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认识的老人当中,杨婆婆算是个例外。
去年冬天,我经常看见76岁的杨婆婆戴着一个顶上有线球的花朵帽子,上身穿一件大红羽绒服,下身穿一条靴裤,脚蹬一双长靴,背着一个斜挎包,手里拎着菜,精神矍铄。今年夏天,又常常看见杨婆婆穿着颜色鲜艳的体恤,白色的九分裤和运动鞋,手里也是拎着菜,脚步轻健。
杨婆婆的三女儿是我的同事,我叫她马三姐,每次给她“汇报”关于见到杨婆婆的情况时,她都说,你不晓得我这个老妈有几多“掣”,比我们四姐妹都“掣”得多。掣巴子,也说掣乎子,本是我们土家族特有的方言,意为爱表现的人。但我觉得这个“掣”字用在杨婆婆身上是对她的褒奖,大多上了年纪的人对生活都缺乏激情,只要身体不疼不痒,不冷不饿,没有什么更高的要求了,懒得去“掣”,或者身体状况不好,“掣”不了。而乐意去“掣”,又能“掣”,求之不得,何乐而不为呢?
关于杨婆婆爱美、喜欢亮色衣服的程度,还有一件事可以佐证。有一次,杨婆婆的四女婿出差给四女儿买了一件咖啡色花衬衫,四女儿嫌花了,不愿穿。杨婆婆知道后,说拿去她看看,结果杨婆婆一看也不喜欢,说是颜色太深、太老气。结果,一件花衬衫就这样被两代人冷落,陷入了你不要我不要的尴尬境地。
杨婆婆不光注重外表的光鲜,她也追求内心的亮堂,算得上内外兼修。
屈指算来,杨婆婆随老伴从渔峡口镇枝柘坪村进城已有21年了,刚进城时,家务活儿样样拿手的她目不识丁,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她慢慢感受到了住在城里没有文化的苦恼,丈夫尚未退休,女儿们各自成家,做完家务后,电视看不太懂,看书认不得字,上街又没有熟人,就觉得无所事事,心里堵得慌。后来,她发现邻居马婆婆虽是老牌大学生,却有很多家务活儿不会做,杨婆婆灵机一动,商量着和马婆婆来个取长补短。从那时起,她给马婆婆帮忙做腌菜、蒸蒸肉什么的,马婆婆就教她识字。渐渐地,杨婆婆看书看报看电视都没问题了,后来还订了《中老年健康》、《楚天都市报》等报刊杂志,自学了“三五”、“四五”、“五五”普法知识。从中学到了不少养生知识,对外界发生的大事也略知一二,别人打官司她也说得出一些道道,随后又到文化广场参与跳集体舞,几经努力,终于和社会接上了轨。
想象得出,年轻时的杨婆婆一定也是爱美的,只可惜,如果时光倒退五六十年,那时物质生活匮乏,文化生活单调,如花的年龄即使想美也是无米之炊。斗转星移,苦尽甘来,当多姿多彩的生活像一幅美丽的画卷在她眼前展开时,沉睡的爱美天性开始复苏,她自觉地按照本人的意愿来装扮自己,甚至不需要征求都接受过教育的女儿们的意见,只要自我认同就够了,她已经“耽误”了大半辈子,不能再等了。以其人生阅历推测,她现在所坚持的着装原则应该就是未经自我意识的、对逝去岁月的一种补偿心理。
只是世间有些缺憾可以后来弥补,而有些事情就只能当时解决。比如,贫困岁月的温饱问题。在中国,吃喝一直是个很让人头痛的问题,饥饿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强烈的集体记忆。彼时,杨婆婆属于“半边户”,上有两个老人,下有四个女儿,每天一睁眼,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是摆在她面前的头等大事,在“千万不忘阶级斗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特殊年代,农民多养几只鸡鸭,多养几只猪羊,在自留地或自己开荒扩大一点自留地里种点蔬菜,利用田边地角种点粮食,在房前屋后或庭院里种些果树等等,都被视为资本主义,一经发现,或没收,或宰杀,或销毁,或被砍,总之,资本主义的尾巴一定要割。虽然阶级斗争的高压手段杨婆婆也是害怕的,但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见缝插针,与工作组或公社干部玩猫捉老鼠斗智斗勇的游戏。她在故意堆得老高的柴垛后面养了几只兔子,提心吊胆的好不容易挨到它们长大,到了要吃的时候却不敢用刀杀,因为怕兔子出声让人听见,于是她拿起一块粗重的劈柴对准兔子的脑袋一阵猛锤,兔子没吱声就一命呜呼了;她在一片竹园的隐蔽处种上黄瓜,让瓜藤缠着竹杆往上长,要吃黄瓜就像叉柿子那样去叉;为了给生病的孩子煨粘粘儿(用小土罐在柴火里炖米饭),劳心费力弄来几斤谷,却不敢用碓舂,只好关起门来用磨花椒的钵子磨,煮或者吃的时候也得关上门窗,因为一旦香气飘出去被人闻到就又麻烦了。