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饿着肚子坐在家里等她，我想，如果她不回来，我不自杀也会饿死的。一直到第三天，她终于回来了，兴冲冲地拿着彩票跑来告诉我，我们的彩票中了，中了100万！我闻讯振奋不已，真是苍天有眼！我们有了100万，就算拿一大半去还了债我们还有一小半，我们就有希望了。
“那时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就叫她把彩票拿去兑奖。结果……她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她带着钱远走高飞了，还托人带了一封信和一点食物给我。她在信中说：她不想让我把这100万拿去还债，因为那样我们很快又变成穷人，她希望我原谅她，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钱……”
老伯神情凄迷，老泪纵横。
我不禁黯然，这是《嫦娥奔月》的现代版，获得仙丹的嫦娥因为私心抛弃落魄的后羿，独自升天。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看完那封信，那一刻我真是万念俱灰。本来运气不济、众叛亲离，我死不足惜，可是我心里不甘呀，我对她那么好，她居然在我最凄惨的时候背叛我。我每天在心里诅咒她一万次，我决定活下去，一定要找到她、杀死她。
“我活下来是因为仇恨，还有那次中彩让我对人生产生了一线希望，我相信自己既然能买一次就中彩，想中第二次第三次一定不难。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就是买彩票，我想一中彩就去找她。”
“你欠的那些债主们呢？”我问。
“我一边打工一边还债，偷偷留一点钱去买彩票，他们看我这么拼命干活，又是真的没有钱，渐渐地也不太逼我。”老人说，“那时，我打听到她去了S城，我一心只想着中了彩就去找她，刚开始我想中了100万，就带一帮人去杀她。可是一直没有中，后来我就想，只要中50万，我就找人去杀她。然后是10万、1万……到最后，我开始想，1000块，只要有1000块钱给我做路费，我就亲自去杀她。可惜老天爷从来不满足我这个愿望。”
听到这里，我不寒而栗，原来爱的背面就是恨，至爱可能演变为至恨。
老人又开口说，“幸好没有中过……人之将死，其心也善，以前的事情也看开了。小姑娘，我想请你帮我去S城找她……对她说，我很快要死了，叫她不用防备和躲藏了，而且，我已经不恨她了。”
我握住老伯的手，含泪答应了他的要求。那天夜里，老伯走了，在他终于“中”了1000元的晚上。
我去了S城，我没有忘记老伯的临终遗愿。只是茫茫人海中，想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好比大海捞针。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
没想到很快就有人回应，电话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是你在找刘彩云女士吗？”
我一愣，“是的，您哪位？”
“姑母已经去世多年了，不过她生前交代过，如果有人来找她的话，就把这封信交给对方。”这里所说的刘彩云女士就是那个“女朋友”，没想到她在老伯之前去世了。我怀着重重疑惑，赶往对方的地址。
我拿到那封信，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张发黄的彩票。我大吃一惊，疑惑地看着那位侄女。
她看出我的疑惑：“不错，这就是多年前那张‘中了一百万’的彩票。可惜它从来没有被拿去兑奖，因为它根本就没有中奖。”
“那你姑母为什么要带着它逃走？”我不解地问。
“因为她的男朋友说过不中奖就自杀，她知道他的性格，他一向言出必行。她对他的决定无能为力，情急之下只能想出这个计策。她制造出彩票中奖的谎言，只是想为他留一线生的希望。”
“可是万一他去找她的话，谎言不就被揭穿了？”我问。
“她了解他，知道他这种世家子弟是很好强的，如果不混得风风光光的，是不会出现在仇人的面前的。姑母一直都没有结婚，靠外公外婆家的救济，日子贫困潦倒。她等着他，盼着他去找她。可是一生都没有等到他。”
那是怎样的爱，让这个痴情女子，情愿一生背负爱人的误解、仇恨与诅咒度过一生。
翌日，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返回原来的城市。我将那张彩票焚烧在老伯的坟前，我站在老伯的坟前轻轻地对他说：“老伯，您知道吗？您不是没有中彩，您的运气真的太好了，您中了许多人一生中都中不了的最大的彩……”
最高大的人
赵建文
