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但丁迷途在一个黑暗的森林；遇见豹、狮、母狼；诗人维吉尔的灵魂来救护他。
当人生的中路（那时普通人的年龄认为有七十岁（见《旧约·诗篇》），但丁开始他的神游在三十五岁，就是一三年。），我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这个黑暗的森林，象征人世的过失和罪恶，或指当时意大利之党争和社会的腐败。）之中。要说明那个森林的荒野、严肃，和广漠，是多么的困难呀！我一想到它心里就一阵害怕：不下于死的光临。在叙述我遇着救护人之前，且先把触目惊心的景象说一番。
我怎样会走进那个森林之中，我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我在昏昏欲睡的当儿，我就失掉了正道。后来我走到森林的一边，害怕的念头还紧握着我的心，忽然到了一个小山的脚下，那小山的顶上已经披着了阳光（此处“阳光”原文作“行星之光”，在“地球中心说”时代“太阳”被认为是“行星”之一。阳光指示人类以正道，而达到所希望的幸福。），这是普照一切旅途的明灯。一夜的惊吓，真是可怜，这时可以略微安心了。从海里逃上岸来的，每每回头去一看那惊涛骇浪，所以我在惊魂初定之后，我也就回顾来路，才晓得来路险恶，不是生人所到的（因从此达幽灵之国；或说灵魂有了罪恶便是死灵魂。）。
我休息了一会，就立起来赶我的路程，一步一步爬上荒凉的山坡。没有爬得多么高，前面忽然有一只敏捷的、五色斑斓的豹，正拦住我的去路，我几次想回头逃避它（“豹”在人生的意义上是象征“肉感上的逸乐”，在政治上是指佛罗伦萨，因但丁是从那里放逐出来的。）。那时天晓了，太阳正同着美丽的群星（传说上帝创造宇宙在春季，那时太阳在“白羊宫”，即阳历三月二十五日。）从东方升起；这样清快的早晨，这样温和的季候，使我有克服那眩眼的走兽之希望（在一日之始，一春之始，但丁认为是一个好预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只狮子又出现了（“狮子”象征“野心”、“强暴”，在政治上指法兰西王的用兵意大利。），他似乎向着我冲过来，他的肚子饿极了，高抬他的头，呼呼的口气吓煞人。同时还有一只瘦瘦的母狼（“母狼”象征“贪欲”，又指罗马教皇。三兽或取源于《旧约·耶利米书》第五章。），她似乎是饥不择食的，而且已经有许多人受了她的灾害。她的一双眼睛盯着我，吓得我全身发抖，于是我只好放弃爬到山顶的企图。
我好比那渴望着金钱的人，忽然受到一个失败的打击，而沉迷于痛哭悲哀的情境，我受到那只母狼的压迫，她一步一步地接近我，使我不得不退往那黑暗无光的森林。当我后退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他似乎是静默了长久，因此不会说话一样。在此荒山旷野，居然来了救星，我就叫道：“请你快来救我，不问你是什么，一个影子也好，一个真人也好。”
他回答道：“我从前是人，现在不是人了。我的父母是伦巴第人，他们的国度是曼图阿。我生于恺撒王朝，但是迟了一点（拉丁大诗人维吉尔生于公元前七十年，恺撒王被刺时诗人年仅二十六岁，尚未被王所知，故有“我生也晚”之叹。），后来住在罗马，受奥古斯都王的保护，那时还是异教流行。我是一个诗人，我歌吟真正的英雄，安奇塞斯的儿子，他从特洛亚城逃出来，因为那个雄壮的城已被希腊人烧掉了（指维吉尔所作之名诗《埃涅阿斯纪》。安奇塞斯的儿子为埃涅阿斯。）。但是你为什么这样惊慌失措？为什么不爬过这座明媚的山，这是一切幸福的源头？”
