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宽大的书房,四面用实木书架围着,中间放了一张差不多有乒乓球案子大小的无屉书桌,桌上只放了一部奇大的电话。萧邦在书桌前坐下来,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小型图书馆中。
林海若端上茶,轻轻地关上门,出去了。萧邦自然知道,苏老爷子似乎有重要的话要与他单独谈。
显然,苏振海并不是一个啰唆的人。萧邦注意到,自从自己走进苏家的客厅,看到陈毅的《满江红》后,苏振海三言两语,就直奔主题。但他只提到苏浚航并不是他的养子,而是他的亲生儿
子后,马上就住了嘴,安排林海若摆晚饭,还喝了一点张裕干红。席间,苏振海只字不提有关海难的事,而是闲聊些天气、时事之类。
现在,苏振海就端坐在轮椅上,似乎陷入了沉思。萧邦打破了这种沉默:“苏老船长,刚才我们谈到印尼接侨的事,我就想到在1998年,印尼又发生大规模的排华事件,大批华人遭到迫害。
要说,全球都有华人,为什么印尼频繁发生这种事件呢?”
“这是有其历史根源的。”苏振海似乎从辽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说到底,是中国在明清两朝放弃制海权所带来的后遗症。明成祖时期,郑和七下西洋,中国人了解了一些外面的世界。每
逢政局动荡或战乱,就有不少沿海的中国人陆续到他国避祸谋生,他们也就是较早的华侨。中国人生存能力强,能吃苦,擅经商,因此在印尼,就有不少两广、山东一带的人移民过去了。而
在中国闭关锁国时,葡萄牙、荷兰相继侵占印尼群岛,是造成印尼华人悲惨处境的远因。而近因,则是荷兰、日本两国在印尼进行了长达百年的残暴统治,尤其对华人十分歧视。印尼在1945
年建国后,长期处于政治动荡中,右派军人集团仇视和憎恨华人。每逢政治动乱,华人都要遭殃,烧杀抢掠强奸,无所不为。1960年,印尼发生了历史上最大的排华事件,中国政府决定将难
侨接回国内,于是就有了新中国第一艘远洋船‘光华’轮。”
“中国曾是航海大国,据说郑和时代的船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为何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才有远洋船?”萧邦不解地问。
苏振海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郑和时代,是为了彰显国威,本着和平友好,才建造了规模浩大的船队。但明成祖死后,船队就解散了,至今,那种宝船的建造技术,仍然是个谜。在清代
,由于清政府禁止海运,中国的造船技术萎缩。晚清时期,李鸿章斥巨资买船,建立了北洋水师,然而只是船队规模上去了,对航海、造船技术甚至船队的维护都非常落后,懂海战的军人更
是寥寥无几,老慈禧又把军费挪用去修园子了,所以让日本人打得全军覆没。到了民国时期,中国的船队有所发展,但国民党去台湾时,将能用的船舶几乎都带走了,不能用的,也都炸沉。
新中国成立时,中国的航海几乎是一片空白,再加上联合国通过决议案,禁止我国船队在世界航行,美国第七舰队又长期封锁台湾海峡,根本出不去。后来没有办法,才与波兰、捷克两国成
立了合资公司,即‘中波公司’和‘中捷公司’,以他们的名义开始远洋运输,但我们没有自己的船。在1960年印尼反华事件发生后,中央政府认识到中国没有自己的船队,对经济发展是个
瓶颈,才决定买船去接难侨,开展远洋事业。刚才所说的这艘‘光华’轮,原名‘玛丽雅娜’号,1930年由英国贝尔法斯特船厂建造,8944载重吨,653个客位,是条老旧船,都快退役了。当
时,周总理亲自批了26万英磅,派人从希腊的船公司买回来,这在‘三年困难时期’,是极为罕见的。买回来的这条船,经过修理、改装后更名为‘光华’轮,意为‘光我中华’。1961年4月
27日,也就是中国远洋运输公司成立那天,‘光华’轮从广州黄埔港起航,前往雅加达接侨。我清楚记得,‘光华轮’首航时,全船共189人,船长是陈宏泽,政委是袁业盛,轮机长戴金根。
而我,当时只是一名普通船员。”
萧邦沉默了。虽然,他急切地想知道苏浚航的事,但当苏振海简要地讲述了这段历史的前因后果时,他的心头陡然涌起一种悲怆。历史已成过去,不可更改,但惨痛的教训,实在让每一个中
国人都无法释怀。
为了转移这种沉重,萧邦问苏振海:“苏老船长是学航海的吗?”
