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霸天当上大队掌门的那一年,不顾很多人的反对,毅然做出一项决定,就是把当年牺牲在边境就地掩埋的烈士遗骨全部取回来,葬在靶场边上的树林里。
有些烈士的遗骨实在找不到,比如当年二连第一任连长宋立武,以及烈士遗骨已被亲属带回原藉的,就建了空坟,供后人瞻仰。
不过,自从野狼大队修了这个陵园后,已经有好几人躺到了那里,这其中就包括高一点现在要去看的那位老班长。
高一点的老班长叫张金铛,是二连九班的前任班长。高一点当新兵的时候,军事素质一直上不去。张班长对高一点说,我带的兵都能当连长,我就不相信你训不出来,只要肯努力,铁杵一定能磨成针。
因此,高一点分到连队的那一年,几乎都是在和张班长的较劲中度过的。高一点的鬼心眼多,训练中时不时耍点鬼把戏,把张班长气得龇牙咧嘴的,即使这样,老张也没放弃过。
后来张班长查出得了肿瘤,不过他并没把这个消息告诉连队,而是继续跟着连队训练,直到有一天,被高一点气得晕倒在地,住进医院再没出来。
从那以后,高一点变了一个人。本来张班长得病跟高一点没啥关系,可高一点心里惭愧,总觉得是自己把老班长气病的。
后来高一点没用任何人督促,悄悄把训练搞上去了,不但荣获了优秀士兵的奖章,后来还转了一期士官。他每取得的一点进步,都会兴冲冲地去告诉自己的老班长,可就在前几个月,与病魔抗争了几年的老张终于不行了,他的骨灰盒留在了野狼大队的烈士陵。
高一点跑到烈士陵,从护栏翻进去,掏出打火机,摸索着找到老班长的石碑,点燃两根烟,一根放在在碑前,然后蹲了下来。
“班长,我知道你不抽烟,可我没带别的东西,连酒都没带,你就点一颗吧,我陪你说说话,明天……明天我就要走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以后要来看你,就不方便了,有些对不住你,没给你争气……”
一阵风吹来,高一点冷得瑟瑟发抖。
“班长,你冷吗?你等会儿,我给你暖和暖和……”
高一点站起身,到林子里捡来柴禾,在墓前燃起了一堆火。
高一点接着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班长,咱们连来了个新连长,你知道他外号叫啥吗?叫小黑,嘿嘿,狗日的小黑,他自己乐意让我们这样叫,这个小黑太牛逼了,就是他,带我们几个伤病员,不但在演习中没有被俘,还把蓝军司令和副司令抓了,太过瘾了,班长,你肯定想不到,就是这个狗日的小黑,带着我们去把骂我们‘ 死老二’的一连锤了,那可是一场群仗啊,痛快,他还当面顶过辛副司令呢,你都想不到世界上会有这样的牛人,班长,以前,除了你以外,我没服过别人,现在我服他,我就喜欢他身上那股子劲,那才叫爷们呢,二连有了他,以后再也不会被别人叫‘死老二’了,你在地下也可以瞑目了。我想留下来,跟他一块,做一回顶天立地扬眉吐气的二连人,可他们不让我留,我心里难受啊,老班长……”
高一点自言自语地说着,仿佛魔怔一般。火光微暗下去,一根烧焦的柴禾发出“砰”的一声,高一点一惊,仿佛醒过来,看了看表,对班长的石碑说:“走了,班长,以后再来看你,兄弟我会想着你的。”
高一点朝石碑深深鞠了一躬,转过身,一个人影伫立在他身后,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高一点颤抖地问:“谁?”
来人说:“是我。”
当高一点看清是小黑后,站起来说:“连长,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吓我一跳。”
小黑冷冷地说:“如果你现在不回去,野狼大队将被你吓一跳。”
高一点说:“连长,我没想跑,我只是想来跟我的班长告个别,现在好了,要打要罚,随便你。”
小黑冷冷地说:“我想你的班长不会想看到你再挨一个处分离开连队吧,你私自离队已经一个小时,你知道有什么结果。”
小黑说完,转身向护栏走去。
高一点给班长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老班长,我走了,你保重。”说完朝小黑追去。
两人步行朝大队方向走去,一路谁也没说话。走到通往大队驻地省道上的一个十字路口,正好看见一连搜捕他们的兵赶过来。
高一点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大晚上的出来执勤?”
小黑谨慎地望着前面,没说话。
高一点说:“我去问问他们?”
小黑一把拉住高一点,就势一滚,倒在路边。
高一点说:“连长,你干啥呢?”
小黑没说话,猫着脑袋紧盯着前方。
这时听到一连一班长赖军宏说:“你们两个守住路口,过往的车都要盘查,其余的人,跟我到村里看看!”
赖军宏带着几个人走后,守住路口的一个兵说:“你说大晚上的,他们能跑到哪去呢?”
另一个兵说:“肯定是出去喝酒了,代连长领着一个退伍兵出去喝酒,你说他娘的是不是脑子有病?”
