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立同志,你有这样一位贤惠能干的妻子,应该知足了。”微子握住志立的手颤颤地说。
“是啊,我很满足,下一步我还准备把我们的养猪方法让小花写出来,印发给那些养猪专业户,走共同富裕之路哩。”
陈前听到这番话,就像有人在他的脸上扇了两耳光,火辣辣地伏到志立的身上说:
“志立同志,今天你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啊,我……”
微子对陈前这时的态度,似乎打了个满分。她不愿打扰他。便走到大妈的炕台前,看着小花拿着一块黑白格子的手帕,给老人擦嘴,就说:
“大妈,您老有福气啊,我们要走了,以后有空儿再来看您老。”
“孩儿,你倒说对啦,要是没有这样的好媳妇,我娘俩和我的小孙子,还不知……”老人热泪盈眶地说着打起嗝。
小花忙一只手给老人擦涎水,一只手轻轻地捶着老人的背。
微子看着小花这些非常自然的动作,感觉她对母亲也没有这样孝顺过。
不觉脸红到耳根。
她似乎身不由己地又斜望了一眼小花:
短发黝黑的脸上泛出亮晶晶的光。配上那件黑白相间的碎花罩衫,深蓝色的女西裤,像尊雕塑一样镌刻在她的心中。永远。
她猛然想起高总编对她讲过的一句话:
“人无贵贱之分,你能写出一篇好文章,他能做出一顿好饭菜,同样与你相媲美。”
而小花,更进了一层:
小花是依她自己对别人生活所做的贡献,而体现出来的真实生命呀。
一个了不起的人生杰作。
你呢?
未有填写任何符号的一张空白纸。
微子望了一眼陈前,突然想起那个恼人的关系网秘密:
高总编是不是也应该让肖冬花来这儿沐浴一下她那心术不正的灵魂呢?
或许还应该让那些所有参与关系网秘密的或一些丑恶的、沉沦了灵魂的人们,也来这里洗洗脑吧!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那些只知道追求功名利禄,而不知道承受苦难的人啊!
四十二
就像让他们不要忘记这次采访似的,刚才还稍许晴朗的天气,现在陡然黑下脸来,飘起零散的小雪花。
小齐从小车后备箱里取出防滑链儿,冲微子与陈前笑着说:
“看,用上了吧。”
“算你小子聪明,不用磨蹭了,赶快走吧,等会儿再下起大雪,可就……”
陈前掏着烟,看着微子说。
微子没吭声。
她感觉,她就像大病了一场:筋骨疏散,浑身乏力,口干舌燥,眼花缭乱,近乎于在赫尔辛基飞机场内的那种濒死般的感觉。
“糟啦,该死的低血糖。”微子在心里嘀咕着,边往小提包里摸糖块,边往小车里钻。
陈前看见微子那纸一样的脸色,刚想过去说点什么,看见微子已坐进小车里,便摇了摇头,神情压抑地坐在小车后面。
他感觉,志立那双凹下去的眼睛,就像两个深不可测的魔窟一样,以各种不同的光,通过他的角膜,进入他的眼球,慢慢地,凝集在他的瞳仁里。刺激着他的瞳仁,产生了一道道白色的光。这些白光,一直穿刺到他的脑屏上,映现出他平日里些许虚伪,自私,不愿承受苦难的懦弱行为……
而且对微子……
他又想抽烟,发现汽车前面那块儿灰蒙蒙的玻璃时,神经质地把手缩了回去。
只消再过半个小时,就可到达县城里,可他却觉得每一秒钟都让他煎熬难忍。
陈前有生第一次,在一个残疾人的阴影里,泄泻着自己不屑的、丑陋的灰色灵魂……
微子含着那块糖,在舌尖、舌根,舌头左右缘和口腔黏膜味蕾的配合下,那种甜味儿渐渐地流到她红色的血液里,血糖指数徐徐地在上升。
停了几分钟,微子感觉,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似乎都恢复了正常。
可小车,却从下河沟的平路开出去不远后,要往山路上攀登了。
风卷着雪花,雪花裹挟着风,下得越来越大了起来。
雨刷在小车的玻璃前面,“吱呀,吱呀”地清扫着雪,就像在微子的身上清扫雪一样,既刺耳,又冰凉。
冰凉刺激着她,使她又想起结婚前,往家走的那条崎岖陡峭的积雪路。
她感觉,从赫尔辛基机场到现在,天气就像突然变冷了似的,每天都在攀登一条积雪路……