“我哪是学航海的呀。”苏振海微微一笑,“当时的船员中,很少有懂航海的。那时,我在青岛的一家德国船公司当船员,知道了印尼排华事件后,辞职参与了修理‘光华’轮的工作,接着
便自告奋勇要去当船员。没想到这一干,就是几十年,也与航海结下了不解之缘。”
“苏老船长一直在这条船上工作吗?”萧邦问。
“‘光华’轮首次到达雅加达,是5月3日。当时我国驻印尼大使黄镇接见了我们,并安排我们在大使馆吃饭。第一航次,在雅加达接侨577人,于5月17日顺利抵达黄埔港。第二、三航次去了
棉兰,每航次接侨五六百人,回程港是广东湛江。难侨中,有很多是种橡胶的技术工人,回国后就到海南岛安家,发展橡胶事业。后两个航次去其他港口,整个印尼接侨工作至1961年10月17
日结束,共分5次,接回侨胞两千多人。每航次接侨的港口、人数等,是由中侨委和中国驻印尼大使馆、领事馆安排的。”
“难为苏老船长记得那么清楚,萧邦十分佩服。”说这句话时,萧邦是带着敬意的。
“唉,其实我并不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但这件事,烙印很深,是无法忘记的。”苏振海略一沉吟,抬头看了一眼萧邦,终于说,“其实我主动报名参加‘光华’轮接侨,除了爱国热情,还
是有私心的。说来话长啊,简单地说,就是为了浚航他娘……”
萧邦一惊。终于说到正题上了……他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小声地问:“您是说,苏浚航先生的母亲,也是难侨?”
苏振海将轮椅一转,把目光投向黑沉沉的窗外,开始讲述:“这都是我年轻时犯下的罪孽……浚航的生母,也是青岛人,我俩可谓是青梅竹马。她叫李淑华,比我小4岁,12岁那年跟随父亲到
印尼去了。淑华的父亲李声涛先生,最初是在印尼从事橡胶加工,后来开始涉足近海运输,有了自己的产业。1958年,李声涛先生带着淑华回青岛省亲,我和淑华阔别了14年才得以见面。当
时我年届三十,早该成家了。可是,我一直惦记着淑华,不肯娶亲。我们家与李家是世交,我叫李声涛先生做伯伯。李伯伯回国,除了探亲,还要拜访一些商家,所以就将淑华安排在我们家
住下,只身前往济南、上海和北京办事。应该说,这一次见面,我和淑华都有了那个意思。可是,李伯伯已经将淑华许配给了印尼的张家。张家也是华侨,在印尼已有四代,是个大家族,当
初李伯伯就是投靠张家而去的。等李伯伯回到青岛,得知我与淑华有了感情,非常生气。他是传统的人,非常讲究信誉,说什么也得将女儿嫁给张家。淑华没有办法,临行前便与我有了越轨
之事。回印尼后,淑华就在父亲的强行安排下,迅速嫁给了张家……我得知消息,悲痛欲绝,但毫无办法。过了两年,我从报纸上得知印尼发生了惨绝人寰的排华事件,心里十分担心淑华的
安全,便趁着‘光华’轮接侨之机,主动报名参加了这项工作。我到雅加达后,急忙通过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打听李伯伯一家的情况。然而,当时印尼十分混乱,时间又紧,一时无法打探到消
息,我只好托使馆的一名翻译帮忙打探,还给了他我的联系地址。第一个航程回来,‘光华’轮稍事修整。这期间,我接到那名翻译的急电,说李伯伯的庄园已被毁,东西被抢劫一空,好像
一家人迁到棉兰去了。我心下稍安。但紧接着又传来棉兰有更多的华侨遭到残酷迫害的消息。‘光华’轮又立即启程去棉兰。这次我留了个心眼,央求那名翻译通过棉兰领事馆打探到李伯伯
一家在棉兰的地址。可是,当我们抵达棉兰后,李伯伯和伯母已惨遭杀害,一起逃往棉兰的张家也被冲散,淑华不知去向。我非常悲伤,一面接待纷纷逃向‘光华’轮的难侨,一面向侨胞打
听淑华的下落。有一个老华侨告诉我,淑华的丈夫被活活打死,淑华带着小孩逃跑了。我心中大痛,但也无能为力,只得托领事馆的人继续帮忙寻找。第三次去棉兰,已是八月份了。没想到
,这次我们的船刚刚靠港,领事馆的人就告知我,李淑华找到了……”
萧邦听得入了神。但苏振海讲到这里,却停了下来。萧邦看见,他那双很有神采的眼睛,此时竟有了泪花。
“功夫不负有心人啊。”萧邦叹道,“这次,是不是将李阿姨接到了?”
苏振海脸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洪亮的嗓音变得低沉:“我是见着淑华了。可是,她……她已经不成人形了。当领事馆的人将她解救出来时,她已有些痴呆了。天知道她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