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闻一
我常常凝望窗前的那株枝繁叶茂的桂花树,特别是到了八月开花的时节。我喜爱桂花。桂花开时,在翡翠般绿叶的掩隐中,米粒般大小的桂花鹅黄带绿,淡淡的幽香有一种深入人心、骨髓的力度。
桂花实在是一种吉祥的花。桂花盛开的时节,太阳下去了,月亮升起来,约二三好友,阳台上或小院中一坐,摆一盘月饼边品边聊天,何其乐也!可惜,现在我所居住的成都,即使在八月中秋,也很少能看到月亮了。
我出生在成都红照壁的一家独院里,院子不大,院中有一株桂花树。记得小时候,中秋前后,天上有很好的月亮,我们坐在桂花树下看月。出身名门的母亲很会讲故事,她给我们兄弟姐妹四个讲奔月的嫦娥,讲月宫里砍桂花树的吴刚,讲嫦娥身边的玉兔。那时,我闻着桂花沁人的芳香,看天上一轮巡行的月亮,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有种孤清凄切的感觉。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离开省城几十里地,到母亲当校长的小学校读书。
乡村小学是一座大庙改建的,像个大花坛。我和母亲住的屋子窗前也有一株桂花树,它不大,做作业累了,抬起头来,它就在我的面前。桂花开时,学校的女工教我们做桂花糖,将桂花摘下来,渍上白糖,盛在大品碗里,放在太阳下晒——桂花糖那个甜那个香呀!
到了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全国城乡被饥饿笼罩,学校的前后花坛还有花圃什么的,一个早晨都被铲除了,空地拿来栽可以哄肚皮的红苕、厚皮菜。窗前的那株桂树可怜巴巴的,砍了也没有什么用,被留了下来。花,到时节照样开,可是,买不到白糖,也就不能再做桂花糖了。学校有一个教体育的大个子朱老师,饿得皮泡脸肿的,在那一年,他等不及枝上的桂花变成鹅黄,就迫不及待地捋进了嘴里,最后还是没有捱过去,饿死了。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了。我刚上中学,在北方一所大学当教授的父亲被打成了漏网右派,母亲被送到大邑鹤鸣山干校去“学习”,时间很长。母亲走时是相当凄楚的,弟弟才上小学。母亲一走,我们就会受欺负。我,尤其是才上小学的弟弟,流着泪抱着母亲的腿不让她走,可她不得不走。那个时节,窗前那些开得星星点点的桂花,在我眼中,就是从我们心中流出的眼泪。果然,母亲一走,我们就惨了。新调来的一个很左的领导,将我们弟兄扫地出门,说学校里的寝室是要给老师住的,学校不可能照顾“漏网右派的儿子”,幸好附近有母亲的学生,一家很有同情心的农家收留了我们。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求生计、求前程,一晃,人生大局已定,老之将至。
现在我住在成都,闹中取静,窗前也有一株桂花树,老朋友似的。我时时看它,觉得人生就像做梦。这株窗前的桂花树比我小时窗前的那株大,开花时节,掩隐在绿叶中的桂花,给人丝丝缕缕苦涩的回忆。最近,我从媒体上看到广元市元坝区广植桂树,心里不觉化开了丝丝缕缕的香甜。我想,元坝的那片热土是幸运的,承载了一种诗意的灵感,也承载了一种旷达的胸怀。那是一片栽种在新世纪里的桂树,不会再有苦涩的咀嚼,只会把醉人的香甜,飘进人的肺腑,也飘向远方……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创作员,《四川政协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