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刀】
△1
林易浩站在街道拐角处，手里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静静地望着前面不远处的红绿灯。
随着人行红灯变成绿灯，站在路边的人群一窝蜂冲上了斑马线，他们就像移动的蚁群一般，匆匆忙忙地涌向公路对面。只剩下一个人依旧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看上去显得特别突兀。
那人戴着一副墨镜，手里还拄着一根细细的导盲棍，原来他是一个盲人。
林易浩扔掉手里的烟头，快步走到那个盲人身边，在他耳边说道：“绿灯了，可以走了。要不要我扶你过去？”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那盲人冲着林易浩笑了笑，一边伸出导盲棍在地上频频点着，一边举步踏上了斑马线，朝着公路对面走去。林易浩看着他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那个盲人还没有来得及走完斑马线，人行绿灯便闪了几下，变成了红灯。不过片刻功夫，滚滚的车流就已经将他围困在了公路中央。
林易浩透过车流的间隙，看见站在公路中央的盲人一副慌乱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朝着过往的车辆使劲地挥动着双手。但是，没有一辆车注意到他，滚滚的车流依旧在那盲人身旁飞驰而过。林易浩无奈地垂下手臂，继续木立在路边，远远地望着路中央的盲人。
突然，一辆来不及减速的小车猛地撞到了那个盲人！顿时，他的身体在巨大的冲击力下飞向了空中。
当盲人重新跌落到地上时，大部分车都已经停了下来，路上一片混乱。林易浩看见，躺在血泊中的盲人，脸上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他的墨镜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去了，裸露出了一双完全没有了生气的眼睛。
可是，林易浩却发现，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竟然一直都死死地盯着自己！他屏住呼吸，和那双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心里突然觉得很不舒服，赶紧转过身去，悄悄地离开了。
林易浩走过了两条街，在一幢大厦前停下了脚步，他跨进大厅，走到右边角落里的楼层分布图前，仔细地看了一阵，然后举步朝电梯走去。
林易浩按下了18楼的按键，电梯平稳而缓慢地上升着。电梯升到6楼时停了下来，电梯门打开之后，一个年轻女孩抱着一摞高高的文件夹走了进来，她对林易浩笑了笑，说道：“麻烦你，15楼。”
电梯门关上了，电梯继续上升，林易浩却一动也没有动，那女孩见状，赶紧说道：“我腾不出手来，麻烦你帮我按一下15楼。”
林易浩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那女孩的话，依旧纹丝不动。这时，电梯已经升到12楼了。那女孩急了，赶紧把手里的文件夹往地上一放，准备自己去按键，谁知道文件夹没有放平，“哗”的一声散落了一地。
等那女孩将散落的文件夹归整好之后，电梯已经到了18楼，看到林易浩走出了电梯，那女孩冲着他的背影嘟哝了一句：“有病，这点小忙都不肯帮！”
林易浩的身形顿了一顿，他缓缓地回过头去，看着慢慢合拢的电梯门，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凝重，嘴里喃喃自语道：“你如果知道帮助别人的人，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帮你了。”
△2
林易浩一直走到18楼的尽头，在一间挂着“仁格心理咨询室”牌子的房前停了下来。这时，他脸上凝重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茫。他在紧闭的房门前站了一会儿，伸手敲了敲门。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十分好听的女声，林易浩推门走了进去，一进屋，他就愣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大一小两个沙发，大沙发十分宽大，面前还铺了一张色调温馨的小地毯，看上去就能猜想到，坐在上面一定很舒适。而小沙发则摆在大沙发的侧面，和大沙发形成了一个V字的空隙，在V字空隙间，有一个样式很简单的玻璃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浅蓝色的玻璃花瓶，配上瓶里淡雅的插花，很是赏心悦目。
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和林易浩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感觉就像是一个家里的休闲厅，而不是什么心理咨询室。
“你是林易浩吧？”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合上腿上的笔记本电脑，从小沙发上站起身来，笑着问道。
林易浩机械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找萧医生。”
那女子将手里的笔记本电脑随手放到了茶几上，看着林易浩说道：“我就是萧蔷，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或者跟我朋友一起叫我小蔷也行，但最好别叫我萧医生，行吗？”
萧蔷听上去很啰嗦的自我介绍，让林易浩紧张的情绪一下子就放松了，他讪讪地说：“我朋友没给我说你是女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萧蔷自己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蔷是蔷薇的蔷，不是坚强的强，很多人光听我名字都以为我是男的。”笑完之后，她又说道：“对了，听说您最近被一些事情所困扰，是些什么事儿？能讲给我听听吗？”
林易浩点了点头，在萧蔷的示意下在大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望了萧蔷一眼，却没有开口，反而低头思量起来，似乎在斟酌该怎么表达才好。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终于抬起头来，对着萧蔷讲述起来。