厚厚的积雪,在她的心灵深处结成一块儿厚厚的冰。
然而,就在今天上午,她生命里的那块儿“冰”却突然被小花的现实所点化,稍稍有些融化了。
“陈前,要么你回去写第一稿吧?”微子有意打破了小车里的沉静说。
“还是你写吧,我……”
“真是的,陈前有你写得好吗?”小齐插科打诨地说。
“瞧你说的,我们的陈前陈大记者可是大有前途的哟。”微子一语双关地激陈前。
“我有什么前途,恐怕你是在说你自己吧。”陈前也不示弱,回敬了一句。
他知道,这是微子故意在缓和气氛,那就更坚定了微子不与他竞争副总编的想法了。几年的相处,他还是了解微子的。
“是吗?你都这样讲,那我可真要飞黄腾达了。只可惜……”
微子要说什么,陈前心知肚明。这是互相默契中的一种信息传递,也激起了陈前与肖冬花竞争的决心。
小花和志立那种坚强的精神,鼓舞着陈前又恢复了元气。
“注意,要上坡了。”陈前提醒小齐说。
小齐集中精力,死盯住前面那条不太宽的山坡路。
前面没有任何辙印,白茫茫的一片。
三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心眼儿。
小齐左手按了一下车档,脚踩了几下油门,只听“嗡儿,嗡儿”地几声,小车跑到了半山腰。
“不能停,一鼓作气,再加大油门,往上奔,就像人一样,一鼓作气,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微子的思想开了小差后,不觉车已经开到了山顶上。
微子摁了一下自动按钮,窗玻璃下了半截,她探头往外望:
漫山遍野,银白色一片,似乎与天浑然一体。单一的纯白色,刺眼的纯白色,折射到小车前面那块儿玻璃上面,微子抬头一望,像是安有一个简易的三棱镜似的,引起了一种淡黄色的感觉。
黄色代表吉祥。微子虔诚地又看了一眼。
黄色隐没了。
只有小车抛在后面的一片片的纯白色。
白色代表纯洁,明净呀。
微子的心一下子豁达起来。她鞭笞自己,今后不论出现什么情况,她都要像小花那样执着地追求下去。
世界是五彩缤纷的,但有时也是无色的。真的。
她想闭上眼睛,结构谋篇一下这篇稿子如何写。但夫的影子又在她的眼前摇来摆去,而且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对了,我就忘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夫昨晚那种蹊跷的行为是何因所至?”微子闭上眼睛想,“不行,我得回去问一问。”
她下意识地一摇头,又觉得很不妥:
“不能急,顺其自然吧。以静制动,或许比鲁莽行事要好些。反正,我也不想竞争那个副总编。只是……”
她觉得很怪。
她的脑子里,有时光想一些自己不应该想的问题。可由不得她,老是这样。她经常一方面肯定自己,而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否定自己。循环往复,往复循环,反复无常。
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才愿意去追求人那种——永无止境的,有时内心与外表统一,有时决然相反的那股劲儿……
人真是一个奇怪的精灵。
寓于在这个积雪的白色中,陈前会是怎样想呢?
小车快进到县城里,微子悠悠忽忽地想。同时,趁小齐按喇叭的当儿,她侧过脸,望了陈前一眼。
这是几天来,陈前第一次捕捉到的一个温暖的眼光。小车里的空气似乎也温暖起来。
趁这温暖之际,要不要与微子说说告状的事儿呢?陈前一看小齐,又退却了。
他透过窗玻璃朝外望:
雪下小了。人们顶着天空稍稍露出的笑脸,慌慌张张地骑着,走着。
大小车辆鸣着长笛、短笛,把道路上的积雪,已经碾成泥状般的雪浆,有时,还不免溅到人的脚上,腿上,或脸上。
可谁又知道他们在心里想些什么呢?
就像我一样,大概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吧!
