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把一块三马克的银币放到可怜的汉卿手中(她甚至都没谢我),便动身去路易泽太太的宅子。已是日暮时分,天已有些朦胧,幽暗街道的上空,那一道狭长的天空被晚霞映得通红。我轻轻地叩门:门马上开了。我迈过门槛。里面伸手不见五指。
“这儿来!”响起一个老太太的声音,“等着您呢。”
我摸索着走了两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领着我的手。
“您是路易泽太太吧?”我问。
“不错,”那个声音答道,“是我,我英俊的小伙子。”
老太太领着我顺着一条陡陡的楼梯走上去,我们在三楼停下脚步。凭借从一扇小窗透进的微弱光线,我看到市长寡妇那皱纹密布的脸。她那塌陷进去的双唇咧开,露出一种肉麻而虚伪的微笑,一双昏花的小眼睛眯缝着。她向我指指小门。我手抖抖地,猛然把门一开,进去后,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十六
我走进的那个小房间非常幽暗,因此并没马上看见阿霞。她裹了个长长的披肩,坐在窗旁的椅子上,她宛若受惊的小鸟,脑袋扭过去,几乎是藏了起来。她呼吸急促,全身都在颤抖。我特别地怜惜她。我走近她,她却把头扭得更远……
“安娜·尼古拉耶夫娜。”我说。
她突然整个身子坐直了,想看看我——却没做到。我抓住她的手,把那冰凉的死人般的手握在我的掌心。
“我希望……”阿霞开口说,她努力想绽开笑容,可惨白的双唇不听使唤,“我希望……不,我不能。”她说着便默然不语了。确实,她说话一字一顿地。
我坐到她旁边。
“安娜·尼古拉耶夫娜。”我重复了一遍,也不知说什么好。
一片寂静。我依然握着她的手,望着她。她依然瑟缩着,喘着粗气,轻轻咬着下唇,以免哭出声来,不让盈盈的泪珠滚落下来……我望着她:她怯生生地静坐在那儿,显出一种楚楚动人的无助模样,仿佛她由于很疲惫,刚挪到椅子前,便颓然倒在上面了。我的心融化了……
“阿霞。”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她缓缓抬眼望着我……啊,恋爱中的女人的眼神——有谁向你描述过?它们在祈求、在探询,表示出一种信赖,一种顺从……我无法抗拒它们的魅力。一股细细的火苗如炽热的钢针穿透了我全身;我弯下腰吻着她的手……
响起一个颤颤的声音,宛如若断若续的叹息,一只软弱无力,如风中摇曳的树叶般的手轻轻触摸着我的头发。我抬头看着她的脸。她的容貌突然改变得如此厉害!恐惧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的目光变得悠远朦胧,我也不由地给吸引了过去,她的双唇微启,前额惨白得如大理石,一头鬈发如临风中,向后披散着。我忘记了一切,把她拉向自己——她的手温顺地服从着,整个身子也顺势被拉了过去,披肩从肩头滑落,她的头轻轻地贴在我的胸口,贴在我炽热的双唇下……
“您的……”她耳语道,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的双手已滑过了她的身躯……可我突然想起了哈金,如一道闪电,使我清醒过来。
“我们干了什么呀!……”我叫着,猛然向后一退,“您哥哥……他一切都知道了……他知道我和您见面的事。”
阿霞倒在椅子上。
“是的,”我站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角,说着,“您哥哥全都知道……我只能把一切都告诉他。”
“只能?”她惶惑地问。看来,她还没完全清醒,没全明白我的话。
“是的,是的,”我有些冷酷地再三说,“这是您一人的错,您一个人的。您为什么全盘托出了自己的秘密?是谁迫使您把一切都告诉您哥哥的?他今天亲自到我那儿去了,把您和他的谈话都告诉了我。”我竭力不看阿霞,大步在房间里走着,“现在一切都毁了,一切的一切。”
阿霞想从椅子上站起身。
“别动,”我大声嚷着,“请您别动。您是在和一个诚实的人打交道——是的,和一个诚实的人。可是,上帝啊,是什么使您心潮澎湃?难道您发现我有什么变化?您哥哥今天来找我时,我不能瞒着他。”
“我在说些什么呀?”我暗自想,我成了个毫无道德的骗子,哈金知道我们的约会,所有的都走样了,所有的都暴露无遗——这些想法在我的脑子里轰鸣。
“我没叫哥哥去,”阿霞惶恐地低声道,“是他自己去的。”
“您瞧,您干了些什么,”我往下说,“现在您想离开……”
“是的,我必须离开这里,”她依然那么细声细气,“我请您来这儿,只是为了和您道别。”
“那么您认为,”我说,“和您分开我心里就轻松吗?”
