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滕俊川默默地吃完妈妈煮的早餐,跟妈妈道了声“再见”,就出门了。坐上公交车,他觉得车子驶去的地方是一个万丈深渊,在那里他将遭到老师的批评,同学的讥笑,连那个写字条鼓励过自己的女孩肯定也会嘲笑自己——滕俊川绝没有想到写字条的人是陶敏和蓝洁。校长也会很快就知道事情真相,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指名道姓批评自己,接着他们会投诉给妈妈听,妈妈听了肯定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训斥自己,从此,自己去到哪里都是老鼠屎——人人憎,在学期末什么评优评先都与自己无缘……越想越怕,滕俊川的手心额头沁出了冷汗。他不敢再坐下去了,在车子走了两站路后,滕俊川毅然下了车。
下了车,该去哪里呢?滕俊川望着蜘蛛丝般的电线,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停栖在上面的孤单的小鸟,没有玩伴,没有去向,想飞飞不高,想叫没人听得到。
滕俊川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身边“呼”地一声窜过一辆摩托车,两个染着红发的社会青年怪声怪调地喊“靓仔,要不要我们送你上学?”一边扬长而去,滕俊川被吓得紧紧揪住书包,冒了一身冷汗。
滕俊川是那么的孤苦无助,像被掷到一个荒岛的游子,哪里都不能去。家里有妈妈的苦瓜脸,学校是炼狱,网吧据说经常发生恃强凌弱的事,而朋友——滕俊川只有同学,没有朋友。
“爸爸,我去看看爸爸。”滕俊川总算找到一个去处,“爸爸不是我妈妈的老公了,但他还是我的爸爸呀。我偷偷地望望他,就离开。”
很明显,滕俊川对他爸爸的行踪是很熟悉的。他上了一部公交车,去到鹿丹村,找到一幢民宅,按了门锁密码,“嘭嘭”就往楼上跑,上到二楼后,滕俊川心里却开始发毛了,不知是否该继续往上走。“见到我爸爸该说什么……我不是想看到他,我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万一见到他又该怎么办?”滕俊川往楼上望,手搭着楼梯扶手,犹豫不决。
“嘎吱。”有人开门。滕俊川立即像惊弓之鸟般侧过身子。
“小朋友,你找谁?”一位慈祥的阿婆问道。
“我找我找……”滕俊川结结巴巴地说。
“你怎么长得赖文强那么像,你是他的儿子?”阿婆慈祥地笑了,和蔼地说,“你想找你爸爸是不是?你爸爸又去赌博了。他都把家里的东西输光了,还是要去赌,听说还赌上了地下六合彩。我们这楼里的人都怕你爸爸呀,怕他输红了眼来抢我们的东西。我们都想赶走你爸爸,不让他在这幢楼住了。你跟你妈妈吧?你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后好好孝顺你妈妈,知道吗?嗯,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今天怎么不用上学?”
“我有事找爸爸,不过,我的事不急,阿婆,你不用告诉他我来过。谢谢阿婆,我走了。”
滕俊川三步并作两步逃走了。
经过一面商业橱窗,滕俊川看到自己跑进了镜子里面,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滕俊川觉得很陌生很虚空,似乎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包括自己也不过是一件东西,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
“天啊,那个瘦瘦小小的戴着大眼镜的呆呆愣愣的人就是我?我是谁?我是滕俊川,滕俊川又是谁……”滕俊川强迫着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滕俊川在车轮轰轰的街道中、在人群摩肩接踵的闹市中,像雾都孤儿一样流浪,流浪,心如死水一样平静:“鸽子怎么可能会变成青鸟?”
十一点四十分,任老师终于接到警方消息:“滕俊川的一封信被找到了,在大梅沙!”
“一封信?在大梅沙?他去跳海?”早已饱受身心折磨的妈妈惊慌得晕厥过去了。
“天啊,滕俊川投海自尽?”任老师的天空打起了霹雳。
任老师拼命按滕俊川妈妈的人中,帮她擦活络油。她慢慢苏醒过来,热泪横流,眼神中却透露出绝望,不甘心地喃喃自语:“这下子完了,我还为谁活着呢?”
“大姐,我们还是去警务所看看吧。”虚脱的任老师搀扶起瘫软的母亲,越过千重山万重水般来到警务所。
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警察接待了他们,哀戚地递给他们一份被泪水蘸湿了字迹模糊的信——一封遗书!
滕俊川的妈妈彻底绝望了,软绵绵地瘫倒在地,捶胸口,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就是不敢动那封信。
任老师忍住悲痛,颤抖着攥住那封遗书,心惊肉跳地看着:妈妈:
我要走了,走到一个没有压力没有烦恼没有忧愁的世界,那黑黑深深的海里面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世界?那里是不是有龙王有虾兵蟹将有自由有快乐有幸福?那里会不会有一个新的家等着我?那个家里有妈妈也有爸爸……没有爸爸的家是多么的孤单,是多么的弱小,就连陌生人敲门都害怕。妈妈,我的性格那么胆小,是不是没有爸爸的原因……妈妈,孩儿不孝,没经你同意就走了。可是,妈妈,我真的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自我懂事以来,你就跟爸爸不在同一个城市,我没有几天见到爸爸。等我们来到深圳了,爸爸又很快跟你离婚了,我没有爸爸了。然后,我的生活每天就都是读书读书再读书。妈妈,生活就是读书,读书就是生活,是不是?
