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马科列伊!”西特尼科夫的呐喊震撼天地,“您要替那些娘儿们鸣不平吗?”
“不是为那些娘儿们,我是为女权辩护,我发誓捍卫女权直到最后一滴血。”
“打倒!”不过西特尼科夫马上又停住了,“不过我不否认女权。”他说。
“不,我知道,您是斯拉夫派!”
“不, 我不是斯拉夫派,虽说……”
“不,不,不!您是斯拉夫派。您是《治家格言》《治家格言》:俄国十六世纪一部要求家庭生活无条件服从家长的法典,后来泛指守旧家庭的生活习惯。──译注的信徒。您手里最好拿根鞭子!”
“鞭子很好,”巴扎罗夫说,“只是我们已到最后一滴……”
“最后一滴什么?”叶夫多克西娅打断了他的话。
“最后一滴香槟,最尊敬的阿夫多季娅·尼基季什娜,是最后一滴香槟——不是您的血。”
“当有人攻击女人时,我不能无动于衷,”叶夫多克西娅接着说,“这很可怕,太可怕了。您还是别攻击女人,最好读读米什列的《De l`amour》法语:《论爱情》。──原注。那真是本绝妙好书!先生们,还是让我们来讨论爱情吧。”叶夫多克西娅又说,一只手懒懒地放在皱巴巴的沙发垫上。
忽然大伙都沉默下来。
“不,干嘛要讨论爱情呢,”巴扎罗夫开了口,“您刚提到奥金佐娃……您好像是这么称呼她的吧?这位太太是谁呀?”
“她长得很迷人,很妩媚!”西特尼科夫尖声尖气地说,“我来向您介绍,她既睿智又富有,还是寡妇。遗憾的是,她还不够进步;她应该多和我们的叶夫多克西娅接近。为您的健康干杯,Eudoxie!来,碰碰杯!Et toc, et toc, et tin-tin-tin!Et toc, et toc, et tin-tin-tin!用法国腔模拟碰杯声。──译注”
“Victor,您真淘气。”
早饭持续了很长时间。香槟一瓶接一瓶,一直开到第四┢俊…叶夫多克西娅一直喋喋不休; 西特尼科夫和她一唱一和。他们闲谈得最多的是──婚姻到底是什么,是一种虚文浮礼还是罪过,人是否生而平等,以及究竟什么是个性。最后叶夫多克西娅喝得满脸通红,用扁平的指甲敲着音色不准的钢琴键盘,用一副沙哑的喉咙唱起茨冈歌曲,后来又唱赛穆尔──希夫的情歌《昏昏欲睡的格拉纳达在打盹儿》,西特尼科夫头上裹着一条围巾,装扮死去的情人,当她唱到:
你的双唇和我的,
在热吻中融为一体……
阿尔卡季终于忍不住了,“诸位,这儿已像疯人院了。”他高声道。
巴扎罗夫只偶尔插进几句嘲弄,主要在喝香槟。他大声打了个哈欠,站起来,也没和女主人告别,就拉阿尔卡季一起离开了,西特尼科夫跳起来,赶紧跟上去。
“喂,怎么样,怎么样?”他问,献媚地在他们左右跑来跑去,“我说过:她是个优秀的人物! 这样的女人多些就好了!就这一点来说,她是个高尚的道德现象。”
“那你父亲的铺子也是个道德现象?”巴扎罗夫说着用手指指他们正经过的一个小酒馆。
西特尼科夫又尖声笑了起来。他对自己的出身深有自卑感,因此对巴扎罗夫的突然亲热(称他为‘你’而不是‘您’),他不知道该感到荣幸呢,还是气恼。
十四