“我是一个很内向的人，不太擅长与人打交道。平时，我最爱把自己关在家里，用一个比较时髦的词来说，我是一个典型的宅男。我想，如果后来没有遇到晓怡的话，我这辈子肯定会浑浑噩噩地过完的。
“我第一次见到晓怡，也是在我家里，那天我叫了一份外卖，来送外卖的正是她。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谁知道当天下午她又敲开了我家的门，说中午送外卖时多补给我了钱，把50元当做100元补给我了，问我是不是记得。其实中午她补钱时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到底补了我多少，在这些方面我一般都不太注意，我记得当时接过她补的钱就随手揣进了兜里。我把兜里的钱摸出来看了看，里面有一张50元的钞票和一些零钱，我原本只有一张50元的钞票，中午付钱时应该已经用掉了，既然现在50元的钞票还在，那么只能是她多补给我的，于是我就把那张50元的钞票还给了她。”
说到这里，林易浩停了下来，他看着萧蔷问道：“我这样说是不是太啰嗦了点？”
“没关系，你说得越详细越好。”萧蔷笑着鼓励林易浩，然后起身走到窗旁的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递给他后说道，“先喝点水，再慢慢说吧。”
△3
林易浩接过水杯，抿了一口，放回茶几上后继续说道：“我原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可我没想到的是，傍晚时她又来了。这次她是专程上门来感谢我的，我当然不能将一个美丽的女孩拒之门外，何况这个女孩还带来了不少好吃的东西，而我正好还没有吃晚饭。”
在林易浩讲述他的故事时，萧蔷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发现，林易浩提到那个名叫晓怡的女孩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而眼神里，也不自觉地流露出异样的光彩。
“那天晚上，我们一边吃着她带来的东西，一边很随意地聊着天。我们聊得非常投机，不知道为什么，平时不太善于和人交往的我，和她在一起却特别地轻松。那天之后，晓怡便经常来我家坐坐，每一次我们都聊得很开心。再后来，我们便开始交往了。
“和晓怡交往之后，我在她的影响下，性格慢慢起了变化，不再像原来那样，总把自己关在家里，而是经常陪她走出家门，感受外面的世界。跟她在一起，我学会了很多东西，她是个十分热情的女孩，特别喜欢帮助人，只要看见别人有了困难，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她都会倾力相助。她常常告诉我，能够帮助别人，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快乐。在她的感染下，我也开始学着帮助别人，而当我开始帮助别人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帮助别人真的是很快乐的事，因为我帮助了别人，别人就会感激我，对我也越来越好……”
说到这儿，林易浩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痴迷，随后便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十分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萧蔷依旧坐在小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林易浩。此时，她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把握，林易浩在讲述自己和晓怡的往事时，条理分明、细节清晰，语言十分正常，不存在任何一点认知障碍，但是他的行为又具有很明显的异常特征，表现出了性格偏执的特征，这样的状态与强迫症的表现十分吻合。
过了一会儿，萧蔷见林易浩的步子慢了下来，这才端起茶几上的水杯，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坐下歇会儿，喝点水吧。”
林易浩猛地颤抖了一下，停住了脚步。他像是突然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一样，怔怔地盯着萧蔷看了一阵，长长地呼出一口大气，然后才步履缓慢地走到大沙发边，重新坐了下去。
萧蔷十分平静地看着林易浩，待他的情绪完全稳定之后，才鼓励地点了点头。林易浩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水，继续开口说道：“时间一长，我就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和晓怡一样，把帮助人当做了自己的习惯。假如某一天，我没能帮助别人，心里就会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我原本以为，我帮助别人越多，别人就会对我越好。可是后来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起码我身边的那些人，对我始终和从前一样，总是爱理不理的了。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帮助别人帮得不够多，就更加热情地去帮助他们。可奇怪的是，我表现得越热情，别人却离我越来越远，有时候，他们甚至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
萧蔷听到这里，突然开口打断了林易浩的话，问道：“你是怎样去帮助别人的？”
林易浩一下被萧蔷问住了，他皱着眉头想了片刻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回答道：“我记不起来了。”
△4
萧蔷微微一笑，对林易浩说道：“没关系，我们聊点别的，这事儿以后再说。”
林易浩点了点头，问道：“那我们聊什么呢？”
“我们聊聊晓怡吧。”萧蔷想将话题引到晓怡身上，因为她感觉到，只要聊起晓怡，林易浩就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良好的情绪和精神状态。
事实上，萧蔷马上就发现了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偏差，因为当她向林易浩提出聊聊晓怡之后，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悲伤，随后就用双手抱住了后脑勺，拼命地摇起头来，一边摇，一边用压抑的声音重复着一句话：