我面红耳赤，向他回答道：“那么你就是维吉尔吗？从你的嘴里流出多么美丽而和谐的诗句呀！你是众诗人的火把，一切的光荣归于你！我已经长久学习过，爱好过，研究过你的著作！你是我的老师，是我的模范，我从你学得些好诗句，因此使我有了一些声名。……请你看那野兽，我后退的缘故就是为着她：著名的哲人，请你帮助我来反抗她，她使我的四肢血脉都颤动起来了！”
他看见我流泪，他答道：“假使你要离开这块荒野的地方，你应当另寻一条小路；因为那只母狼决不让一个人经过那里，除非把她杀掉，她的本性非常残酷，肚子从来没有饱足的时候，愈吃得多，反而愈加饥饿。和她勾结的野兽还多呢，而且是一天多一天，直等到那著名的猎狗（“猎狗”究竟预言什么人，为治《神曲》者所争辩的一大问题，普通解释为亢格朗，因Can义为“狗”，而其生地维罗纳在菲尔特雷与蒙特菲尔特雷之间，他后来做了吉伯林派的领袖。）出世，才能够把他们一一杀尽呢。他是不贪土地，不爱金钱，他以智慧、仁爱、勇敢做食品，他的国度是在菲尔特雷和蒙特菲尔特雷（原文Tra feltro e feltro意为“毡帽与毡帽之间”，讲不通，于是解者把feltro改为Feltro，视作地名，首注即为一解。尚有一种奇解，谓从菲尔特雷起程，依任何路径绕地一转，仍回到菲尔特雷，则地面上任何一点无不在内。总之，此处但丁有意晦涩，未可强解，而但丁希望扫除罪恶，拯救意大利，则不会指定在一个人身上。）之间。他将拯救可怜的意大利，为着她，圣女卡密拉、欧吕阿鲁斯、图尔努斯和尼苏斯这些人都战伤而死了（这些人物均见于《埃涅阿斯纪》诗篇中，他们为着意大利战死。）。他将把母狼扫尽，把她再赶进地狱，这是当初魔鬼从那里把她放出来的。因此我想到：要是你到那里去看看，对于你不是没有益处的；我将做你的引导人，引导你脱离这块可怕的地方；引导你经历永劫之邦，那里你可以听见绝望的呼声，看见受苦的古幽灵，每一个都在尝试着第二次的死（幽灵受死刑者则称为“第二死”。此处指在“地狱”之灵魂。）；次则你可以看见那些满足于火焰之中的（指在“净界”的灵魂。），因为他们还有和那些幸福者住在一起的希望呢。末了，假使你愿意上升，有一个比我更高贵的灵魂（指贝雅特丽齐。）来引导你，那时我就和你分别了。因为我没有信仰他，所以我不能走进上帝所住的城（维吉尔生耶稣前，求信耶教，不能入“天堂”。又说：维吉尔代表人类的理性（人智），不能了解究竟，而贝雅特丽齐则代表人类的信仰（神智），可以接近神明。关于贝雅特丽齐和但丁间之爱情见但丁所作之《新生》。）。上帝统治宇宙，权力无所不达，但是他在天上有一定的座位：能够接近他是多么快乐呀！”
我于是这样说：“诗人呀！请你为上帝的缘故，引导我逃出这个森林和其他更坏的地方吧；伴着我到你方才所说的境界，一看沉溺在悲哀的深渊里的幽灵；最后，引导我到圣彼得的门。”（指“净界”之门，管理此门的天使执有圣彼得的两把钥匙。）于是维吉尔在前走，我在后跟着。
2
但丁逗留不进，维吉尔说明他的使命：贝雅特丽齐曾往他所住的“候判所”，请他援助但丁。
天色渐渐晚了，地上劳苦的动物也要休息了。只有我一个人正预备着去跋涉长途，硬着心肝去看看那班可怜虫。这些见闻，都待我正确的记忆来叙述的。诗歌的女神呀，卓绝的天才呀，请你们帮助我！记忆呀，请你把我所见闻的印象留住吧，你立功的时候到了！
