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成指着那本书的封面，对周智清说：“是这本《人类遗传密码》告诉我的，它的作者是我国最负盛名的遗传学权威。他在书中说，人类有些遗传特征属于显性遗传，父代身上的特征一定会从子代身上表现出来。据此可以推断，如果父代身上的显性遗传特征没有在子代身上得到显现，那他们一定不是亲生父子，反过来也成立。作者举出了一些显性遗传特征的实例，下颏骨上的凹陷就是其中一个。”马道成说着，把书翻到那一页，指给周智清看。
周智清仔细阅读了书上的论述，终于明白马道成的意思了。冯雪薇下巴上就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凹陷，那是他亲吻雪薇的时候最留恋的地方。不过，他倒没有留意过她父母的下巴，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样的遗传特征。可是，马道成以局长之尊，想来不会信口开河，难道雪薇果然是收养来的？果真如此的话，那就必须尽快找到她的生身父母，说服他们同意把肝组织捐献给女儿。事关他至亲至爱的未婚妻的生死存亡，周智清不敢大意，他必须做到有备无患！想到这里，周智清坐不住了，他谢过马道成，立即起身告辞。
“别忙，”马道成把手按在周智清肩上，语重心长地提醒说，“越是这时候越要沉住气。在没有找到她的生身父母以前，雪薇的身世和病情先不要告诉她，否则徒增思想压力，可能导致病情恶化，而你又束手无策。”
“还是马局长想得周到。”周智清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感激不尽地说。
二、凄风苦雨的夜晚
从城建局出来，周智清立即来到雪薇父母的小吃部。小吃部的营业已经告一段落，冯雪薇的父亲冯大年和母亲李根花正在忙活着洗碟刷碗烧水择菜。见未来的乘龙快婿进来，他们连忙热情地招呼他坐下。
冯大年和李根花都是本分善良的老实人，小吃部是他们的夫妻店，开了将近三十年，很受附近居民欢迎，特别是城建局里的职工，大都喜欢在这里就近用餐。更可贵的是，冯大年和李根花为人厚道，童叟无欺，不分高低贵贱都一视同仁。有个扫街的女人，有点痴呆，又丑又脏，经常在深夜扫完了大街，坐到小吃部门前讨碗热水喝。夫妻俩谁也没有嫌弃过这个扫街女人，还特意为她延迟了打烊的时间，后来索性把她请进店里，让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喝个痛快。这女人贪恋小吃部里的温馨，喜欢安静地小口小口啜吸着茶水，显得心满意足。离开的时候，也知道用她那含混不清的口齿道一声谢。
周智清没有坐下，而是脱下外套，系上围裙，麻利熟练地帮老人做活，一边不动声色地东拉西扯，一边偷眼打量岳父岳母的下颏，果然发现他们谁都没有那样的小坑！看来真让马道成说中了，雪薇的身世果然有隐情！
眼见着太阳西斜，马上就要有顾客上门了，雪薇也快下班回来了，周智清才不得不鼓起了勇气：“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怪我唐突，因为这件事太重要了。我想知道，雪薇她……是不是你们……收养的？”
“啪”的一声，李根花手里的碗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一齐转向周智清：“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见两人的反应，周智清就知道马道成猜对了。果然，李根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这是我们埋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本来准备带进棺材里的。不是我们有意隐瞒，我们只是不想让雪薇伤心难过。天地良心，我们可是从来都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啊！”
周智清连忙站起身来，捧住岳母的双手安慰说：“爸爸妈妈，是你们一手把雪薇养大成人，待她比亲女儿还亲，我和雪薇一定会好好孝敬二老的。你们放心，雪薇现在还不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向她透露。”接着，他尽量委婉地向老人们说明了情况。爱女心切的岳父岳母全吓坏了，求救似的连声问他：“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雪薇的亲生父母。只要他们愿意，雪薇就能长命百岁！”周智清说完，热切地望着两位老人。
“可是，我们也不知道谁是她的生身父母啊！”冯大年和李根花异口同声。
他们永远也忘不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寒风萧瑟，细雨飘零。约摸半夜时分，冯大年和李根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谁？”冯大年懒洋洋地问，赖在被窝里不愿起来。没有人回答。他们刚刚放平身子，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再问，还是没人回答。他们想置之不理，可那敲门声不屈不挠，最后两人只好披衣下床，看个究竟。
冯大年打开店门，外面却空无一人。还是李根花眼尖，她借着昏黄的路灯，看到店门前的台阶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纸箱。他们奇怪地打开纸箱，小心翼翼地打开红毯子打成的小包裹，齐声惊叫起来：里面竟酣睡着一个只有几个月大小的婴儿，小脸蛋粉团团的可爱！李根花两眼放光，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抱起婴儿，解开衣襟裹进怀里。小家伙惊醒了，转动着小脑袋寻找奶头。