微子从陈前的出气声中,感觉出来,他是在苦思冥想的。
这就对了。现在这关系网秘密,已经到了一锤定音的时候了,你陈前如果还想当这个副总编的话,首先你要自己坚定,顶得住打击,然后,把冬花那丑恶的行径披露出来。必要时,让你老婆出面去作证,冬花不是和你老婆讲,你我之间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吗?……
微子真想把这些话,现在就抖搂出来,不管陈前多么虚伪,多么自私,可在这件事情上,他们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要好都好,要有毛病,都落呀。
可又觉得不是时候,说在嘴边的话,噏了噏,不说了。
又过了几分钟,车快开到县委县政府的大院时,微子犹疑了:是回去吃饭呢,还是三个人到一个小饭店,随便吃点儿,接着赶写稿子。
没等她开口,陈前占了主动:
“哎,今天中午我请客,小齐累了,你也急着赶稿子,都就别回去了。”
陈前说完,微子不由得扭头看了他一眼,明显地看见他的鼻翼抽搐了一下,习惯的动作。
“那咱们到哪儿去呢?”小齐有点疲倦地问。
“随便,你拉到哪儿,算哪儿。”
“那就要宰你一顿喽。”
四十三
冤家路窄。
微子一迈进“如意饭店”,就不如意地看见冬花、腊梅与政研室的郭副主任在饭桌前坐着,一边吃饭,一边小声嘀咕着什么……
这使微子本来稍许平静的心里,又唤起那天——她去高总编办公室时,碰见冬花从政研室郭副主任的办公室出来,腊梅又进去的突兀情形。
如果那天是偶然相碰,那今天又会是什么呢?
微子在推测,分析关系网秘密的同时,好像又发现了一个新的秘密:
腊梅与郭副主任,为什么要这样铁心为冬花卖力呢?
或许,也隐藏着冬花为腊梅和郭副主任的承诺与许愿吧。
微子像个自卫战士一样,皱了皱眉,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真是有缘啊,没想到在这儿又碰到你们。”微子说“你们”二字的时候,冷冷的目光,先扫了他们一眼,在心理上占了制高点。
“是呀,是呀,我们当然有缘呐,谁叫我们是同年考入报社的。”冬花说话时,微子看见她的目光,不敢对着她,而是对着刚从外面走进来的陈前与小齐。
怎么,心虚了吧。为什么不敢把眼睛对着我?微子在想这句话的时候,猛然觉察到另一层意思:
为什么他们要急急促促地在一块儿相聚呢?是庆祝吗?为期过早。
微子又大胆地望了一眼冬花,她瞅见冬花握筷子的手,明显地抖动了几下。
这个动作提示她:
许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吧。
听说县委书记最近在副局级以上的干部会议上,公开表明要提拔一些年轻有为的青年干部,还特别强调要提拔少量的女干部。几年啦,未动干部,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难道……
微子想证实自己的想法,身不由己地又瞅了一眼冬花,冬花没神儿的目光,胡乱瞧着饭桌子上的菜肴。
她猛然从意识里产生了一个相反的预兆:
是不是冬花的老公,去找县委书记时,碰了钉子?微子又一次想起了人们已经渐渐淡忘了的“组织”二字。
她想再观察一下冬花,便指了指靠冬花旁边的一张空饭桌,对小齐说:
“小齐,就坐这儿,咱们跟郭副主任一起凑个哄儿。”微子把“郭副主任”四个字叫出来,意思是说,郭副主任,你也太势利了吧,巴结住冬花,就一定能提拔你当正主任吗?
冬花这回却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微子一眼:
“烧个啥,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哩。”
这时,陈前有点为难地想,大概微子还不知道这次告状的事儿吧,否则……
于是,他过去与郭副主任握了握手,缓解着说:
“郭副主任,不好意思,要么咱们合并在一起,喝点儿酒吧?”
“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就快吃完了,以后有时间再喝吧。”
小范围的争斗,双方虽然未挑明,但却像在微子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一样,灼得她的心,一阵儿一阵儿地难受着。她呷了一口茶叶水,朝外望:
雪不知何时,藏在云彩里隐没了。
天空中顿时有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