过了几天省长官邸的舞会如期举行。马特维·伊里奇是这个舞会的真正 “主角”。本省的首席贵族逢人就说只是出于对马特维的尊敬才来的,省长在舞会上,甚至一动不动时,也没停止“发号施令"。马特维·伊里奇对人的谦和和傲慢相当。他对所有人都很亲热──只是对有些人带点厌倦,对有些人带点尊敬;在女士面前他像个en vrai chevalier franc'ais法语:像个真正的法国骑士。──原注一样大献殷勤,不断地发出阵阵响亮的笑声,这也和一个大人物的身份相符。他轻轻拍着阿尔卡季的后背,大声叫他“好外甥”,而对身穿旧燕尾服的巴扎罗夫,只是捎带着赐了一个漫不经心、故作宽容的一瞥,从喉咙里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客气话,只能听清“我”和“很”这两个字;他伸给西特尼科夫一根手指,对他微微一笑,可头已经转到另一边;甚至对库克申娜他也说了句“Enchanté法语:您真迷人。──原注”。库克申娜来参加舞会也没穿硬骨钟式裙,还戴着双脏手套,头发上插了只极乐鸟。来宾多极了,跳舞的男宾也不少;文官多数挤在墙边,而军官们则跳得很带劲,特别是其中一位,曾在巴黎呆过六周,在那儿学会了各种大胆豪放的感叹,诸如“zut ”,“Ah tichtrrre”,“Pst,Pst,mon bibi”法语:“讨厌”,“见鬼”,“嘘,嘘,我的小乖乖”。 ──原注等等。他发音很准, 地道的巴黎腔,但同时又用“si j`aurais”代替“si j`avais,”把“假如我有”的假定式当作了过去式。──原注,把“absolument”法语:绝对。──原注的意思当成“一定”,一句话,他讲的是大俄罗斯的法国土语,当法国人没必要恭维我们法语说得像天使一样时,“comme des anges”,他们会大大嘲笑这位仁兄的。
我们知道,阿尔卡季舞跳得不好,巴扎罗夫则完全不会: 他俩站在角落里;西特尼科夫也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他的脸上流露出蔑视的嘲笑,嘴巴刻毒地评头论足, 放肆地四下张望,好像感受了全方位的享受。突然他的脸色变了,转向阿尔卡季,好像有些窘迫不安地说:“奥金佐娃来了。”
阿尔卡季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一袭黑衣的高个子女人,站在大厅门口, 庄重高雅的举止使他倾倒。她裸露的双臂优雅地垂在亭亭玉立的身躯两旁;几枝轻巧的倒挂金钟顺着她柔亮的秀发漂亮地垂到微削的肩头;稍稍前突的白皙额头下是一双浅色的水汪汪的星眸,宁静而聪慧地(只是宁静,而不是沉思地)望着,嘴角留着几乎察觉不到的一丝微笑,脸上透出一股亲切温柔的力量。
“您认识她?”阿尔卡季问西特尼科夫。
“挺熟的。想让我给您介绍吗?”
“好吧……等这曲卡德里尔舞跳完后吧。”
巴扎罗夫也注意到了奥金佐娃。
“她是谁啊?”他说,“一点不像别的女人。”
卡德里尔舞一完,西特尼科夫就带阿尔卡季走到奥金佐娃面前;可他未必真和她挺熟:他窘得自己语无伦次,她有点惊讶地望着他。不过当她听到阿尔卡季的姓时,脸上露出亲热的神情。她问他是不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儿子。
“正是。”
“我见过令尊两次,并且常听人提起他,”她继续说,“很高兴认识您。”
这时一个副官跑过来,请她跳卡德里尔舞。她同意了。
“您也跳舞吗?”阿尔卡季恭恭敬敬地问道。
“我跳啊。您为什么认为我不跳舞呢?是不是觉得我太老了?”
