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我说陈前在取票位号时,要与我换,原来是让我临窗看外景呀。”
微子的心头一热,急忙探头往外看:
漫天银雪覆盖,平展的飞机场内,破碎的冰块,被载满乘客的机场大客车,碾压得“吱吱呀呀”很有节奏,就像是芬兰“西贝柳斯”公园里发出稀奇的、用六百根金属奏出的美妙音乐声。震撼得微子想起她与陈前和S主编,去参观赫尔辛基不远处的“伴侣村”:
那些木制的小房子,简陋的家什,是芬兰人民为了祭祖保存下来的原始记录。
“那么,我与夫在小牛圈房入洞房,也算是原始的记录了吧。”微子的心乱糟糟地想。就从微子与陈前发生了小摩擦至今,微子再不能像过去那样保持平静了,夫与陈前的影子像两个恶魔似的,轮流在她的脑幕中出现。
并且还带着声儿。这不,夫入洞房第二天耷拉着脑袋站在她面前的酸样儿出现了:
“微子,咱把话说在明处,不论你今后对我怎样,我肯定不会与你离婚。昨晚,还有以前一些粗鲁的做法,是我做得太过火,今天我向你道个歉,但我是真心爱你的呀微子。希望你能给我一点儿时间,来弥补我的过错。
况且,双方父母也不会同意咱们离婚的……”
微子苦笑了一下,算是对夫的回答。
微子清楚,夫说的都是大实话。凭她现在的实力,离她母亲讲的“也可”,差远了,她只有忍。刀放在心上的忍字,要流多少血?她的血色素很低,需要输血,但谁会给她输血呢?微子不知道。微子只是感到,夫今天这个样子,还算是个人,哪怕是装。
其实,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不就是人有理智吗?而夫,昨晚与前些时的一些粗鲁做法,简直就是畜生,让人无法饶恕。
可是,不饶恕也得饶恕。
为了她的“也可”,时隔一年后,她与夫的精子结合,生下了她的小宝贝强强。夫又在他的单位里,分了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小平房。
就从分房那天起,微子在她的“也可”中,长途跋涉了。她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想多读点书,或许遇到什么机会,她能凭自己的实力,把在广播站当播音员的“临时”二字,能在符号上改成“正式”。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微子如饥似渴地读书,写笔记,几乎忘记夫的存在。
所有这些,给她带来了无比的欢乐。但在她的潜意识里,还留存着“也可”。所以,呆在小平房里的那段日子,除了学习,照料孩子外,只有到晚上,微子才感到夫那恶臭味儿的气息,呛得她只想呕吐。
她受不了啦,她感到她真想与夫大喊大叫。可一看到天真无邪的强强时,那股气就像皮球泄了气那样,软塌下来。
她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希望夫能每晚加班不要回家,这样,至少能换来她晚上的自由。可是,夫偏偏理解错了,夫认为她的思想起了变化,对他有好感了,起码不讨厌他了。便殷勤地比过去更提早回家了。这使微子又增加了一层负担。
朦胧中,使她在心高气盛的氛围里,不断地受到各种干扰,慢慢地被强强的乳香味,与夫那恶臭味儿,吸吮得晕头转向……
记忆细胞流淌到这里,微子猛然意识到,她过去忽略了一个最传统的现实:
女人万一有了孩子,想“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夫肯定想到了。
夫想通过这个办法把自己牢牢抓到手……
“唉……”微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吐气的时候,伸在机舱外的脖颈像穿了一根钢筋,直通通地使她动弹不了。她开始从斜光的窄缝中,观看整个飞机舱,每排的座位上,都设置了一台小彩电,随时可以看到气流的变化或安全行驶的警语。最前面还有一台挂式的屏幕大彩电。空中小姐不时地穿梭在每排的座位前,检查安全带是否系好。
一股温暖的热浪涌到她的全身。她感到有点渴,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从喉咙里涌起来的少许唾液,想喊空中小姐,给自己倒杯白开水,可猛一扭头,脖颈还是动弹不了。她想叫陈前,但一想起那个计划时,便欲言即止。
“怎么办呢?真是祸不单行,总不能让脖子这样一直僵下去吧?”微子沮丧地想着,不由得提起左手,用大拇指与食指在脖颈上轻轻地搓揉了一会儿。像灌进了溶化剂,脖颈慢慢地恢复自如。
“脖颈扭了,还能疏通传导神经,何况是人脑呢?”微子像受到了启示,斜看了一眼陈前。陈前在一旁像是在焦急地等待什么,用火辣辣的眼神儿传递给微子温暖的一瞥。微子想摆脱这种异常的表情,但没来得及躲闪,陈前温和地说:
“微子,你是想喝开水吗?我这杯里还有水。”不容微子推辞,陈前便把水杯递给微子。
“我……”微子接住水杯,又掉进云里雾中:“陈前怎么知道我要喝水?