两人没注意到不远处路边的情况,他们打死也不会相信,他们要找的人此时就在水沟里趴着。
等赖军宏领的几个兵走远,小黑拍了拍高一点,示意让他跟在身后。
两人猫着腰,摸索着从路边的水沟匍匐前进。从远处的手电光判断,找他们的人不止一连一个连队。
爬了一段,高一点哭丧着脸对小黑说:“连长,这事搞大了,这么多人在找,我不能再躲了,要不然,事情会搞得更大。”
小黑回头说:“现在才知道事情搞大了,你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
高一点说:“我是想偷偷的跑出来,然后再偷偷的跑回去,没想到……”
“你把野狼大队当你家猪圈了吧,想出就出,想进就进?”
“我想过,就是再挨处分,我也要出来,不跟老班长道个别,我一辈子心里都会不安稳。”
“可你想过没有,档案没移交地方之前,部队有权对你进行处分,你要再挨处分,那就是开除军籍除名知道吗,你这个瓜麻皮,你五年兵白当了。”
“本来就白当了,我他妈啥好处没捞到,就得到一个处分,我也是身上虱子多了,不怕痒。”
小黑突然飞起一腿,将高一点踢倒在地,压低声音愤怒地吼道:“当兵的最大好处,就是这辈子啥时候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个硬骨头的爷,是那个钢铁熔炉里锤炼出来的一颗压不弯锤不烂的钉子。你私自离队,那就是逃兵,你想背着一个逃兵的骂名永远离开军队吗?二连没你这样的鸟逼蛋!”
高一点没想到小黑会发这样大的火,更没想到会突然飞来一脚,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哭着对小黑说:“连长,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二连,我他妈去死了算了。”
“你死了连烈士都评不上,最多是一只苍蝇,二连的连史上会因为你这只死了的苍蝇而恶心,以后的二连人也会永远记住你这只苍蝇!”
高一点抽泣着,没说话。这时,远处又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赶来。
“你要是不想当苍蝇,就跟在我后面,你要死,我就提前跟你的遗体告别,再见,苍蝇。”
小黑说完,抬脚朝公路边的农田走去,留下高一点在那里发呆。
走了一段,小黑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知道高一点跟上来了。
搜索小黑和高一点的人不时将手电光射向田间,起伏的丘陵为小黑和高一点提供了掩护,两人来回在田间交叉前进。
几个闪躲之后,小黑回头对高一点说:“我以为你小子要退伍了,特种兵那套东西都还给你班长了呢,想不到你小子还行,没忘光。”
高一点说:“我要真忘了,就不跟着你来了。”
“好吧,小子,记住了,一个合格的特种兵不但是优秀的猎手,还是狡猾的狐狸,明白吗?”
“明白,也就是说,一个合格的特种兵,既要懂得怎样搜捕目标,还要懂得怎样反搜捕,是这意思吗?”
“是的,你小子是不是合格的特种兵,就看你今晚是只什么样的兔子,这是你在部队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放心吧,连长,你别故意等我,我当了肥兔无所谓,要是你被他们抓了,我会把自己眼珠子抠下来。”
“抠眼珠子干嘛?”小黑回头问。
“我可不想看到那个能干倒“米国”鬼子的英雄当了自己人的俘虏,如果因为我的原因让他当了狗熊,那比杀了我还难受。”
“你的眼睛不会抠下来的,只要你跟得上。”
小黑突然变得兴奋起来,探头观察了一下前方的情况,向高一点做出前进的手势,然后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这一晚的经历,给高一点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当他后来若干次遭遇类似追捕时,耳边都会回响起小黑教他的那句话。
“兔子是永远跑不过猎狗的,不管它是一只什么样的兔子,都会有比它跑得更快的猎狗,惟一让猎狗追不上的方法,就是让它失去追捕的目标,猎狗跑得越快,它离你越远。”
小黑和高一点就采用了这个方法,成功避开追捕他们的人。当他们出现在野狼大队驻地大门口不远的农田时,正是追捕他们的各分队向赵铁龙报告没有发现目标的时刻。
两人在农田里潜伏了很久,发现大队驻地周围布满暗哨,两人想从院墙翻进去的希望落空了。
实在等不下去了,高一点对小黑说:“连长,咱们别等了,我还是去自首吧,怎么处分我都认。”
小黑说:“只能去自首了,不过二连不需要一只苍蝇,更不能因为你遗臭万年,记住,一切照我说的做,明白吗?”
高一点说:“明白。”
于是两人起身,朝戒备森严的大门走去。
高一点最终平安地走了。虽然他走的头一晚,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连队,坚持要连队向上级汇报,请求给他处分,把替他背了黑锅的小黑从禁闭室放出来。
连队群龙无首,谁也没这样做。
第二天临上车前,高一点来到关小黑的禁闭室门口,对里面的小黑说:“连长,我走了。”
小黑的语气显得很轻松,隔着铁门对高一点说:“滚吧,你滚蛋了,我就解放了。”
“对不起,连长……”
小黑敲了敲铁门,“别婆婆妈妈的了,记住,特种兵就是特别有种的兵,出去了,如果有人把你当‘死老二’,你就锤他狗日的,如果你心甘情愿当只苍蝇,自然有人会拍死你。这里留不下你,那就滚蛋吧!”
高一点大声吼道:“我记住了,连长,特种兵就是……”
高一点傻X一样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这句话,昂首挺胸,用他这辈子最标准的军姿,朝欢送退伍老兵返乡的大客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