“哪里哪里,您怎么会……那么请允许我请您跳一次马祖尔卡舞。”
奥金佐娃宽容地笑了笑。
“好吧,”她说着看了看阿尔卡季。并不是高傲地,而是像一个结了婚的姐姐在看很小的弟弟。
奥金佐娃比阿尔卡季只大几岁,她刚过二十九岁,可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学生,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显得更大一些。马特维·伊里奇带着一副高傲的样子近前来恭维她。阿尔卡季走到一边,继续观察她:甚至在她跳卡德里尔舞时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和舞伴讲话与跟那位大人物一样,神色自然而从容, 头和双眼轻轻地动着,还柔声笑了两三回。她的鼻子同所有的俄罗斯人没两样,有点肥大,也称不上肤如凝脂;可阿尔卡季依然觉得他从未见过这么迷人可爱的女人。她的声音总在他耳边萦绕;她衣裙上的褶子也和别人不同,好像更挺更宽,而她的举止也格外轻盈自然。
马祖尔卡舞曲一响起来,阿尔卡季就觉得心里有点胆怯,他在舞伴边坐了下来,准备交谈,可他的手不断挠头,就是找不出一句话。不过他只胆怯激动了一会儿,奥金佐娃的沉寂感染了他:不过一刻钟,他已毫无拘束地和她讲起自己的父亲、伯父;讲起他在彼得堡和乡间的生活。奥金佐娃彬彬有礼地认真听着,扇子轻轻打开又合上;当有男伴来请她跳舞时,他的闲谈就被打断了;西特尼科夫来请过她两次。她回来,又坐了下来,拿起扇子,甚至胸部也并没起伏得更快,阿尔卡季又开始闲谈,在她身边交谈,凝望她的双眼和美妙的额头,凝望她端庄而聪颖的面庞,他感到一股幸福的暖流浸透全身。她话虽不多,可言语之间显示出她的生活阅历;从她的某些见解中,阿尔卡季断定,这个年轻女人有太多的感受,太深的思考……
“ 西特尼科夫领您到我这儿时, 站您旁边的是哪位?”她问。
“您注意上他了?”阿尔卡季反问,“他很帅是吧?那是巴扎罗夫,我朋友。”
阿尔卡季便谈起“他朋友”来。
他说得那么详细,眉飞色舞,以至于奥金佐娃也转向他,关切地望着他。这时马祖尔卡舞已近尾声。和自己的舞伴分开,阿尔卡季觉得很遗憾: 和她共同度过了多么美妙的一小时!当然,在这段时间里他总觉得她好像在屈尊俯就他,而他好像该感激她……不过年轻的心是不会因此而苦恼的。
一曲终了。
“Merci法语:谢谢。──译注,”奥金佐娃站起来道,“您答应要来看我,请带您朋友一块来吧。我倒很想见见这位有胆量怀疑一切的人。”
省长走近奥金佐娃说已备好晚宴。并心事重重地向她伸出手。她离开时,又朝阿尔卡季回眸一笑,点点头。他深深地鞠了个躬,注视着她的背影(在他看来,那闪动着银灰的黑绸里的身躯是多么婀娜),想道:“现在她已把我抛在了脑后。”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谦卑……
“怎么?”阿尔卡季一回到那个角落,巴扎罗夫就问,“觉得高兴吧?刚才有个老爷跟我说,那个太太是——哟,哟,哟!不过那个老爷也像个白痴。哎,你觉得,她是不是真的——哟,哟,哟?”
“你这什么意思!”阿尔卡季说。
“得了吧!多么天真无邪啊!”
“那我就不懂您那位绅士了。奥金佐娃很动人——毫无疑问,不过她那么冷峻那么矜持,所以……”
“静止的水里……俄谚:“静止的水里有鬼。”──译注你自己知道!”巴扎罗夫打断了他,“你说她很冷峻,味道就在于此。我想你喜欢冰淇淋吧?”