“作孽啊！这么招人疼的孩子，哪个狠心的爹娘舍得丢下？”冯大年一边痛心地说，一边四下张望。猛然，透过路灯下一条条闪亮的雨丝，他看到一个年轻姑娘透湿的背影在不远处的电线杆后面闪了一下，就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中。
那个婴儿就是冯雪薇。李根花把孩子抱进屋子里，见是一个漂亮健康的小女孩，一种怜爱之情油然而生，蛰伏的母性被唤醒了。她抬眼望望冯大年，见他不停地搓着两手，正傻乎乎地看着孩子憨笑，知道丈夫也喜欢上了这个小丫头。“你信不信，这是观音娘娘显灵，特意送给我们的！”两人手忙脚乱地给孩子冲了奶粉，笨手笨脚地喂她吃了，喜滋滋地看着她心满意足地睡去。然后，夫妻俩双双跪倒在佛像前，虔诚地伏下身去……就这样，结婚八年没有孩子的冯氏夫妇欢天喜地地把孩子收养起来，还特地请人给她起了个漂亮的名字——冯雪薇。小吃部里从此充满了孩子奶声奶气的啼哭和甜甜的欢笑，门前的晾衣绳上翻飞着五颜六色的尿布，夫妻俩终于品尝到了渴望已久的天伦之乐。
他们越是珍爱这个孩子，就越是担心孩子的生父生母突然出现，带走这个小精灵。每当有陌生人出现，他们都会战战兢兢，为此曾多次商议着远走他乡。可想到毕竟人家才是亲骨肉，善良的他们还是没有忍心一走了之。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二十二年过去了，从来没人找过她。
“这么说，爸爸您当时看到她的生母了？”周智清听他们说完，满怀期望地问冯大年。“我猜应该是她。要不，半夜三更的，又下着雨，一个年轻姑娘躲在电线杆子后面做什么？我猜，八成她是有意把孩子送给我们，眼看着我们抱起了孩子才放心离开。”“那您认不认识那个姑娘？”周智清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冯大年沉吟了一下才说：“我只见到了她的背影，不敢肯定。但那背影很熟悉，像常到这里吃饭的城建局里的一个人。不过，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周智清大喜过望：“快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冯大年叹了一口气：“生意人要本分，人家肯来咱这小店吃饭那是照顾咱的生意，怎么好胡乱打听？当时，我和你妈对城建局的人可都高看一眼，所以才发誓要让雪薇到那里上班。”周智清有些失望，想了想，又问：“假如爸爸现在见到她，能认得出来吗？”冯大年说：“那姑娘眉清目秀的，当时的模样我倒还记得。只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谁知她变成了什么样？”
三、档案里的姑娘
周智清现在知道，雪薇确实是收养的，还知道她的生身母亲当时就在城建局工作。看来，要追查她的下落，还得回城建局。
周智清再次来到马道成的办公室，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进一步的线索。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以前，周智清不想弄得满城风雨，马道成是他唯一可以求助的人。
“对不起，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上。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而我到城建局只有十来年。这里边的情况我掌握不起来。”马道成抱歉地说。“不过，”想了想，他又说：“也许你可以查查当时的职工档案，看能不能找到这个人。记住，事关别人隐私，要注意保密。”
马道成亲自把周智清领到档案室，对档案员说局里准备实现档案资料电子化，委托周智清设计信息的采集方案，让档案员配合找一些各个时期的档案样品。
档案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她把布满灰尘的档案柜一一打开，分门别类地介绍给周智清，告诉他需要什么直接去找，然后就捂着嘴退了出去。
周智清很快就从尘封已久的档案里找到一大摞二十年前的职工资料。他把当时年龄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女职工的档案分离出来，把档案上的照片一一翻拍到数码相机里。“这些姑娘，哪一个才是雪薇的妈妈呢？”周智清比较着照片，努力猜测，却没有看出个所以然。看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岳父身上了。
周智清回到小吃部，把数码相机接到电视上，耐心地逐一播放那些照片，请岳父指认。冯大年眯缝起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变幻的电视屏幕，眼皮都不敢眨。
“没错，就是她！”在播放到第七张照片的时候，冯大年脱口叫道，激动地指着屏幕跳了起来。“您再看看，能确认吗？”周智清不敢相信事情竟会如此顺利。电视上的姑娘眉清目秀，但看不出跟冯雪薇有什么相似。“不会错的，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可这姑娘实在太漂亮了，任谁都会多看两眼。”冯大年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周智清喜出望外，马上返回城建局档案室，再次把这个姑娘的档案翻出来。姑娘叫杨梅，当时是城建局办公室的文书。可奇怪的是她的档案资料在二十二年前戛然而止了，年轻的档案员也毫不知情。周智清不甘心线索就此中断，他希望能从其他档案材料里找到蛛丝马迹，就耐心翻查起来。功夫不负苦心人，还真让他找到了答案：这个叫杨梅的女文书，在二十二年前突然辞职了。看起来，只能旁敲侧击地向她当年的同事打听了。