于是我开始说：“引导我的诗人呀！请你考虑一下吧：我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担当这件艰难的工作呢？你说西尔维乌斯河的父亲（西尔维乌斯河的父亲就是埃涅阿斯，在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诗里曾叙述埃涅阿斯游地狱事。）曾以肉身走入永劫之邦，但是万恶之敌（“万恶之敌”指上帝。）允许他这样特权不是没理由的：因为天上已经选定他做罗马的开山祖，那里是帝国的京城，又是从大彼得以来教皇座位的所在地（教皇和帝国的关系，但丁意谓是互相辅助的，见其拉丁著作《王国论》。大彼得即圣彼得，使徒之一，为第一任教皇。）。他从这一趟旅行，得着了未来胜利和圣教光荣的启示。后来神选杯（神选杯即圣保罗，见《使徒行传》。保罗自谓曾到过“第三层天”（见《哥林多后书》），但在中世纪也有他曾入地狱的传说。）为着巩固信仰，使人得救的缘故，也有这样一次的旅行。但是我呢：为什么要去？谁允许我去？我既不是埃涅阿斯，又不是保罗；无论我自己或别人看来，都觉得我不够资格，我要是冒昧地跟着你去，适足以证实我的愚昧。你是哲人，虽然我的话说得不清楚，你终十分明白我的意思吧。”
好比一个中途变更计划的人一样，不能不把已经动了手的事情放下，因此我逗留在昏暗的山路上，自悔不加深思，便轻易答允了这样重大的使命。
高贵的诗魂答道：“假使我十分明白你的话，就是你的心里生了恐惧。恐惧，它使人们在正大的事业前面望而却步，好比胆怯的野兽，听见风声就吓得逃走一样。我要赶开你心里的恐惧，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到这里，我听了什么人的嘱咐才来搭救你。
“我正在升沉未决的班里（因维吉尔既未定罪，也未得救，所以他的灵魂处在“天”和“地”之间而升沉未决，即处在“候判所”（见第四篇）。），一个美丽的圣女叫着我，我上前去应命。她的一双眼睛比星光还要明亮；她用柔和而嘹亮的声调对我说：
“‘善良的曼图阿人的幽魂呀！你的声名传遍世界，且可与日月争光呢。我有一个不幸的朋友，他徘徊在荒漠的山林，正在惊慌失措、进退两难之境，我恐怕他要迷失更远，因为我在天上得着他的消息或许太迟了。现在请你去一趟吧，用你美妙的辞令帮助他离开那里，那么我就放心了。我是贝雅特丽齐，我从天上下来，我是急于要回去的；爱情感动了我，因此我不得不对你说。当我回到主人那里，我要常常在他面前称赞你呢。’
“贝雅特丽齐静默了，于是我对她说：‘善良的女人呀，因为你的缘故，地上的人类成为万物之灵（贝雅特丽齐象征“神智”，提高人类的精神，而使之驾于其他一切地上的生物。）！你命令我，正是看重我；假使我现在已经办妥了，我还觉得服从你太迟了一点。你的意思固然用不着再向我解释，但是你为什么敢降临下地，而又急于要回到天国呢？’
“她答道：‘你既然要知道，我就把它简单地说几句吧。宇宙间只有能够损害我的我才怕他；不然的话，何必怕他呢！我得着上帝的恩惠，你们的痛苦触不到我，这里的火焰及不到我。……天上有一位高贵的圣女（指圣母玛丽亚，神恩、神惠之象征。），她对于我请你去搭救的这个人非常怜惜，她破例待他慈悲。她叫卢齐亚道：“现在你的一个忠实信徒正需要你呢，我把他委托给你吧。”卢齐亚，残酷之敌（圣女卢齐亚象征仁慈，故为“残酷之敌”。传说她为眼光女神，但丁常有目疾，因此他是她的忠实信徒。），马上到我那里去，那时我正和古代的拉结（拉结为拉班的小女，雅各的妻，见《创世记》。此处拉结代表“隐逸的生活”。）对坐着。卢齐亚说：“贝雅特丽齐，上帝之颂扬者（人家看见贝雅特丽齐，就称赞上帝的功德，见但丁的《新生》。），你为什么不帮助爱你的人，他为着你超凡绝俗了？他的痛苦，你不可怜他么？你不看见他在那里和死挣扎么？人海波澜，不下于大洋的狂风怒涛呀！”我听了这番话以后，比地上的人趋福避祸还要快几倍，我从我的幸福地下来，信任了你的辞令，这个不特是你的光荣，就是听了它的人也有光荣呢。’
“她说了以后，掉转她明亮的眼睛去流泪了；因此使我加快地到你这里来；因此我把你从拦住你去路的野兽那里救出来。现在你为什么踟蹰不前？为什么一颗心被恐惧包围了？为什么不勇敢些？岂不辜负了天庭三个圣女和我的一片好意么？”
