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写实文学是从可能性出发来想象现实的一种文学形式。按照传统的理解本章所说的非写实文学的非写实主要体现在它的表现形态上,从范畴上讲主要包括现代主义文学和部分浪漫主义文学。非写实文学要么选取非现实的题材,如科幻、神话、恐怖和冒险等,要么在表现手法上追求非现实化,如想象、夸张、梦境等,要么在主题表达上有超现实非理性的表现,如异化、荒诞等人生境遇的体会。即便是同样的题材,写实文学和非写实文学会有完全不同的处理,比如同样是写梦,非写实文学不是像写实文学那样力求再现梦境或者幻想,而是表现精神恍惚、恐惧、焦虑、精神崩溃等失序的心理状态。
如果说写实文学揭示了人与现实常态下的关系,非写实文学则多以揭示人与现实的不正常关系为表现中心。非写实文学多是借一些变异的形式表现人与人之间非正常的关系。对现代主义文学而言,多表现为人与人与他者异化的关系,比如存在主义者萨特为了表达他的观点“他人即地狱”,特意写了荒诞派戏剧对其诠释,在离奇荒诞的情节巧合中令人感受到存在本身的尴尬。
在这样的文学作品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犹如叔本华的豪猪之喻,太远或者太近都会是伤害。而且在现代主义文学中,人与人的关系非正常化不仅是夸张的也是必然的,它似乎要从生命终极意义的角度指出这种处境并不是意外巧合而是从根本上无法克服也是无法回避的,这才是非正常形式下的常态人生。与这个有点不同的是,浪漫主义文学多从理想化的角度来想象人与现实的关系。所以在浪漫主义笔下多是优美的风景,伟大的英雄,热烈的情感。这是比较典型的对现实的乌托邦幻想,虽然虚幻,但能温暖人心。在这个意义上讲,非写实文学以反常的形式直接虚构了现实的另外一种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更接近于人的心理真实。
所以,非写实文学的虚构性从艺术手法上讲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在审美上它依然要求获得情感认同。然而想象一个可能存在且可信的对象比想象一个已经存在且可信的对象要难多了,因此非写实文学在表征现实的时候既要暴露虚构性又要获得情感认同其实是更难操作的一种文学形式。从这个意义上说,非写实文学是更能体现文学性的表现形态,它能在更大范围内发挥文学的虚构性和想象性。
非写实文学虚构现实的主要方法
非写实文学对现实的虚构也主要有两种,即以超现实手法表现现实问题和以超现实手法表现现代问题。现代主义文学多借超现实手法表现一个非现实主题,而浪漫主义文学常借非现实手法表现一个现实主题。
一、以超现实手法表现现实问题
用超现实手法表现现实问题指的是运用想象、夸张、变形等艺术手法,展现非正常的现实状态,从而达到对现实的揭露和批判。这类创作往往采取非正常的形象或者意象来表达对当下现实生活的感受,像《聊斋志异》就是这方面的典型。蒲松龄借助花妖狐媚的外形,探讨的还是吃饭穿衣的现实问题。在他的小说里面,各种妖精的出现只是为了拯救一个落难的好人,而这些妖精带来的无非是贤惠的妻子、可口的饭菜或者说致富的门路。妖精们要解决的都是主人公面临的现实困境,而当这些现实问题得到解决后妖精们也功成身退了。相比较而言,这类作品是不思考人生的终极意义的,因此也没有永恒的烦恼。
因而也成为生活在困境中的芸芸众生们摆脱现实困境的一次浪漫的精神之旅,与之类似的是中国的先锋派小说。先锋派作家借鉴了非常多的西方艺术技巧,从形式上看是非常具有现代感的。但是,由于他们关注和思考的依然是属于中国特殊的而且是非常现实的问题,因而也只能算是具有现实主义文学中比较特殊的一种。尽管他们在技术上大胆革新,运用想象、夸张等艺术技巧,但思考的却是此在的或者纯个人的问题,因而也不具有普适性。笔者认为,这类作品虽然被冠以先锋之名,本质上还是体现现实主义精神的,而且他们在文学的表达中意义不具备公共性和永恒性,因此就没有足够的力量成其为经典。
但是,由于他们采取了非写实的表现形式,因而还是属于非写实形态的文学,这也是比较典型的用超现实手法表达现实问题的一种尝试。以超现实手法表现现实问题其实是将人的正常合理的情感体验放到一个看起来荒诞不真实的境遇中加以夸张,从而令这种体验和感受更加深刻。然而,它们要表达的都是非常具体甚至是非常个人的问题,也就是说以一种非常不现实的方式表现一个非常现实的欲望或者想法。
二、以超现实手法表现现代问题
以超现实手法表现现代问题则是以一种不现实的方式表现一个不现实甚至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实现的欲望或者想法。
尽管这种方式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内容上看都非常具有现代感,但还是挑战了一般大众的接受心理。文学要以隐藏真理的方式说出真理,以夸张的形式来展现夸张的情感无疑会给人一种不真的感觉,因此以超现实手法表现现代问题注定是不能被一般受众所理解和接受的。现代派文学的产生、发展、失落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但客观地说,他们探讨的问题具有某种未完成性。有的或许根本不是问题,有的却是人类无法超越的精神难题,在人类精神发展史上依然是十分有价值的。
