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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旭日东升 (4)

我也不知鬼死了是什么,程敬唐痛哭失声,不再抬头。我也不忍心去看吴万龄。他一向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为了父亲的信念,生命也可以付出。也许,直到现在,他还是认为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吧。

刀已落下。几个金枪班也有不忍之色,扭过头去。

“楚帅,好好上路吧。”

天还没亮,但断头台前已围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斩杀帝君,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肯定谁都想看一看。我看了看边上的帝君,他的脸色苍白,比身上的白袍子还要白,只怕已是傻了。张龙友背着手站在一边,却看都不看我。

第一个上断头台的,就是帝君。当帝君被推上台去,一个赞礼大声宣读判词,说他“骄奢淫逸,独断不仁”,还说了许多条罪状。平心而论,帝君并不算骄横,后来那些年也算勤政。如果是太平朝代,他最起码也会是个守成之主,等老病死后得个美谥吧。可是现在,话是由别人说的了。

上断头台的还有不少人,尽是帝国的宗室高爵。今天是共和国的流血之日,大概要杀一整天吧。这时我听得有个孩子轻声道:“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扭过头,看着坐在角落里的她,她穿着一领土布的裙袍,一手揽着太子。太子神色木然,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其实也有十四五岁了,可是自幼生长在深宫,只知读书习字,现在这样的变故一定让他晕头转向。我看见她在太子耳边说着什么,脸上也和平常一样目无表情。也许,对于她来说,生与死,早在高鹫城破的那一天就已经一样了吧。今天,也许只是一场解脱。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朝思暮想的人。有人说得不到的东西才最美好,也许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眼前晃动的,只是那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淡黄的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的琵琶声。这一切,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这时外面一声炮响,围观的人们也是一阵震天也似的欢呼,有人在叫着:“打倒帝君!”还有人在喊:“共和国万岁!”当初启用断头台斩杀共和军驻帝都代表时,台下喊的无非是把打倒和万岁的对象换过来而已。现在听到这种声音,倒似一场嘲弄。

刽子手已经过来带她了。她作为最得帝君宠爱的妃子,又是太子的母亲,尽管她什么都没做过,她的一生只是被人伤害,被人玩弄,到头来也要作为罪魁祸首被斩杀。我看着她站起来,整了整衣裙,挽着太子的手走去。我想说句话,喉咙口却哽咽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走过我身边时,我再也忍不住,道:“枫!”

她转过脸,看了看,忽然微笑道:“楚休红。”

她知道我的名字!我想要说太多的话,却突然间又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百感交集,只是道:“如果能回到以前,那有多好啊。”

她微笑着道:“是啊。”

她的笑容如春花一般明媚,虽然她的眼角也略略有些细纹了。太子好奇地看着她,也许为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笑容而奇怪。我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道:“是的,那时真好。”

那时并没有什么好,可是,在我的回忆中,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却显得如此温馨。至少,在那时我们都还活着。

有个宗室忽然痛哭起来,叫道:“我不想死啊!来人!快把我放了!”虽然被绑得死死的,那人居然还站了起来,便要向外冲去。两个狱卒冲上前去,手持木棒向他头上打去,打得铮铮有声,那人口鼻流血,还在挣扎。

她像是没有看到一般,向我轻轻点了点头,道:“楚休红,永别了。”

“永别了。”我喃喃地说着。为她刻的那个沉香木雕像也已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我丢掉了,如果将来有人找到的话,也许就是她仅留下来的一点东西吧。我目送着她一步步向外走去,在凌晨前最后,也是最黑暗的暮色中走上断头台。我也没心思去听赞礼在编排她的什么罪状,只是默默地想着从前。

“第三个被杀,该是我了。”

张龙友突然轻声道,他原本就坐在我对面,却一直都没理我。虽然做了几年太师,养尊处优,人也稍稍胖了点,但他的脸上却还依稀有着那个从海老处逃出来时的青涩少年的影子。他见我没理他,苦笑了一下,道:“楚兄,你到这时还在恨我么?”