“可您为什么告诉了哥哥?”阿霞疑惑地问。
“我跟您说——我别无选择。如果您不是自己先吐露的┗啊…”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天真地说,“我不知道,房东太太那儿还有一把钥匙……”
这天真的道歉,此时出自她的双唇——真叫我快生气┝恕…可现在我一回忆起,就非常感动。这可怜、正直、真诚的孩子!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又开口道,“一切。现在我们只能分离。”我偷偷望了一眼阿霞……她的双颊一下子变得绯红。我感到,她既羞怯又害怕。我自己在房间徘徊着,激昂地说,“您不让刚开始成熟的感觉再发展发展,您自己扯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您不信任我,对我产生怀疑……”
当我说话时,阿霞的身子越来越往前倾——突然跪了下来,把头埋在手心,失声痛哭起来。我走近她,想把她拉起来,可她不肯。我受不了女人的泪水:一见到女人流眼泪,便马上惊慌失措。
“安娜·尼古拉耶夫娜,阿霞,”我再三说,“请……求您了,看在上帝面上,别哭……”我又抓起她的手……
可令我震惊的是,她忽然跳起来——如飞速的闪电,奔到门边消失了……
过了几分钟路易泽太太进了这间小屋——我依然站在房间中央,如受天打雷轰一般。我不明白,我们的约会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这么傻乎乎地结束了——我想说的话连百分之一还未倾吐,该说的话还未表白,这一切在我自己还不知道如何解决时,它已结束了……
“小姐走了?”路易泽太太问我,她那黄眉抬得高高的,一直抬到假发边。
我傻乎乎地瞪着她——走了出来。
十七
我费力地走出城,直奔田野。懊丧,一种极度的懊丧啮咬着我。我对自己大加数落和责备。我怎会不明白使阿霞不得不改变约会地点的原因呢?我怎会估计不到,她是花了多大的代价来到这个老太太家里的呢?我怎么没挽留她呢!和她单独在那密不透气、几乎没有亮光的房间里,我居然有力量、有心情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甚至责怪她……可现在她的容颜萦绕在我的心头,我请求她的原谅;她那毫无血色的脸,那怯生生、水汪汪的双眸,那低下的脖子上披着的头发,她的头轻轻贴在我的胸口——这些回忆灼烧着我。“您的……”我又听到她那柔声细语。“我是凭着良心的,”我说服着自己……这不是真的!难道这样的结局是我希望的吗?难道我真的能失去她吗?“疯子!疯子!”我恶狠狠地反复念叨……
这时夜幕降临。我大步走向阿霞的宅子。
十八
哈金走出来迎接我。
“您见到我妹妹了吗?”他老远就朝我叫道。
“怎么,她没在家?”我问。
“没在。”
“她还没回来?”
“没有。是我的错,”哈金接着说,“我无法忍耐下去:便违反了我们的约定,去了小教堂;可她不在那儿;可能她没去吧?”
“她不在小教堂。”
“您也没见到她?”
我只能承认见到她了。
“在哪儿?”
“路易泽太太那儿。一小时前我和她分的手,”我又加了一句,“我还以为她回家了。”
“等等吧。”哈金说。
我们进屋坐下。二人都默然无语。我们两个都觉得有些尴尬。不停地回头望门,竖起耳朵听着。末了哈金站起来。
“这太不成样子!”他叫道,“我的心跳得不正常。她折磨死我了,天呐……我们还是出去找找吧。”
我们出了门。外面已是一片昏暗。
“您和她说了些什么?”哈金边把帽子拉下来挡住眼睛,边问我。
“我们见面只呆了约五分钟,”我答,“我把我们约定好的跟她说了。”
“我想,”他说,“我们最好分头行动;这样我们能早些碰上她。不管怎样,我们过一小时回这儿。”
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