对于西方现代派文学而言,思考的现代问题集中表现为对异化问题的思考。异化作为哲学术语,原是黑格尔提出来的,他用这个词说明绝对精神向物质世界的演化。接着,马克思对这个词进行了唯物主义的改造,认为异化指的是事物或者是某种关系由于社会历史的原因形成了与其固有属性相反的属性。他极具远见地从社会学的角度指出了造成人际关系恶化的原因。后来经过卢卡契等人的进一步发挥,异化主要是指事物因其发展而走向了自身固有属性的反面,西方现代派文学正是在这个主题意义上来揭示现代生活的。
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经过科技大发展,人们的社会物质生活得到了极大改善,但精神上却面临了更大的困惑。在强大的物质生产面前,人反而更缺乏安全感和归宿感,以往塑造的那些精神家园成了现在的精神幻象。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发达的物质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亦或说是人与人之间有别于温情的一面日益暴露出来,令人尴尬难以面对。在现代派文学中普遍流露出对人生和社会的悲观意识和绝望情绪。对此,曾庆元先生曾经将文学中的异化主题概括为四个方面,即人与人的关系的异化、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人与自我关系的异化和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笔者认为这样概括是十分确切的。
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主要表现在,在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多地受到物质利益的支配,人与人之间那种相互关怀和帮助的关系逐渐演变成相互利用相互倾轧的关系,人与人的交往越来越多地受到商品交换关系的影响,难以做情感上的沟通。从而使极端冷漠、残酷、自我中心成为保护自我的方式也越来越多的成为现代人的处事原则。
现代主义文学竭力表现这种人类难以沟通思想感情的可怕图景,揭示现代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只能是矛盾冲突的关系。存在主义作家萨特在他的剧本《墙》中有句台词:“他人就是(我的)地狱!”可以说极为形象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真实关系,这也是现代主义作家所理解的人际关系。为了更好地反映人所面对的充满敌意的人际关系,现代派作家不惜采取了非常荒诞的表现形式,如尤金·尤涅斯库的《秃头歌女》以夫妇之间彼此确认的荒唐对话,放大了人类精神生活的空虚和相互之间的不理解,从而反映出人类精神状态的深刻层面。
人与人之间不仅相互伤害,而且这种状态无法改变,也无法避免地成了现代派文学反映的一个“现实”,那么人的孤独就成了无法逃离的宿命。同时,人与社会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一般来讲,社会是人类文明的产物,它为人的存在与发展提供了语境,为人类文明相处提供了种种规范,同时提供种种条件使人类得到逐步完善。但现代派文学却反映了另外一个现实,即社会非但不能成为人们安居的所在,反而把人变成了非人。社会将个体塑造成驯服的对象,而个体在被规训的过程只能逐渐丧失自我。比如有的社会学家指出,我们现在的教育,社会制定了读书的不同阶梯,我们如果按照这个顺序一步步走下去,到头来可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或者能够干什么。
上大学之前一切美好的愿望都是为了上大学,梦想实现了又去读研究生,研究生读完了想干脆把博士读完,可是把这一切读完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社会在对个人的规划中使个体变成一个个零件,最后令其丧失了对自我的思考,而社会规则中的那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又是个体所不能超越的。于是,被我们称作文明精华的道德、信仰、教育,都可能变成统治人压抑人的工具。现代主义文学揭示了人对生存于其间的社会的反对,表现了个人全面反对社会的倾向。个人因此成了试图摆脱社会的局外人,成了被社会放逐的流亡者。
现代派文学对社会的反叛是建立在对社会失望甚至是绝望的基础上的,因此流露出破坏和反抗一切社会秩序的倾向,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也流露出一种极端情绪。其实这样的想法在以前的写实文学中也有表现。比如《警察与赞美诗》里面就写了一个乞丐,为了想要到监狱里度过寒冷的冬天,想方设法投入监狱却无法实现,最后当他决心要做一个好人的时候,警察却将他投入监狱。这个故事说明,即使是像美国这样标榜民主与自由的国家,也没什么自由是属于个人,想做好人和坏人也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其实笔者认为像这样的文学严格来讲是属于非写实的。它采取的非写实的方式表达的也是人与社会的非正常关系,只是在叙述上比较温和,采取调侃幽默的手法而已。
