伢子伢,钓嘎麻,嘎麻一蹦;钓蚱蜢,蚱蜢一飞;钓乌龟,乌龟一爬,快些喊牙!一个世纪以前,湖南湘潭怎么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唱着童谣、蹦蹦跳跳的叫阿芝的乡下伢子有一天会成为一代艺术巨匠。2011年,中央电视台大型系列电视纪录片《百年巨匠》正式开拍。齐白石是选定的十二位艺术巨匠之一。我还记得小时候,齐白石的虾、鱼、鸡雏、菊花、紫藤、寿桃等,这些画的复制品成为老百姓家里最喜欢张贴的画作,甚至印在了所有能印的地方——茶盘、茶杯、暖瓶、毛巾、手帕和玩具上,总量应该超过十数亿件。全世界可能没有第二个艺术家拥有这样的殊荣。那些画,似乎是活生生地生长在那里,让人可以觉出那些鱼虾的畅游,叫人觉出花卉的馨香,嗅到寿桃的蜜甜,觉出那些生满了树木流淌着河水溪水的山水的湿润葳蕤。那个时候见到这样气息温暖亲切的画,叫人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美好。齐白石的绘画地位,陈传席先生指出:“我把齐白石列为20世纪在中国画方面最有影响的画家之首。在20世纪,没有任何画家的影响能超过齐白石。而且,自明末清初的石涛、八大山人等画家之后,在传统基础上变化,成就最高、面貌最新、影响最大的画家也当首推齐白石,至今无人能和他相比。那么,吴昌硕能不能和齐白石相比呢?齐白石可谓家喻户晓,鲜有不知者,而吴昌硕的知名度,只限在美术界的圈子内。吴昌硕的画,大气磅礴、雄健浑厚,但浊气太重;在清新淡雅、宁静致远等方面都不如齐白石。吴画中不仅火气尚存,而且俗气也没有完全泯灭光,至于齐白石画中所表现出的天真和童趣,他是更加没有的。莫说全面地比,齐白石的诗、书、画、印,只要取其中之一,当代画家也无人敢与他相比。”他的工笔草虫,匠心独运,栩栩如生,神形毕现。而这样的观赏之后,观者无不在惊讶之余,对每一只小虫的神情,对寓静于动的身姿,对蜻蜓和蝉透明而纹理精微、复杂的翅,颔首叹服。中国画发展到齐白石,尤其写意画,有人甚至说,齐白石以他天才绝伦的艺术,近乎“残忍”也尽善尽美地终结了中国水墨画大写意,以至于之后的所谓大写意,都不过是无意义的延续,甚或只是低劣的模仿。也确实是这样,每一位大师,都会随着他的辉煌,终结一条艺术道路。齐白石已经离开这个世界55年了。他的一生,艰难也好,后来幸福满足也好,我们知道的是,他留下的艺术作品已然成为中国艺术和世界艺术的绝色瑰宝。近些年,他的画作价格一再飙升,甚至近乎天价,这里面可能有商业上的炒作,但也有世人对齐白石艺术巨大魅力的推重和无比向往。齐白石活着的时候,会想到这些么?“夫画者,本寂寞之道……”这话是齐白石哪一年说的呢?
那一年白石老人有多老了呢?老即老,可是能如王维那样“坐看云起时”的人,怕什么呢?真正寂寞的人,大寂寞的人,是看不见一己之寂寞的。不过是觉到时光流逝,流逝到某一时,感慨惊心而已。而那流逝的过程,心守一处、墨色斑斓的时候,哪里会觉得到呢?即便是觉到了,也知道那不过是天命罢了。对齐白石来说,他不会不知道他的艺术一定会流传下去。他有这样的自信。
“姓名人识鬓成丝”,白石老人活着的时候曾如此感慨。可是感慨,也只是感慨罢了。命若此,奈何。命若此,以民间卑微手艺人起家,道路曲折,齐白石恐怕也只能是大器晚成。齐白石有诗:“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愿九原为走狗,三家门前轮转来。”齐白石愿为走狗而悉心臣服的这几位,出身却都不同寻常。齐白石除了臣服,黯然时刻,也会有对命运不公的埋怨么?也许会。虽然他的坚毅隐忍总是让我们忘了。我们现在很难想象民间出身的齐白石,最初看到八大山人,看到金农、徐渭的书画,知晓他们身世背景、学问修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无疑的是,一定受到了极深的震撼。与人不同,齐白石只能走自己的乡间蜿蜒向着城市的小路,及至大路朝天,花团簇锦,已经多少年过去了。也设若齐白石“五出五归”之后,没有匪患,可以安心偏居一隅,“微风闲坐古松”(白石印语),“浴兰汤兮沐芳花”,煮石卖画,悠游乡里,以寻常日月于借山吟馆、寄萍堂终老此生,他的画,他的诗文篆刻又会是什么样的呢?白石老人一生颇多周折,感慨系之,遂有1945年在一本册页上的题跋:予五十岁后之画,冷逸如雪个,避乡乱窜于京师,识者寡。友人陈师曾劝其改造,信之,即一弃。今见此册,殊甚自悔。年已八十五矣。“殊甚自悔”是隐约吐露了齐白石不能亦不肯与人言的心境的。心境凄凉么?还是不说的好。“年已八十五矣”,俱往矣,已全然吐露了。若无衣食之虞,若无陈师曾,若无齐白石京城所遇大国泱泱人杰,若无齐白石慧根,若无坚忍不拔,若不能安贫乐道,白石老人的艺术会是什么样的呢?也许,白石老人本想沿着另外一条路走的,接八大山人、金农、徐渭一路,挟乡间自然气息,汲取文人画风韵,而独造自家画意。只是无奈,却又于无奈之中转而新生,再于新生中反叛而成就神妙大业。但是,无奈却可能一直心中隐隐在的。美国诗人佛罗斯特的诗《未选择的路》,会引起那么多人,尤其是中年老年人反刍般的唏嘘感慨,绝不是没有道理的: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只是,一切都不能回去了。甚至,不能推想。
能够想象的是,若齐白石沿着冷逸一路简直下去,必定会出现另外一位大师,我们无法推想的大师,依旧会叫我们沉湎惊奇的大师。这对于白石老人来说,也许是一个遗憾,再也不能弥补的遗憾。白石老人晚年偶遇收藏他早年风格冷逸的画作的藏家,在等待那些画作回来的前一天夜里,几乎彻夜未眠。人不能复生,我们只能看这一个齐白石了。如果时光能轮转,我们多么想齐白石能有另外的人生,能为我们画出另外一种画。可是,我们不能贪婪,有这样一个齐白石,已经是我们的幸运,这个世界的幸运。刘曦林在评价齐白石的时候如是说:“齐白石只有一个。吴昌硕有他的笔墨功力,无此天趣。徐悲鸿的马和狮子,远过于齐白石的虾和他的鱼的生命力度或者那种精神感召力,但是没有齐白石的画这么可爱可气。所以齐白石是大众的画家,不是捧出来的。他的东西老百姓一见就爱,一见就喜。他自身就是老百姓,是从泥土里边钻出来的,在草间偷活生存过来的人。他对草和虫在大自然的生存状态了如指掌,视同自身。所以说才有齐白石。齐白石在艺术构成上、艺术思维上,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后人很难超过他。”是呀!如果这百十年的中国绘画,没有齐白石的出现,那才真正是遗憾的。此外,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还是让我们跟随着齐白石和他的绘画,跟随着纪录片的一个个镜头,跟随着他的晚辈的话语开始这一本书的悠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