这说明他也一直在观察我。”要是往常,她准会端起来就喝,可现在,她觉得,这杯水好重,好重……
“怎么了你,快喝啊,我这杯子是保温的。”陈前见微子端着水杯发愣,提醒她说,“不过,是不是不想用我的水杯喝,如果是这样,那就再等会儿,飞机起飞后,马上就会供热水的。”
“哟,陈前,你俩演的是哪出戏,我咋听着不对劲哩。”S主编在前排的座位上没扭头,扔出几句调侃话。
S主编,大约五十出头,中等个子,大方脸,配上那副宽边大墨镜,很有一副学者的气派。虽然不是他们的上级领导,但凭他在报界的名声,谁也敬畏几分。这次考察完毕,微子本想与他请教一下写稿子的技巧,没想与陈前的不快,搅得她心烦意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尽管她想装,可内心里像钉进一个小铁钉,想自然也自然不起来。
“老前辈,你就别打岔啦。微子啊,是被刚才的病吓怕啦,怕咱们扔下不管她,咱们有那么小气吗?就是抬也得把她抬回家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咱们还能来个英雄救美,让老前辈写篇通讯,好好报道报道哩……”
“得得得,别磨嘴皮子了,你呀,恐怕……”微子正想顶撞几句,碍着S主编的面子,瞪了一眼陈前,不吭声了。
空气一时像凝固了似的,机舱里的乘客们,也像受了感染,都静悄悄地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偶尔能听见窃窃的细语声和“嚓嚓”地翻看报纸的声音。
“喂,各位乘客请注意,都把安全带系好,手机统统关掉,飞机马上就要起飞啦……”
听见这声音,微子机械地拽了一下安全带。她感觉陈前也拽了一下,这是陈前的习惯动作。来时,要不是陈前这个习惯动作,微子竟忘了系安全带。
没意思,为什么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多想想如何写考察报告的事吧。微子狠狠地用双手掐了几下太阳穴,像有两根银针,通过她的太阳穴,直刺到她的心底。
讨厌的是,她又想起在报社入党时的情景:
微子的入党介绍人,一个是陈前,一个是他们报社的太阳同志。微子刚到报社时,感觉太阳这个名字很奇怪。后来听太阳解释说,他是个独生子,父母为了好养活,经阴阳先生起名为太阳,隐喻是,把太阳的热量辐射到心底,就能茁壮成长。可微子觉得,太阳并不粗壮,只是品行很好。微子记得,在入党前的一天下班后,太阳走进编辑部办公室,见没人,第一次走到微子的办公桌前对微子说:
“微子,本不想与你讲,但为了你的进步,我考虑多时,觉得还是与你讲了较合适。不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是这样的,原以为你与陈前处的还不错,没想,陈前无意中说你……”
“说我什么?”微子焦急地问。
太阳挠了挠额头,不好意思地说:
“说你作风不正……”
“什么?”微子瘫坐在椅子上,气得浑身发颤,太阳何时走出办公室,微子全然不知。
事后,不知是陈前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陈前对微子不断献殷勤,事情也就搁下了。
没隔多时,组织上找微子谈话,也讲到这点。微子本想解释,又觉得人正不怕影子斜,何必多此一举?