我叹了口气,道:“人之将死,恩怨已尽。”

张龙友也笑了笑,道:“也是啊,以前我就想着杀你,现在看看,真是可笑。”

这时狱卒又已下来了。看着他的身影,我的心里一沉。不是惧怕死亡,只是知道了她已经走了。

狱卒走过来,却没有和张龙友所说的一般到他跟前,反倒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礼道:“请吧。”

我站起身来,道:“龙友兄,原来还是我先走一步。”

狱卒摸出一个挖了两个眼洞的黑纱头罩,轻声道:“楚帅,请海涵。”

我不知道为什么到我这儿就要戴头罩了,恐怕只有帝君一家才能享受不蒙面处斩的待遇吧。我任由他把黑布罩到我脸上,一步步跟着他出去,上了断头台。

断头台的利刃已经拉起,上面虽然擦了一下,还沾着血迹。这些血是她的吧?我看着,只是呆呆地向前走吧。与前面被处斩的不同,赞礼也根本没有宣读我的罪状,下面的看客倒是群情激昂地喊叫着。他们大概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但骂什么的都有,最多的倒是“卖国贼”。因为共和军宣称,帝国一直与蛇人私通苟安,还不时攻击共和军。过上几十年,当知道这一切的人都死了以后,恐怕人们会认为当初的帝国军是蛇人的走狗吧。

我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怜悯。不仅仅是对他们,也是对自己。我的理想就是最终能够终止战争,现在战争到底结束了,可我没想到我会付出这样的代价。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这算是可笑还是可悲。

突然,我呆住了。在人群的前列,我看到了白薇!

郑昭并没有来,只有她一个。她清瘦了许多,更让我震惊的是,她手上拉着一个男孩子,这男孩只有六七岁吧,靠在白薇身边,根本不敢看我。

白薇有孩子了!我只觉一阵晕眩。这个孩子,肯定不是郑昭的,看长相,简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那就是我的了?

白薇的眼神茫然,我马上回过神来,自己头上罩着黑布,白薇并不知道那是我。我想再看一眼白薇和那孩子,那刽子手却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楚帅,请稍快一些。”

别再看了吧。也许,再看下去会让他觉得我这个帝国军元帅也会贪生怕死。那么多年的征战杀伐,死在我的刀枪下已经有那么多的人。虽然我也知道自己必定会遭横死,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死法。其实,我真的很贪生怕死,直到现在,我也会害怕死,只是当死真的来临时,我也会去勇敢地面对。

我站到了断头台前,刽子手帮我将头放到刀下,小声道:“楚帅,请放心。”

放心么?我苦笑着。下面的看客又是一阵欢呼,我听得一阵轻响。从头罩下看出去,眼前的一切都如血染就一样红。

不管怎么样,这一个新时代,终于以一种不可一世的姿态,浩浩荡荡地来临了。

尾声

正是清晨。几个赶早市回来的人聚集在雾云城的一个茶馆里,一边喝着之江省新运来的茉莉花茶,一边说着昨晚戏园子上演的一出新排大戏。那戏说的是一场结束还并不很久的战争,共和军英勇无畏的战士与凶残的蛇人对抗,苦战七年,终于得胜的故事。那些人谈论着戏中的人物,一个个神采飞扬,仿佛自己刚从战场上归来——其实他们只是些市井之徒,可能回去后还要为了今天买卖亏本的事和老婆大吵一架。但现在,他们的心思都在那出戏上。

他们说得高兴,边上另几个茶客听得热闹,也插上一两句。俗话说茶馆无尊卑,泡茶馆的人什么话都说得,什么玩笑都开得,谁都不会当真,不要说是在这个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时代了。

这些人说得兴高采烈,有个坐在角落里的老者却默然不语。这老者矮矮胖胖,穿的是一件法统的袍子,虽然打满了补丁,倒还干净。虽然看去毫不出众,但一仰头,气度却大是不凡。因为前朝帝君十分尊崇法统,所以共和军成立,法统被狠狠打击了一番,法统两个支派的宗主一个被流放,一个甚至被斩首,法统的徒众一时间都灰溜溜的。这老者一口口啜饮着茶水,眼中似有醉意,一声不吭。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一个正说得口沫飞溅的汉子闻声探了探头,叫道:“小二哥,外面出什么事了?”

