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唐)杜甫
(一)
广德元年秋天,杜甫仍住在梓州。当时吐蕃入寇,又攻取了河西、陇右大片土地,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致使民不聊生。
重阳节后,杜甫动身前往阆州。此次阆州之行应与祭奠房琯有关。史载这年4月,汉州刺史房琯拜特进刑部尚书,赴京上任,途中不幸患病,并于8月死于阆州僧舍。杜甫得知噩耗后,定然会前往吊丧。
然而在临行前,天气突然下起了大雨,杜甫作了一首《对雨》诗云:
莽莽天涯雨,江边独立时。
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
雪岭防秋急,绳桥战胜迟。
西戎甥舅礼,未敢背恩私。
天降大雨,巴山道路必定十分难走。可敬的是,诗人并未为自己的行程忧愁,而是担心官军的旌旗被打湿,担心影响军队的士气。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这种精神也是杜甫一贯所持有的。
9月,杜甫在阆州祭奠完房琯后,忽然收到家信,得知女儿病了,便赶紧又动身返回梓州。女儿的病稍好些后,杜甫又开始鞍前马后地应酬梓州刺史兼侍御史、留后东川章彝。此时国家危难,吐蕃入侵,蜀中形势正紧,可章彝却不想着练兵防卫,每天只饮酒打猎,这让杜甫心生不满。但章彝对杜甫又多有帮助,杜甫不便与之决裂,只得多次写诗规劝他。如《冬狩行》一诗就是规劝章彝的。
虽然章彝一直对杜甫不错,杜甫还是不愿继续留在梓州,而是打算到吴楚一带谋生。章彝送给杜甫两根紫光沉沉的桃竹拐杖,杜甫很喜欢,作诗《桃竹杖引赠章留后》表示感激。
章彝还特意为杜甫设宴饯行,宴会上来了许多客人,一席人杯觥交筹,杜甫与幕府诸公赋诗唱和,聊以话别。
冬末,杜甫携全家人从梓州迁到阆州。因为阆州位于嘉陵江边,他打算乘船沿江而下,入长江,出三峡。而且阆州的王刺史也比较随和,杜甫觉得应与其话别,同时还能得到王刺史及其幕府诸公的资助。
到达阆州已经是第二年(广德二年,764)的春天了,杜甫在《岁暮》一诗中表达了自己对社会动乱的忧虑:
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
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
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
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
同时,他还在《游子》一诗中写道:
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
九江春草外,三峡暮帆前。
诗人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东下的情景。
(二)
这年春天,杜甫积极地做着出三峡的准备,打算买船上路。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严武重来镇蜀的消息,杜甫于是取消了出蜀的计划,等候严武的到来。
史载,广德二年(764)正月,朝廷将剑南东、西川合为一道,并以黄门侍郎严武为节度使。这个消息让愁闷不安的杜甫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
常怪偏裨终日待,不知旌节隔年来。
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
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
——《奉待严大夫》
应该说,杜甫是很了解严武的,对严武再次前来镇蜀也充满信心。他一直都希望朝廷能够派一位经验丰富、沉着果断的大臣来安定巴蜀,恢复秩序。所以像严武这样的“济世之才”出来,蜀中形势定能很快好转。
而事实也正如杜甫所料的那样,这年严武率领蜀军大破吐蕃7万余人;10月,严武又取盐川城,成功遏制了吐蕃的进犯,稳定了巴蜀的形势。由此,严武还被加检校礼部尚书,封郑国公。
杜甫收到严武到来的消息后,立即放弃既定的行程,携全家匆匆赶回成都。成都草堂一带的风物又在他的脑海中活跃起来,他一口气写下5首七律诗寄给严武。这些诗每首都写得兴奋而畅快,充满了喜悦之情。
赶了500多里的路,杜甫一家终于又回到了熟悉的草堂。小院里已经长满了杂草,暮春的小花遍地盛开,看着草堂边的小松树:“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别来忽三岁,离立如人长。”(《四松》)门前的桃树也长得很茂盛:“高秋总馈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题桃树》)
虽然草堂已是一片没有主人的荒凉景象,但在人事方面却并不荒凉:
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裙。
邻里喜我归,沽酒携胡芦。
大官(指严武)喜我来,遣骑问所须。
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
——《草堂》
草堂经过一年零9个月的沉寂,忽然又活跃起来,有了生气。
这次回来,杜甫打算在草堂继续住下去,过他的耕种生活。但没多久,他就投入到一个与这种生活完全相反的环境之中。