可现在想起来,微子有了重新的认识,隐隐感觉到与陈前相处的几年中,陈前是避重就轻,平常对她比谁都关心,但到关键时刻,就设绊子,放野炮。可过去为什么就无任何察觉呢?要不是这次出国,有害刺激的继续效应,还不知道要蒙蔽多久?
而这个缥缈的结局,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亲手造成的呀!微子想到这里,出了一身冷汗……随着冷汗的渗透,她想起她看到过美国着名作家戴尔·卡耐基写的《人性的弱点》这本书。陈前正是抓住我与夫的不融洽之弱点,挖空心思地编织了一张网,我就像网里的一个小蜘蛛似的,不断地吐丝,吐丝,直到自己附着到那个小网内。
而陈前那张大网却在不断地延伸着,延伸着……
现在,陈前肯定还想着把这张网撒大吧?看刚才递给我喝水杯那表情,还有与S主编说话那油腔滑调劲儿,没准又在想下一步的打算吧。
微子的第一步计划倒像是稳住了陈前,可有那么容易吗?
陈前大概比微子还有高明之处吧。这就是微子一到报社就被陈前控制的奥秘。
微子深深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而又叫她哭笑不得。
微子麻痹了。麻痹中她直愣愣地昂起头,看着陈前,一秒钟,两秒钟……
她几乎忘记客舱里所有的人,好像只有她与陈前俩人,她张了张嘴,加上那失魂落魄的眼神儿,把陈前惊吓得打了个冷颤说:
“微子,你你你……”
陈前说了句不清不楚的话后,微子真想照他的脸打过去。但是,微子还是控制着自己,甚至她想到“冲动是魔鬼”这五个字。纤弱柔顺的她,第一次想到粗暴的动作,她非常厌恶地看着陈前,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对他说:
“陈前你好虚伪啊,表面上对我百般温顺,却在背后说我作风不正。
好啊,我这就来个将计就计……”
六
豪华客机在跑道上急速地跑了一圈儿后,慢慢地起飞。
微子还想再临窗俯视一下赫尔辛基城,可是左右耳膜内,像安了两个小弹簧,憋闷得微子不时地用两手中指吃力地摁那嗡嗡作响的小耳孔。她看见S主编也用同样的办法在摁着,陈前没有。微子是扫射S主编用余光看见的。说不定陈前此刻正在酝酿如何对付我吧?微子想,一个小时前还互相照应的场景,现在荡然无存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难道就这样……
微子在内心深处受到莫大的打击:因为自从她到报社后,陈前毕竟是无意识地闯进了她的内心世界,哪怕只占了一个小角,那不是说抹掉就可以抹掉的呀!
在这种淡淡的哀愁中,她机械地在内心深处,探过这几年日常感情的藩篱去观察、分析夫与陈前,虽然不能相提并论,但是,一个女人的心理旅程,是无法用语言能说清楚的。尽管她把自己当“物”,不情愿地献给了夫,而且她生命的延续——强强,也在无形中维系着他们的家庭生活,可内心世界的那个“也可”,像个小铁锤似的,时时敲击着微子的心。在这种扭曲心态的感染下,与其说她不在意,不如说她根本就没有静心地去观察过夫。
像夫那种畜生似的粗鲁做法,她是抱着“也可”的幻想勉强忍受的呀!
要是换上别人,早就另配鸳鸯了吧。微子想到这儿,感到自己太软弱无能,但一想到弟弟现在是国家正式干部,父亲、母亲也欢欢喜喜地过着愉快的生活,就又坦然了。同时,感到有一种委屈的快意感:这不正是夫要的结局吗?
