划子,跟着我唱着前进的船,一路听到此地,请回到你们自己熟悉的岸上去吧!不要在广阔的海面上冒险!假使脱离了我,也许你们要迷途吧!
我所取的水道从未有人航行过:弥涅耳瓦鼓动我,阿波罗引导我,九位女神指示我以大熊星。
至于你们呢,少数的读者,早已抬头望着天使们的面包了,那是地上永无饱足的食品,(“天使们的面包”指神圣的学问或最高的真理。)你们当然可以推进你们的船在玄深的海上,跟着我那尚未平复的波纹。(但丁在第一段所说之“你们”指没有学力,没有勇气者言,本段之“你们”则指与前相反的少数读者。)那些经过科尔喀斯的光荣的英雄,在他们看见伊阿宋做了耕夫的时候,他们的惊奇也要次于你们的吧!(伊阿宋因得美狄亚之助,使铁角铜蹄鼻喷火焰之怪牛就范,耕田以种龙齿,由此产生战士。)那对于和上帝同型的天国之渴望,自由而永不退灭,携带我们上升很快,简直和你们抬头见天一般快。
贝雅特丽齐望着高处,我又望着她。也许不过是置箭在弦,引弦发箭的一忽儿,我已经到了一处,那里就有一件惊奇的事情使我注目。她,我的思想从未能瞒过她,转向着我,既和悦又美丽,她对我说:“高举你感恩的念头向着上帝,因为他已经使我们进了第一星。”(“第一星”指月球,亦即后文所言之“永久的珍珠”。)我感觉到被密云所包着,那密云固定而光亮,像太阳光线下的金刚石一般。那永久的珍珠接受我们进去,像水滴容纳光线而不破裂一般。
别人也许要问,那时我是否感觉到一物和他物的相触,一物怎样会容纳他物;但是我们的性质会和上帝相联合,这件事不更引起我们的惊奇么?(人性和神性联合在耶稣身上(参见《净界》第三十一篇),此种天上之神秘,只可依据直觉而信仰其为真理,不可加以说明与证明也。)那里我们只依赖信仰,没有证明,只依据自明而认识了原始的真理。
我答道:“贵妇人,我是极度地感恩呢,他把我从有死的世界带到这里,我真心感谢他!但是请你告诉我,这物体上的暗斑,在下界的民众曾为他造出该隐的故事,究竟是什么呢?”(俗传月面暗斑为该隐负荆,以蔽其杀弟之罪云。)她稍稍微笑一下,于是说:“假使民众的意见是错误的,那么是他们知识的钥匙尚未开启,惊奇的箭不应再射中了你;须知虽然有了知识做引导,理由的翼总还失之太短呢。但是,把你的思想对我说出吧!”
我说:“在这里显示明暗的不同,我想是由于物质的稀薄和稠密吧。”(但丁以月球各部之密度不同,认为球面明暗之原因,此乃根据阿威罗厄斯(见《地狱》第四篇)之说,已见其《宴会》第二卷第十四节;嗣后又获大阿尔伯图斯之说,但丁认为较优,急著录于此云。)于是她说:“不然,假使你听了我的辩论,你就知道你的思想堕入错误的深渊了。那第八重天(“第八重天”为恒星天,众星不仅明暗不等(亮度,量的方面),且光之颜色亦各有异点(光的本质,质的方面)。)显示给你许多光,无论在本质上和亮度上都是各不相同的。假使仅是稀薄和稠密这一种原因,那么也应仅显示一种德行,就是或多或少或相等罢了。现在显示的德行既有种种不同,应当是创造的原则非一,但依你所说,原则要归纳到一个呢。
“又,假使稀薄是你所问的暗斑的来源,那么这行星的某部分也许缺乏物质,成了窟窿直穿过去;也许像动物的身体,肥肉后面衬着精肉一般,稀薄和稠密重叠着。假使前一种的设想不错,那么在日蚀的时候,应当有光从窟窿里透过来,然而这种现象是没有的。后一种的设想呢,我也要说明它的虚妄,庶几叫你的意见不能成立。
“假使光线透入稀薄层以后,并不穿过月球,便遇着稠密层的阻碍,从那里反射出来,如同彩色透过玻璃,遇着它后面镀的锡而反射过来一般。你要是说从较后部分反射出来的,比从表面反射出来的光线暗淡些,那么有一个试验(这是你们艺术的渊源),可以开导你走出这个疑团。取三面镜子,两面在你之前为等距离,第三面在其他两面之间,但是离开你远些。你同时望着三面镜子,在你背后点着火,照耀三面镜子,于是他们的反射光都跑进你的眼睛里。那时你将看见较远镜子里的光面是小些,但它的亮度却和较近两面镜子里的没有强弱之别。(此处试验以月之表面当较近的镜子,月之内层当较远的镜子,日光当火光。远镜中之火光面积虽较近镜中之火光为小,但并不较暗。(因亮度为光量与光面之比,此二量同时比例于距离之平方而减少,故亮度之值不变。))“现在,如同雪地被热光所打击,因而消灭了它的白色和酷寒一般,你的精神已摆脱了错误的思想,接受灿烂的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