一直以来,严肃对杜甫的报国之心是十分了解的,也希望他能投身仕途,结束草堂野老的生活。在征得杜甫同意后,严武于764年6月向朝廷上表,推荐杜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并兼任节度使署中参谋。
不久,朝廷准奏,杜甫便来到严武幕府供职。早在天宝十三年(754),杜甫困居长安时,曾打算加入哥舒翰的幕府,便投诗给哥舒翰和幕中判官田梁秋,但未能如愿。不料10年后,他还是穿上了军装。
杜甫当上参谋后,便协同严武积极操练军队,力图收复被吐蕃占领的松、维、保三州。作为幕僚,杜甫还作《东西两川说》一诗,向严武提出了抵御吐蕃的建议和看法。杜甫认为,不是蜀兵不足以抵御吐蕃,而是因为没有设置领兵的兵马使,加上军粮不足,供给不继,才导致松、维、保三州失陷。所以,应从政府中派出兵马使统领汉兵和境内的羌兵。而军粮之所以不足,则与蜀中土地兼并严重的局面关系重大,因此应均田薄赋,养民以养兵。这些主张再次说明杜甫在军事和政治上所具有的才识和高见。
7月,完成军事部署之后,严武便亲自率兵出征西山了。他慷慨激昂,决心连吐蕃的一匹马都不放走。杜甫也被严武的这种情绪深深感染,唱起激昂的歌来。
严武果然骁勇,9月便取得大捷,击败吐蕃7万兵马,收复了一些失地,挫败了吐蕃的气焰,西蜀局势得以稳定。
(三)
唐代幕府的生活是很严格的。每天天刚亮,杜甫就要入府办公,夜晚才能回来。由于家在城外,杜甫就长期住在府中,不但生活呆板无趣,西川节度使署里的人事也很复杂。这时的杜甫已经53岁了,满头白发,身体衰弱,每天还要在幕府中与一些相互猜疑、相互攻击的幕僚周旋,心中充满了难言的忧郁。他在《莫相疑行》里写道:
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
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
杜甫一边拘于幕府的规条,过着呆板的生活;一边又被幕僚嫉妒,受到他们的攻击。同时,他的身体也渐渐难以支持。早年杜甫曾有肺病、疟疾,此时他又添新病:风痹。在办公时坐久了,四肢就会感到麻痹,非常痛苦。
在寂寥的夜半,老诗人独自住在府中,听着长夜不断的角声,望着中天月色,写出了一首悲凉的七律: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宿府》
这种境况让杜甫难以再继续下去了,因此他多次写诗给严武,请求严武解除他在幕府中的职务,让他回到草堂,去过农人的生活。到次年正月,严武终于答应了杜甫的请求。
在这之前,杜甫也曾几次请短假回草堂,并写过几首秋诗;如今归来,正当初春,他好像还未预感到不久他又会离开草堂,因此又开始修葺茅屋,准备长住下去。
在草堂和幕府两种极不相同的生活当中,也就是在农田耕作和与幕僚相互周旋的期间,杜甫的心中充满了悲愤。764年,据户部统计,全年经过10年丧乱,人口只剩下1690余万,比天宝十三年唐代人口最繁盛时减少了十分之七!所以,杜甫在送友人唐诚往东京的诗中说:
萧条四海内,人少豺虎多。
少人慎莫投,多虎信所过。
饥有易子食,兽独畏虞罗。
——《别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
这时,著名画家曹霸也流落到成都。曹霸于开元时代曾在南薰殿里重摹唐太宗时代的功臣,还给唐玄宗爱好的玉花骢写生。如今流落民间,他描画的对象也转为一般寻常的百姓,因而反受俗人们的轻视。
杜甫同情他的境遇,写成有名的《丹青引》,为曹霸立传,称曹霸的画技高超,并为他的遭遇感到不平。这首长歌是这样结束的:
涂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
安史之乱的爆发,让唐代的社会经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给唐代的历史划出了一个界限。时代的转变,在杜甫的诗歌中留下了深刻的的痕迹,而朋友的不断丧亡也让杜甫感觉这一界限一天比一天鲜明。王维、李白、房琯都先后去世,到764年,郑虔死于台州,苏源明又饿死长安,杜甫得到这两个消息后,写出了沉痛的《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一诗,痛惜之情,溢于言表。
永泰元年(765)正月,杜甫的老友高适也在长安死去了,杜甫悲痛不已,作诗哀悼:
独步诗名在,只令故旧伤!
——《闻高常侍亡》
然而更令杜甫悲痛不已的,是这一年4月严武的突然病逝。严武的离世,让杜甫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和居蜀的安全感。5月,朝廷任命郭英乂为剑南节度使、成都尹。郭英乂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刚到任几个月就导致蜀地战乱。杜甫感到郭氏难以依靠,便决定离开蜀地,东下荆楚。
经过一番准备后,永泰元年夏天,杜甫毅然决然地带着妻子儿女,乘船离开了居住6年之久的蜀中,沿岷江东下,打算由岷江进入长江,先到潇湘一带旅游揽胜。如果有可能,还可以到自己早年去过的吴中一游,再回到故乡去。
虽然心中这样打算,但此后的生活不可能再像在浣花溪草堂一样安定了,而是要靠人赈济,因此杜甫的每一种愿望都可能中途改辙,这一点他不是没有料到。然而后来一度生活过得那么悲惨,却是出乎杜甫意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