三是,人与自我关系的异化。现代资本主义的畸形发展造成了人性的分裂和变异,由此形成了人与自我关系的异化。现代主义文学更在现代心理学特别是潜意识心理学的影响下,致力于对这种异化关系的表现。在现代主义文学中,人与自我的异化关系体现为理性与本能的对立、感官与精神的对立,以及由此形成的双重乃至多重人格。通过表现人与自我关系的异化,现代主义文学反思人性的复杂性和资本主义发展对于人性的影响。于是,寻找自我、追问“我是谁”、表现人性的失落、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显示人格分裂等等,便成了现代主义文学经常表现的题材和主题。
四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现代主义文学对人与自然关系异化的表现,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对自然生态的破坏,以物质欲望的张扬改变了人的自然本性,以及迷信技术和崇拜物质所导致的人文精神的丧失。在现代主义文学中,人与自然关系异化的主题,常常以现代都市生活与自然的对立、以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以技术、物质对人类的压抑甚至控制这类题材来表现。自然在人类的眼中消失了,失去了传统文学所描绘的那种诗情画意。在现代派诗人托麦斯的笔下,天空成了一块裹尸布,地球不过是柴炭和灰烬的混合,风景用自己的线条表明它只是一具巨大的尸体。所有这些,都呈现出一幅怪异、荒诞、令人失望和沮丧的画面,而这是传统文学少有甚至从未表现过的。
应该说,现代主义文学确实揭示和暴露了资本主义发展给人类社会带来的灾难,反映了由此造成的社会和精神危机。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主义文学有它独特的意义和价值,异化主题确实切入了现实社会生活中的许多值得思考的问题。但是现代主义文学所表现的对人类社会和前途的彻底失望,却是一种消极的、世纪末的情绪。以现代主义文学为核心的非写实文学,一改以往写实文学致力于表现人性美和鞭挞人性丑,转而更关注人性的异化这种社会现象,关注人的精神创伤和变态心理,在这个时代也表现出它特有的深刻性。
表面看来,这似乎是探究人类精神状态的荒唐之举,但细看来不难发现,它们所表现出的这一主题所具有的现代性绝对不只是指时间意义上,而更深的在于人类精神的深处,因而笔者以为这种探讨将具有永恒性。不仅现在在说,将来还要说,而且其实过去也在说,只是我们没有用这样的词汇表达而已。
在表现异化主题的时候,现代派文学采取了荒诞的叙述方式。从词源学上考察,“荒诞”一词来自拉丁文“聋的”
(stndus),引申为人与人之间的不能沟通或人与环境之间的不可协调。60年代,英国戏剧理论家马丁·埃斯林出版了一部论述尤金·尤内斯库等人的戏剧创作的著作《荒诞派戏剧》,第一次使用“荒诞”给一个艺术流派命名。从此,荒诞在不同的人那里有了不同的含义。作家尤奈斯库对此有着精辟而独到的表述,“荒诞是指缺乏意义……在同宗教的、形而上学的、先验论的根源隔绝后,人就不知所措,他的一切行为就变得没有意义,荒诞而无用”(【法国】尤奈斯库:《在城市的武器里》,《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58页。)。
他在这里特别强调了荒诞与丧失信仰的关系,而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有一个更为精彩的论断:“一个能用理性方法加以解释的世界,不论有多少毛病,总归是熟悉的世界。可是一旦宇宙中间的幻觉和照明都消失了,人便自己觉得自己是陌生人。他成了一个无法召回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关于家乡的记忆,而同时也缺乏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他自己的生活分离,演员与舞台分离的状况真正构成荒诞感”(【法国】加缪:《西西弗的神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6页。)。加缪不愧为对荒诞论述最透彻的哲学家,他明确提出了荒诞是从人与世界的疏离与陌生中产生的。
人们总是以各种方式追寻着人生的意义,为存在着的一切寻找一个合理的说法。然而事实总是让人失望,世界处处有着不合理的东西,人生有时也会让人觉得毫无意义可寻,荒诞就产生在这种现实与理想的落差之间,在文学中频繁地把这种感觉作为主题表现出来就将它上升为一种审美的追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