好比夜里受了霜打的花朵，垂头丧气地紧闭着，忽然受着太阳的照耀而开放了，我的心也是这样，我的精神振作了，我的勇气回复了，我就对他说：“搭救我的人，她是多么慈悲呀！至于你呢，服从她的话这样快，是多么好心肠呀！我听了你的话，我下决心跟着你去了。现在我们是两个身体一条心，你是我的引导人，我的主人，我的老师。”
说完了，于是他移动他的脚步，我就走上崎岖荒野的路途。
3
地狱之门；地狱之走廊，懦夫受刑之地。惨淡的阿刻隆河；老船夫卡隆。
从我这里走进苦恼之城，从我这里走进罪恶之渊，从我这里走进幽灵队里。正义感动了我的创世主：我是神权、神智、神爱的作品（神权（圣父）、神智（圣子）、神爱（圣灵），在神学上叫做“三位一体”，译者按“三位一体”颇合中国“智、仁、勇”三种美德。）。除永存的东西（所谓永存的东西是指原质、天使和天体。）以外，在我之前无造物，我和天地同长久：你们走进来的，把一切的希望抛在后面吧！
我看见上面的文字，黑沉沉地写在一个大门上。我说：“我的老师，这些文字的意义叫我难懂。”他像是一个博学多能的人，对我说：“到了此地，一切的恐怖和畏惧都要放在脑后了。我们已经到了我对你说起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将要看见一班苦恼的、不懂何谓幸福的幽灵。”于是他拉了我的手，面上露着笑容，使我心里安慰了一些，他引导我走进幽冥之国。
这里，叹息声、抱怨声、悲啼声，在没有星光的空气里面应和着：我一阵心酸，不觉泪下。千奇百怪的语音，痛苦的呼喊、可怕的怒骂，高呼或暗泣，拍手或顿足，空气里面骚扰不已，永无静寂，好比风卷尘沙，遮天蔽日。
那时我毛骨悚然，问道：“老师，我所听见的是什么？发出这样痛苦呼声的又是什么人呢？”他答道：“这些都是无声无息的懦夫，还混杂了一些卑鄙的天使（这一类天使《圣经》中无记载，但丁大概根据传说。）；他们对于上帝既不反叛，也不忠实，他们是只知自私自利的骑墙派。这一班幽灵既为天国所摈斥，因为天国要保持他的纯洁，又不为地狱所收容，因为罪恶之徒尚有自夸之点呢。”（犯罪的人至少还有些决心和勇气。）我说：“那么他们受了什么刑罚，使他们这样痛苦呢？”他答道：“我可以极简单地对你说几句。他们既没有寂灭的希望（求死不得。），只是过着盲目的平庸生活，也没有改进的可能。世界上对于他们没有记载；正义和慈悲都轻视他们。
我们也不必多说他们了，看看就走吧！”
那时我看见一面旗子掮着向前跑，兜着圈子（摇动的旗子象征游移不走。这里称为“地狱的走廊”，是一个圆环。），似乎没有停止的时候，跟着旗子后面的是一大队的幽灵。我要是没看见，真不会相信死神已经办完了这许多！在这些幽灵之中，我还认识几个，我看得最清楚的是那个因为懦怯而让位的（但丁没有把姓名指出来，注释者大致认为是指教皇赛乃斯丁五世，因为他在一二九四年做教皇半年，就让位给卜尼法斯八世因此启觊觎之路，而且卜尼法斯八世又是但丁最大的仇人。），于是我明白了，这一群下贱的人是上帝所不喜而为他的仇敌所不容呀！是些不幸的人，在生之日，犹死之年（肉体虽生，精神已死。）；他们都赤身露体，有黄蜂和牛虻刺着他们；血和泪从他们面上合流到他们脚跟上，做了毒虫们的食料。
后来我望得远些，又看见一群人在一条大河的岸上，于是我说：“老师，允许我知道那里的一群人么？靠着一些微弱的光亮，我看得见一群人在那里挤着渡河，究竟是谁逼迫他们这样做呢？”他答道：“我们走到那条名叫阿刻隆的惨淡的河边就明白了。”因为问话不及时，我觉得有些惭愧，只好俯着头，一言不发，直走到河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