是的,夫想方设法要达到这个目的。
夫从结婚后的第二天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个家,是不是觉得也很累?无论是在家务上,精神上,你却没能给夫付出过任何东西。而夫好像不需要这些东西,并没有追求过你任何责任吧?只有你从广播站出来,报社要在社会上招考记者时,夫才说:
“据我了解,这次报的人可不少啊,所以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不过,也无所谓,考上即好,考不上,在广播站当播音员也不错嘛。你的音质甜美悦耳,说不定遇个机会也能转正啊……”
微子的记忆链窜到此时,针扎般的难受,并且,第一次产生了对不起夫的感觉……
难道夫对我就没有怨恨吗?微子在她的记忆库里,又搜索了几分钟后,酸楚地感到:她与夫结婚近七年,除了一些必办的事要与夫商量外,几乎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相互像对待客人那样,从来也没有发过脾气。夫偶尔对强强发点小火,过后,夫还要向她解释发火的原因。
然而,这正常吗?
不,这不是夫的真实面貌!
换个角度想,大概夫也很后悔吧?夫要与我离了婚,再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女人结了婚,不是比现在过得更快活吗?可夫偏偏……而我又……
“喂,请问你喝点什么?”
空中小姐推着各种饮料,还有赠送乘客的小礼品车子过来后,切断了微子的记忆链儿。
“水,白开水就行。”微子说时,发现陈前的杯子还在自己撑开的小桌上放着,经过反复思考,微子真的要将计就计了。尤其刚才想到夫那种感觉。
“给,你的杯子,我现在已经倒上了开水,谢谢你的关照。”
“别客气。”陈前不知是早有准备,还是……严谨的脸面上找不出任何表情。
“冷处理也好,至少,现在能减轻心理负担。”微子在心里说。
她端起水杯快快地呷了几口,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小电视屏幕上的气量与飞机升的高度。冷不防,微子看到屏幕显示的飞机上升高度,已到八千米以上,这叫微子不由得贴近窗户往外一瞄:
哟,在赫尔辛基刚上飞机时,云雾迷漫,寒气袭人,怎么一下子变得晴空万里,暖气洋洋呢?
微子整个身子都感觉轻松了起来。这是微子进到赫尔辛基机场到现在最好的心境。她下意识地用眼神儿环顾了一圈,整个机舱内气氛暖和:有的人在看书、看杂志、看报纸,还有的人在互相聊天。S主编在那儿打瞌睡。
微子很是稀奇S主编,不论在飞机上,或是旅游车上,总是手拿一本世界地图,自顾自地看上一会儿,就“呼哧呼哧”地打开呼噜。所有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好像都与他无关。
可微子却听陈前讲,S主编年轻时,风流倜傥,至今一个红颜知己与他还有往来,非同一般。
然而,为什么从S主编的语言与脸面上,看不出任何轻佻的感觉?微子忽然为自己有这样的心态感到窘迫,同时,也感到这是对S主编一种莫大的亵渎。
“我疯了,我真的是脑子出了问题?不然为什么把S主编也卷了进来呢?”
微子心跳恍惚,头昏眼花,浑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赶紧摸索着在口袋里寻找速效救心丸。接二连三地服药,固然能稳定病情,但还有近十个小时才能到达京城,如何度过这段可怕的时间呢?
微子有种不祥的预兆。
她呆呆地把速效救心丸含到苦涩僵硬的舌头下,屏住呼吸,吸了一下津液,又艰难地吞咽下去。想通过这种办法试探一下,她的脑神经是否出了毛病。
不行,试探不出。她感觉她周身像筛糠似的,不停地在发抖,而且,下半身像失去知觉一样……她用手来回地掐掐掐……根本不知道疼痛。只觉得软绵绵,麻木木……
这下,她可真的慌了:
她懊悔自己不该与陈前赌气,又懊悔自己小心眼儿,何必与陈前争高低……什么名啊利的,到这个时候,统统见鬼去吧。只有命,也只有命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就在这几分钟前,她还不断地计算着如何应对陈前呢?这么一想,她打算叫陈前。
还未开口,她又感到周围的乘客都用异样的眼睛瞅着她。陈前匆匆地斜望了她一眼,连吭也未吭,就低下头看他的航空杂志。微子下意识地感觉,陈前是故意与她赌气。况且,她看见陈前在看杂志的同时,不时地东扭西看。这明显的是给她施加压力,尽管他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但她感觉,陈前在内心已经冒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