妈妈,你给了我许多许多东西,只要我想到的你都会千方百计准备给我。于是,你也要求我很多,你要我每次考第一,要我当班干部,要我每天都要受老师表扬,要我长大后出人头地。你要我活着就是为了你活着。妈妈,我努力了,但是我做不到啊。妈妈,对不起!
妈妈,你还老是跟我说,我爸爸死掉了。可是,他还活着呀。你总叫我去恨他,我就学着恨他了。可是,妈妈,我不懂,别人都要去爱他爸爸,为什么我要恨我爸爸呢?我爸爸是除了你之外我最亲的人,如果连他我都不爱的话,我怎么会真心爱你?……妈妈,我是真心爱你的。谢谢你养我育我。但是,我要走了,我听见龙王爷在叫我了,就让我下辈子再作你的孩子,好好报答你吧。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信读完了,可怜的滕俊川用那瘦弱的身子背着大大的书包、用细细的中指不断地点着那老往下掉的眼镜的样子在任老师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天啊!不可能!”任老师再也忍不住泪水,堂堂八尺男子当众恸哭了。
滕俊川的妈妈再次昏死了过去。
“赶紧叫救护车。”络腮胡子警官当机立断。
天崩裂了,地坍塌了,世界虚无了,自我已经迷失了,任老师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
“尸体呢?”
“还没找到。”
世界已经死亡般寂静。
“我在废墟之中守着你走来。我的泪光承载不了,所有一切你要的爱。”谁的手机铃声传出如此这般应景的绝唱。
任老师明白了什么叫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喂,什么?那个小男孩找到了。尸体?”络腮胡子警官说。
“他还活着!”络腮胡子警官兴奋得跳了起来,“太好啦!”
任老师被吓呆了,从地狱升腾到天堂,把他吓呆了。
络腮胡子警官兴奋地跑过来,巴掌重如千钧地拍着任老师的肩膀,把任老师拍得抖了抖,一边大声说:“没错!那小男孩还活着!”
“真的?”任老师还在天堂里腾云驾雾呢。
“真的!”壮壮的络腮胡子警官蹲了下来,俯在滕俊川妈妈身边,挨近她耳边,轻轻地说:
“大姐,醒一醒,你儿子还活着。”
世界上最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滕俊川的妈妈竟然把眼睛微微张开了,嘴巴翕动着。
络腮胡子警官微笑着说:“你儿子还活着。”
滕俊川的妈妈死而复生,说出话了:“我家川川还活着?”
络腮胡子警官肯定地说:“是的。”
滕俊川的妈妈一跃而起,眼睛在四处寻找,声音颤抖地问:“我家川川在哪里?”
“在从大梅沙回来的路上,我的同事陪着他。”络腮胡子警官温和地说。
“谢谢!谢谢!你们真是观音娘娘再世呀。”滕俊川的妈妈一下子握紧络腮胡子警官的手,一下子握紧任老师的手,千恩万谢,“逢年过节烧香拜佛我给你们祈福。”
半个小时后,滕俊川在六位警察的陪同下出现了。瘦瘦的身子披着大人的衣服,松松垮垮,他怯怯地耷拉着头,眼镜拼命往下掉。
“川川!”滕俊川的妈妈大叫,奔上去搂紧了孩子,又是哭又是笑。
“妈妈……”滕俊川讷讷地站着,泪水已经盈眶。
“川川,别再做傻事了。妈妈跟你是一条命呀。”滕俊川的妈妈捧着儿子的小脸,声音颤抖着说。
“妈,”滕俊川喃喃地说,“龙王爷不要我。”
滕俊川的妈妈听了又是笑又是哭。
“川川,妈听你的,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滕俊川的妈妈连眼泪也不擦。
“妈,我想转学。”滕俊川说。
“好好好,妈妈同意,妈就是跑断了腿也帮你转学。”
任老师走过来抚摸了一下滕俊川的头,说:“俊川,你已经跨过了人生中最难过的坎,你难道还怕回去面对那些小困难吗?”
“我害怕。”滕俊川怯怯地说。
“老师觉得,你的勇气大得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任老师说,“老师相信你在一个地方跌倒了,一定会在那个地方坚强地爬起来。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滕俊川迟缓地点点头。
“滕俊川,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络腮胡子警官也过来搂紧了滕俊川说。
滕俊川点了点头。
滕俊川的妈妈终于松了一口气。
“谢谢!谢谢!”滕俊川的妈妈鞠着躬,牵着滕俊川的手,对所有帮过她的人顶礼膜拜般频频道谢,带着滕俊川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