卡洛斯是个以乞讨为生的流浪汉。他的拿手好戏是穿上用金属片特制的衣帽，手持文明棍，浑身上下刷上银粉，然后站在街头显眼的地方，木偶般的一动不动，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他所在的萨伊斯城是座古老的旅游城市，世界各地的游客争相来寻觅那神秘而悠久的灿烂文明的背影。他们以为卡洛斯是座新颖别致的街头雕塑，无不驻足观望，直至他们看到卡洛斯脚下的一方小毯子和毯子上五颜六色的各国碎钞，才知道这是个别出心裁的行乞方式。凭着扮演人偶的绝技，卡洛斯成了流浪汉里的“贵族”。曾经有不少人找他拜师学艺，但全都半途而废，因为这门技艺看似简单，实则奥妙无穷，付出的劳动之巨大是别人无法想象的。
自从外国军队以解放者自居占领了萨伊斯后，卡洛斯的好日子就结束了。昔日繁华喧闹的萨伊斯变得一片萧杀，卡洛斯像条丧家狗一样奔走在垃圾池之间，贪婪地寻找所有可以入口的东西。因为占领军遭到了顽强抵抗，萨伊斯城里的爆炸声此起彼伏，三天两头地实行戒严，像卡洛斯这样的流浪汉也经常被扣押盘问，他不知道这样的苦日子还要熬多久。
这天，卡洛斯跟往常一样在垃圾堆里翻检着，忽然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眼巴巴地盯着他。卡洛斯心头一软，可恨的战争制造了大批无家可归的孤儿，这个小男孩也许就是其中一个。他叹了一口气，从塑料袋里挑出半截火腿递给小男孩。小男孩没有接火腿，而是开口问道：“请问您就是‘街头雕塑’卡洛斯先生吧？”
“街头雕塑”是卡洛斯的绰号，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叫了。卡洛斯吓了一跳，因为从小男孩嘴里发出的，分明是成年男人特有的浑厚磁性的男中音！
“我叫胡安，是个侏儒，正如您所看到的，我的身体从六岁以后就停止了发育。卡洛斯先生，我想跟您拜师学艺，行吗？”卡洛斯又是一惊：“你吗，小家伙儿？要知道，做街头雕塑可是个重体力活，而你的身高连一米都不到，体重也就十几公斤吧。”
“没关系，只要您肯教，什么困难我都能克服。”胡安热切地说。
“可是，”卡洛斯为难地说，“现在凭这个手艺已经混不出饭来了，你没见我都沦落到从垃圾里刨食了吗？兵荒马乱的，你学这个做什么？”
胡安回答说：“这您不用管，也不要多问，到时候自然会让您知道。只要您肯收我为徒，您就再不用跟野狗抢食吃了。怎么样？”
“那好吧，什么时候开始？”胡安的最后那句话打动了饥肠辘辘的卡洛斯。
胡安把卡洛斯带到一间僻静的小院里。小院虽然不大，日常用品却一应俱全，特别是食物堆积如山，让卡洛斯喜出望外。
胡安让卡洛斯饱餐一顿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求教了。卡洛斯从制作铁皮外衣开始，到如何在皮肤裸露部分涂刷金属漆，再到如何巧妙地寻找支撑点，以便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不过分消耗体力，如何控制眼皮不眨巴的绝技，都毫不保留地讲给胡安听。胡安人小鬼大心有灵犀，这些窍门一点就通。但他毕竟太矮小了，即使是最简单的姿势，他也只站了几分钟，就四肢乱颤、大汗淋漓了。
但是胡安没有退缩，他一次次地栽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咬着牙顽强地坚持着。卡洛斯不敢相信，胡安那瘦小单薄的身躯里竟蕴藏着如此坚毅的性格，不由得肃然起敬。他猜不透胡安为什么如此疯狂地迷上了这种讨饭的把戏，但他能感觉到胡安的用心一定异常良苦。
为了帮助胡安，卡洛斯把自己的智慧全部都调动起来，绞尽脑汁，根据胡安的特殊情况，专门设计了适合他的姿势造型，还巧妙地用铁皮外衣起到吊带和支撑作用，千方百计地减轻胡安的体力消耗。
寒来暑往，在两个人的齐心协力之下，胡安终于一点一点有了长进，坚持时间从最初的三五分钟，逐渐延长到十几分钟、几十分钟，八个月之后，达到了五个小时。见这个矮小的侏儒居然做到了许多正常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卡洛斯终于相信了“有志者事竟成”的古训。胡安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行了，”胡安告诉卡洛斯，“现在只剩最后一搏，您再帮我重点强化一个姿势，就大功告成了。”说着，胡安摆出一个造型给卡洛斯看。卡洛斯恍然觉得这个造型十分眼熟，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个造型并不复杂，胡安却苦练了两个月，反复校正，一丝不苟，还与卡洛斯一起对铁皮外衣做了改装，把原来的银粉漆改成了古色古香的青铜色。