“可能,”阿尔卡季喃喃道,“我判断不清。她想认识你,请我带你上她那儿。”
“可想而知,你把我描绘成什么了!不过你做得很好。带我去吧。不管她是什么──外省的交际名媛,或是像库克申娜那样的‘解放女性’,至少她那样的肩头我已久违了。”
巴扎罗夫的粗话叫阿尔卡季厌恶,不过经常如此──他责备巴扎罗夫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这样……
“你为什么不想让女人有思想自由呢?”他低声说。
“因为,兄弟,我认为女人中只有丑八怪才自由思想。”
谈话到此为止。晚宴后两个年轻人马上就走了。库克申娜在他们的身影后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这是一种不友善和怯懦的笑:她的自尊心深受伤害,今晚这两个人谁也没留意她。她在舞会上呆得最久,凌晨三点多还和西特尼科夫跳了巴黎风格的波利卡──马祖尔卡舞。省长的舞会便以这个可资借鉴的表演落下帷幕。
十五
“我们来看看这个女人属于哪一类哺乳动物吧,”第二天当两人登上奥金佐娃下榻的旅馆楼梯时,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我的鼻子闻着这儿有点不对味儿。”
“你叫我吃惊!”阿尔卡季大声叫道,“怎么?你,你,巴扎罗夫,居然还抱着这么狭隘的道德观……”
“你真是个怪物!”巴扎罗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难道不知道,在我们中间,用我们的话来说‘有点不对味’就是‘对味’吗?也就是说有财可图。今天你自己不也说她的婚姻有些蹊跷吗?虽然照我看来,嫁个阔佬──这事毫不奇怪,恰恰相反,倒是很合情合理。我不信城里的闲话;不过我倒愿意认为,就像我们有教养的省长说的,他们是公正的。”
阿尔卡季这回没说话,敲了敲房门。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仆人领着他俩进了一个大房间,这儿的家具陈设很粗俗,和所有俄罗斯的旅馆房间没两样,倒是鲜花摆放了不少。很快奥金佐娃穿着件素雅的晨服出现了。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她比昨天越发显得年轻。阿尔卡季给她介绍了巴扎罗夫,他暗暗吃惊地发现,巴扎罗夫好像有些难为情,而奥金佐娃一如昨日,非常沉静。巴扎罗夫也觉察到了自己的窘迫不安, 感到很懊恼。“ 糟糕!怕起娘儿们来了!”他想着,也像西特尼科夫一样,懒懒地坐在扶手椅里,过于随便地聊了起来,而奥金佐娃一双清澈明亮的秀目一直没离开他的脸。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奥金佐娃是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洛克捷夫的女儿,她的父亲是个出了名的美男子、投机家和赌棍,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出了十五年的风头,荡尽家产后不得不迁徙到乡下,不久就死在那儿了,给两个女儿──二十岁的安娜和十二岁的卡捷琳娜留下很少的遗产。她们的母亲出身于家道败落的X公爵家,她在丈夫最得势时在彼得堡去世了。父亲故去后安娜的处境十分艰难。她在彼得堡接受到的出色教育并没有教她料理田产和家务琐事——也不适应乡下的幽居生活。她跟周围谁都不认识,也没人可以商量。她父亲曾竭力避免和邻居交往;他瞧不起他们,他们也同样瞧不起他,各有各的理。不过她并没有张皇失措,马上请了姨妈阿夫多季娅·斯捷潘诺夫娜·X公爵小姐。这个尖酸刻薄、傲慢自大的老太太一搬到外甥女这儿,就占了最好的几间房,她从早到晚地唠叨抱怨个不停,就连在花园散步时,也必须叫上她唯一的那个农奴侍候,这个成天阴着脸的仆役身着破旧的、豌豆黄的制服,上面还镶着浅蓝色边饰,头戴三角帽。安娜耐心忍受着姨妈的所有怪癖,一步步安排妹妹的教育, 好像已作好打算要在这穷乡僻壤过一辈子……可命运注定要她过另一种生活。她偶然被一个四十六岁的大富翁奥金佐夫先生看上了,那是个怪人,患有忧郁症,长得胖胖的,很不灵活,萎靡不振,不过并不愚蠢也不刻薄;他爱上了她,向她求婚,她答应了──他们共同生活了六年,临死他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了她。丧夫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乡下还住了一年左右;后来带着妹妹去了国外,不过只到了德国;由于寂寞她又返回国内,住在自己喜爱的尼科利斯科耶村,那儿离此城约四十里。在那儿她有一所华丽、陈设精美的住宅,还有个带暖房的漂亮花园:奥金佐夫生前是不惜一切来满足自己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很少进城,总是有事才去,而且也呆不长。省城里的人不喜欢她,大肆批评她和奥金佐夫的婚姻,传播着关于她的各种流言蜚语,人们信誓旦旦,说她帮父亲在赌钱时搞鬼,说她去国外是迫不得已,必须去掩饰不幸的后果……“您这下明白了吧?”那些愤怒的谣言传播者最后如是说。“她可是经过了水火的呢,”有人这样说她;而省城里一个著名的说话俏皮的人常加上一句:“她还经过了铜管──饱经沧桑呢。”所有这些传言都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只当耳旁风:因为她在性格上特立独行,而且意志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