周智清根据档案，筛选出几个老职工，以例行网络维护的名义跟他们接近，闲谈中不露痕迹地提到杨梅的名字。果然，有位热心的老大姐听到这个名字很是兴奋：“当年杨梅可是我们城建局的局花，全局数她最漂亮，追求她的小伙子足够一个加强排！可惜啊，红颜薄命……”周智清的心猛地一沉：“怎么？”老大姐继续说完她的话，“不知为什么，她至今还是孤家寡人呢。”周智清激动起来：这么说，这个叫杨梅的女人，也就是雪薇的生身母亲仍然健在！“那她现在……”周智清唯恐话题被岔开，连忙追问道。“现在人家早就不叫杨梅了，听说改名叫林洁，写过好多小说呢！”
“天哪，林洁就是杨梅？”周智清忍不住惊呼起来。林洁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她是当红作家，几乎每一本书都很畅销，她以女性的视角刻画人性，细腻生动，入木三分，他是她的忠实读者，看过她的全部作品。
林洁的名字跟杨梅划上了等号，周智清的脑子里电光石火般的一闪，猛然想起林洁一部小说里的情节来。他现在明白为什么林洁写得那么真切动人了，因为这篇小说根本就是她的个人自传！
周智清清楚地记得，小说的主人公是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是一家公司的职员。她因为单纯无知，被主管诱骗喝下迷药后强奸了，生下了一个女儿。主管为了消灭罪证免除后患，竟丧心病狂，多次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痛下毒手，企图把她扼死在摇篮里。可怜的母亲势孤力单，无力保护自己的爱女，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惨遭毒手，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惶恐焦虑之下竟至精神失常，抱着女儿跳进了波涛汹涌的清凉江，双双葬身鱼腹！小说发表后引起过强烈反响，大家全为这位母亲流下了同情的泪水。不过，也有人批评说，这位母亲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罪不容恕。她可以自己选择死亡，却没有权利剥夺女儿的生命。
周智清现在明白了，雪薇就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小说前面的叙述基本属实，结尾部分是林洁为了加强悲剧效果，刻意做的虚构！她没有投江自杀，更没有杀死自己的孩子，而是设法把她给了善良、本分又与世无争的冯大年夫妇！
四、蓝天下的红襁褓
马道成关切地询问事情的进展，周智清一一告诉了他。听完，马道成禁不住感慨万千：“想不到冯雪薇这个满脸阳光的女孩子，身世里竟隐藏着这么凄惨的故事！难以想象，林洁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难怪她一直不肯嫁人。小说里提到的那个主管又是什么人呢？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尽快找到林洁，即使她不是雪薇的生母，也一定知道详情。”
听他这样说，周智清有点意外：“不会吧，林洁应该就是她的生母啊，不太可能还有别的隐情吧。我已经打听过了，她如今定居在北京，我抓紧过去见见她。”
马道成接口说道：“那好，事不宜迟，你明天就动身吧。明天局里的车去北京办事，我给他们打个招呼，你可以搭个顺风车。早办一天，雪薇的生命就多一分保证，必须争分夺秒！”
周智清来到北京，以文学青年登门求教的名义找到林洁的家。他按响了门铃，一个气质高雅、面色苍白、神情有些忧郁的中年女人打开了房门。周智清清楚地从她身上看到了杨梅的影子。
林洁把周智清迎进书房，向他伸出手来：“拿来吧。”“什么？”周智清一愣。“你在电话里不是说，要我帮你看看稿子吗？”“哦，”周智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说：“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我找你，其实是为了这个女孩儿。”说着，周智清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林洁看。照片上，青春靓丽的冯雪薇正一脸灿烂地微笑着。“好漂亮。”看了照片，林洁由衷地赞叹道，接着问，“她是谁？”“她是我的女朋友，叫冯雪薇。”“那……你是来讲你们的爱情故事的？那就先谢谢你，我正在写一个言情系列，特别需要这种鲜活的第一手素材呢。”
“林老师，”周智清热切地望着林洁说：“请您仔细看看，对她有点儿印象吗？”见林洁的表情很是迷惘，他不得不进一步提示说，“二十多年前，她曾被人装在纸箱里，放到一家小吃部的门前。”
“是她？真的是她？”林洁一把抓起照片，哆哆嗦嗦地举到眼前，忍不住热泪纵横！良久，她才放下照片，小心地用手指抚摸着，仿佛那就是冯雪薇本人。
“二十二年，二十二年了，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林洁喃喃地说，抬头望着周智清，“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有了你这样的男朋友，她的母亲在天有灵，应当可以安息了。”
周智清心中一震：又让马道成说中了，林洁并不是雪薇的生母！他急切地问林洁：“怎么？我还以为……那，谁是她的生母？她又是怎么死的呢？”
“她的母亲叫邢凤英，当时跟我是城建局办公室的同事，也是最要好的闺中密友。”林洁回答说。
周智清对邢凤英这个名字有印象，他从档案里知道，她跟林洁是一先一后辞职离开城建局的，中间相差只有几个月。这其中，有着怎样的隐情呢？
林洁沉浸在回忆中，缓缓讲述起那段埋藏了二十多年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