胡安告诉卡洛斯，他对自己的技艺已经相当满意了，再巩固一个月，校正一下细节就可以出师了。到时候，他会把这间小屋和里面的所有东西都留给卡洛斯。卡洛斯心中涌起了从来没有过的成就感。
“你是说，你要离开这里吗？”卡洛斯恋恋不舍。“不错，我是要离开这里，跟我的家人团聚。”胡安神往地说。相处这么久，卡洛斯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家人。
但是，胡安没有等到出师那天，就急急忙忙地上了路。这天深夜，他突然推醒卡洛斯，让他给自己穿好铁皮衣、涂上铜漆，然后带着卡洛斯拐弯抹角地避开占领军的巡逻队，穿过长长的小巷，最后来到市中心的广场。
这座广场是举行各种重要集会和仪式的场所，广场四周有数十根高大的石柱，每根石柱顶端，都矗立着青铜铸成的人物雕像。雕像只有一米来高，取材于流传已久的当地神话，都是萨尔斯人民心目中的英雄。传说中，这些英雄就是在这些柱子上得道升仙，上了天堂的。这些雕像曾经是萨伊斯城的标志和象征，是当地人民的自豪，可是，由于占领军的狂轰滥炸，不少雕像已经支离破碎、残缺不全了，就像这个惨遭蹂躏的国家一样。
“卡洛斯先生，最后麻烦您一件事，请您把我送到上面去。”胡安在一根石柱下面停下脚步，对黯然神伤的卡洛斯说。卡洛斯抬眼望去，这根石柱顶端光秃秃的，上面的雕像早已被炸飞了。卡洛斯恍然大悟，怪不得胡安重点强化的那个姿势那么眼熟，那是模仿这些雕像的啊！这个小小的侏儒，为什么要吃尽千辛万苦，站到上面冒充雕像呢？他真的以为这样就能羽化登仙吗？
卡洛斯百思不解，但他遵守着约定，没有多问，只顺从地蹲下了身子，把胡安顶在肩上，然后像猴子一样地向上攀爬。突然，占领军的探照灯扫了过来，卡洛斯紧紧地贴在石柱上，一动也不敢动。灯光过去了，卡洛斯继续一点一点地向上挪动，身穿笨重铁皮外衣的胡安笨拙地搂紧他。
卡洛斯终于爬到了顶端，胡安一步蹿了上去，铁皮衣发出一阵撞击的声响，一队占领军的巡逻兵刷地把手电照射过来。幸亏胡安反应机敏，他的动作立即定格成一尊雕像，骗过了敌人的眼睛。“谢天谢地！”躲在阴影里的卡洛斯吓出了一身冷汗，轻轻祷告着说。
“好了，卡洛斯先生，您可以回去了，现在那座小院和里边的一切都是您的了。”“那你怎么办？”卡洛斯不放心地问。“不用管我，我的家人会到这里接我的。我睡觉的毯子下面给你留了件东西，你看了就会明白一切的。”胡安说。
卡洛斯从石柱上轻轻滑了下来，返回那座已经属于他的小院时，天色已经微亮。没有了胡安的小院显得空荡荡的，卡洛斯虽然只睡了两个小时，却毫无困意。胡安到底是什么人？他能顺利见到他的家人吗？他们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种奇怪的团聚方式？
卡洛斯挨到中午时分，再也坐不住了，他决定到广场去看看情况。
出了院子，卡洛斯就觉察出城市里气氛异常，沉重得仿佛雷雨前的空气。占领军的军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士兵们狂呼乱叫，显然发生了重大事变，让他们像狗一样疯狂起来。
卡洛斯急忙钻进一家小铺子，里面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见“街头雕塑”卡洛斯进来，他们也不回避。从他们的谈论中，卡洛斯慢慢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为了炫耀武威，今天上午，占领军当局在城市广场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哪知正当最高指挥官乘坐的敞篷汽车绕场一周，检阅部队的时候，广场边一根石柱上的雕像突然飞身而下，直接扑进敞篷车，接着“轰”地传来一声巨响，敞篷车炸成了碎片，指挥官本人也飞上了天空！占领军乱作一团，萨伊斯人民却欣喜若狂，他们认为这是万能的上帝终于显示了他的无上神威，亲自出手惩罚敌军了！
卡洛斯的热泪突然涌了出来，无声地咧开嘴抽泣起来。他忽然记起胡安说过，在毯子下面给他留了件东西。卡洛斯跌跌撞撞地回到小院，掀开胡安小小的毯子，底下有只信封。他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美丽的新娘牵着新郎的手，正在接受父母的祝福。卡洛斯记起来了，他在捡到的报纸上见过这张照片，报上说，这是这家人最后的遗照了，因为婚礼遭到了占领军导弹的袭击，参加婚礼的人全部遇难。只有新娘的哥哥，因为身有残疾羞于见人没参加婚礼，侥幸逃脱了这场灾难。报上没有提到哥哥的名字，但卡洛斯知道，这位哥哥一定叫胡安。卡洛斯还知道，这座城市的神话里，从此有了新的篇章，题目应该叫做《最高大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