那茶博士正抱着一把大铜壶在给一个新来的客人沏茶,听得招呼,忙给面前的客人倒完水,走到门口看了看,道:“回爷的话,是执金吾在抓人。”

执金吾是前朝负责城市治安的组织。现在改朝换代了,这个组织仍然保留下来。那汉子听得,吐了口唾沫道:“又抓到前朝余孽了么?这些王八蛋,过去吃香的,喝辣的,也有这一天啊。”

那茶博士闻言,走过来赔笑道:“爷,您这话可别说啊。”他指了指柱子上贴着的纸条道:“只谈风月,莫谈国事。”

那汉子似乎也知道厉害,一缩脖子,不再说什么,一时间,有了个冷场。幸好这时那些执金吾已经过来了,他们押着的人十分年轻,一张脸很是俊秀,身上穿虽是件粗布衣服,却掩不去他的华贵之气。但这个年轻人神色张皇,目光中也透着恐惧。不少孩子又蹦又跳地跟着他们,有几个淘气的还拣起石块往那年轻人身上扔去,那些执金吾士兵也不管,年轻人的头都被打破了一个口子,有血流出来,在额边凝成一条。

执金吾士兵们走过了,在走过门口时,茶馆里一片死寂,谁都没说话。等士兵们走过,茶馆里仍然静悄悄的。突然,有个人长叹了一声。

打破沉寂的是那个穿着法统袍子的老者。他从怀里摸出几个钱,叫道:“店家!”

茶博士迎上来,道:“客官,您结账么?”

“店家,你把笔拿来吧。”

来喝茶的不乏文人雅士,那些人有时诗兴上来,便想要题字,因此茶馆的墙上是任由人涂写的,店主都会按时粉刷一遍。茶博士没想到这老者居然也会要笔,但他做了多年茶博士,知道来的都是客的道理,端着笔墨过来赔笑道:“客官也要题诗么?”

老者拿起笔看了看。这笔也不是什么好笔,笔尖都已开岔,他也不管这些,蘸饱了墨,往墙上写去。

看这个衣衫褴褛的法统老者要题壁,一下勾起了众人的兴趣。他们也不谈戏了,一个个都围过来看着。才见他写下第一个字,有懂行的便赞道:“好字!”茶馆里的笔一般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老者用这种笔写出的字却酣畅淋漓,笔画遒劲。他写的是草书,一个个字越发显得夭矫不凡,几欲飞去。

正因为是草书,大多数人都看不懂。先前那好事的汉子捅了捅边上一个仕人打扮的,小声道:“李先生,这老头儿写的是什么?”

这李先生想必读过几年书,眯起眼来辨认着,念道:“巍巍宫阙接天长,九阍帝子欲开疆。唔,就这几个字。”

汉子道:“怪好听的,是道情吧?嘿嘿,这老头儿也怪,道情不唱,却写在墙上。”

道情是法统中专有的一种曲调,那汉子也听过。李先生也不理他,只是接着念道:“东城健儿备鞍马,西城健儿市刀枪,家家裁征衣,户户舂军粮。稚儿犹在抱,漫语阿爷早还乡。”

这几句一念,围在一边的人都静了下来。战争刚结束,几乎没有哪家是没有亲人死在战场上的。能活到今天,他们都感到幸运,也只想早点忘掉这场战争。可是这几句,却又勾起了他们并不久远的记忆,他们都想起了战火仍炽时的情景。

老者还在写着,越写越快,字迹也越发潦草。中间一段那个李先生已看不懂了,正在心慌,见后面几句又清楚些,忙接着念道:“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高树悲风声飒飒。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念到这儿,他又看不懂了,凑起眉头辨认着。

老者已落下最后一个字。他将笔一扔,高声道:“又是苍生十年劫!”

最后那几个字龙飞凤舞,笔画也如利斧凿出,一笔笔似乎要透过墙去。老者的声音也很响,他拎起放在长凳上的包,扬长而去。

茶馆中所有人都惊呆了,但谁也不敢说话。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这两句话中,似乎蕴涵着无限悲凉伤痛,又有着无限愤慨。

成功了,那就是英雄。但出了一个英雄,天下苍生又要经历一番劫难吧?他们想着,冷汗涔涔,谁也不说话,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庆幸。半晌,才回过神来,抬头望去,那个老者已不知消失在哪个街角巷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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