尽管她处处小心谨慎,还是难免百密一疏。有一次,去猪圈喂猪时,她偷偷多养的一头小猪竟不识时务地从圈里窜出来,直奔队里的稻田,马上就被人发现,那人一边喊着“打倒资本主义”,一边挥舞着棍棒,结果小猪被活活打死……无论如何,杨婆婆硬是想尽办法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大地,各种禁锢的枷锁被打破,再后来,国家实行土地包产到户,到处是一派生机盎然、欣欣向荣的景象。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之下,杨婆婆一家的生活越来越好,当不用为生计发愁之后,杨婆婆又寻思着怎样把现有的食品原材料做得更好吃,于是她做米酒、磨豆腐、打糍粑、熬苕糖……,具有土家特色的煎、炸、炒、爆、煮、蒸、腌、卤样样不拉下,她用自己的勤劳智慧尽量让一家人不仅吃饱,而且吃好。
杨婆婆古道热肠,自家的日子相对过得好了,还不忘乐善好施。在乡下时,一次,有个巴东的民间手艺人来家里做木工活,杨婆婆特意打了糍粑作为招待,饭桌上,那人吃着吃着就哭起来了,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杨婆婆弄得不知所措,以为客人突然生病了,便小心询问,那人也不隐瞒:这种粑粑太好吃了,不晓得叫什么名字,我是吃了,可我的娃儿们却吃不到。可怜天下父母心!杨婆婆说那不要紧,我把剩下的包好,您给孩子们带回去就是了。顿时,倍受感动的他哭得更厉害了。进城后,一次邻居和杨婆婆说起家里有别人送的鱿鱼,但不会做,放在家里又嫌腥臭,准备丢掉,杨婆婆说这么好的东西丢掉太可惜,我拿去做好了再给您端过来。第二天,邻居品尝了杨婆婆的手艺,连说味道好,幸亏没丢。奇了怪了,杨婆婆怎么就那么勤快那么舍得付出,灶前灶后忙了一辈子,总也不嫌累呢?
杨婆婆的女儿们现在讲起小时候,没有同龄人食不果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大仇深,因为苦难的浓度已被父辈最大限度地稀释了。直到现在,杨婆婆已经76岁高龄,长女也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她还在不知疲倦地忙碌。从我上班的办公大楼五楼窗户就可以看见住在对面的杨婆婆的厨房,时常见她锅里不是在蒸就是在炒,准备好了就派老爷子给女儿们挨个送上门,看上去像两个配合默契的工作搭档。杨婆婆的小女儿就住在我楼下,我几次中午下班碰见马爷爷拿着女儿家的钥匙,正在给她送蒸肉。
杨婆婆在城里住了这么多年,已充分感受到城市的种种好处和便利,但与宁静的乡下比起来,心里某个角落总有些难以言说的隐忧。譬如,随着行骗者骗术的层出不穷,为防老人上当受骗,几个女儿多次告诫他们两老,凡是在街上遇见叫大爹大妈的,千万不要理睬啊!一日,老奶奶上街买菜,果真就碰见一个叫大妈的,想起女儿平时的告诫,她看都没敢多看那人一眼,就赶紧小跑。那人紧追不舍,边追边喊大妈我是枝柘坪的某某,杨婆婆一听那名字和口音,确信真是老家来的人,这才停下脚步。免不了一番详细的解释。本来,她又不出远门,就上街买个菜、买个衣服什么的,被骗的机率应该不大,可以忽略不计,但防范心理还是让她提心吊胆。
还有一件最让杨婆婆苦恼的事是就是食品,早年她为弄不到吃的东西而犯愁,如今食品倒是太丰富了,但添加剂多农药多造假多,走进菜市场,到底买那种吃了才对人体无害,她又犯难了。不仅杨婆婆感到为难,大家都觉得困惑,更糟糕的是明明知道有害,却不得不买,不得不吃。因为饥饿是必须立马解决的事情,慢性中毒还有一个积累的过程。有网友调侃,早上起来,买根地沟油炸油条,切个苏丹红咸蛋,冲杯三聚氰氨奶,啃个染色馒头;中午,瘦肉精猪肉炒农药韭菜,再来一份人造鸡蛋卤注胶牛肉,加一碗石蜡翻新陈米饭,泡壶香精茶叶;下班,买条避孕药鱼,尿素豆芽,膨大西红柿,开瓶甲醇酒;饭后到地摊买本盗版小说;晚上钻进黑心棉被睡觉。如此描述看起来有些夸张,但每个人每天或多或少都会碰到。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过去没吃的是愁,现在吃的多到眼花缭乱还是愁,愁来愁去何时了,问题在于,整天愁眉苦脸也于事无补。
前几日,再次遇见杨婆婆,她穿着玫红色运动服,背伸得直直的,正在去菜市场的路上,还是那样精气神十足,她终究是个乐观的人。我想,她的内心世界也应该一如她所钟爱的服饰一样──色彩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