“晓怡死了！晓怡死了！晓怡已经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差点把萧蔷搞得不知所措，甚至让她的自信心都有些动摇了，开始怀疑自己对林易浩病情的判断是否有些失误。
萧蔷在脑子里考虑了片刻，还是觉得不能让林易浩回避有关晓怡的事情。也许那些事情，恰恰就是造成他心理创伤的最终根源，而她只有找准了根源，才能确定有效的治疗办法。
做出了决定之后，萧蔷便直视着林易浩，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我。”她的话音不高，语调却十分坚定，容不得林易浩有半点反驳的余地。
林易浩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萧蔷，他的表情看上去虽然没有太大的异常，但眼神却闪烁不定，流露出迷乱与浮躁。
“林易浩。”萧蔷很轻声地叫着林易浩的名字，语速缓慢而轻柔地说道：“你的心里一直被什么事情所困扰，所以你才会来找我。你既然来了，就表明你对我是信任的，是吗？”
林易浩木然地点了点头，萧蔷便继续说道：“既然你信任我，那么请你不要把自己当做一个病人，也不要把我当做医生，只把我当做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好朋友，这样行吗？”
林易浩又点了点头。
“其实，现在的人工作和生活压力很大，每个人的肩上都承担着各种各样的责任和重担，所以心理上偶尔出现一些不适，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只要我们找到症结所在，再加以适当的开解，大部分心理疾病都可以不治而愈的，我觉得你正是这样的情况。”
萧蔷顿了一顿，又说道：“人的大脑，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当人突然遭遇某种意外，而那种意外又给人带来了恐惧或者创伤时，大脑里的自我保护机制就会启动，让人忘掉那些给心理造成恐惧和创伤的细节，就像你现在的这种情况一样，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选择性失忆。”
林易浩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似乎理解了萧蔷的话，他直勾勾地盯着萧蔷，眼神里闪过一线希冀。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彻底忘掉以前的一切，永远也不要再去想它，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还有就是通过催眠，记起你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情，然后我会帮助你面对那些事情，最终战胜你心里的恐惧和不安。”萧蔷继续平静地说道。
林易浩有些犹疑地望着萧蔷，问道：“您觉得我该怎么选择呢？”
“选择必须得你自己来做，不过你放心，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帮你的。”萧蔷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柔，听上去犹如天籁。
“如果那些事情和晓怡的死有关，就算对我的伤害再大，我也不想忘记！”林易浩只考虑了短短片刻时间，便斩钉截铁地说出一句话来。
△5
萧蔷以前也曾经给病人做过很多次催眠，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准备开始对林易浩实施催眠时，心里突然涌起了几分忐忑不安之感。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即将要进行的，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而结果更是无法预料。
萧蔷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从何而来，她只知道，这感觉来得突兀而强烈，甚至强烈到让她产生了放弃这次催眠的想法。可是，当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林易浩那充满了信任和期待的眼神时，便打消了放弃的念头。
催眠开始了，林易浩的表现十分配合，而且他似乎属于很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的那一类型人。萧蔷几乎没费什么太大的劲儿就让他进入了浅睡状态。在这个状态下，萧蔷先试着和林易浩进行了一些十分简单的对话，逐渐地消除了他精神上的抗拒状态，让他的心理慢慢地完全放松下来。
之后，萧蔷持续地深化着对林易浩的催眠，当她觉察到林易浩在自己的催眠下已经进入到深睡状态之后，便试探着带领他去触摸一些对他来说比较敏感的禁区了。
“你说你在晓怡的影响下，变得喜欢帮助别人了，你回忆一下，自己是怎么样去帮助别人的？”萧蔷凑近林易浩耳边，用平缓而轻柔的声音问道。
林易浩在萧蔷的引导下，逐渐回忆起一些事情来，但他回忆起的那些事情，十分琐碎，无外乎是在公车上给老人让座、在公司帮助同事跑腿买饭之类的小事，从这些事里，萧蔷找不出任何足以导致他心理受创的蛛丝马迹。
“帮助别人原本是件好事，可你说你身边的人到了后来却不再愿意接受你的帮助，你对他们越热情，他们反而躲得越远，你能记起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萧蔷继续往深处引导着林易浩。
而就在这时，一件让萧蔷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靠在沙发上的林易浩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直勾勾地瞪着萧蔷，一字一句地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让我帮忙买安眠药，是用来自杀的！”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又闭上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平静，呼吸也渐渐地均匀起来。
林易浩的异常表现让萧蔷有点意外，但更让她吃惊的却是他说的那句话。难道不管什么事，他都会不问青红皂白帮助别人，就连人家自杀，他都会帮着买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