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倒也有点小事儿……”陈前迟迟疑疑地说完后,想,“我能说嘛,我能说我老婆与我吵架,她说她听别人讲,你与我有暧昧关系吗?”
“急死人啦,有什么事儿快说呀?”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一切都会过去的。”陈前有点后悔当初不该利用微子……
“不,你必须说,有些事儿还是说出来好,以免你我之间互想猜忌。”
“不是绝对的,有些事儿,还是不说出来为好,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陈前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微子还能说什么?她略略低下头,望着还在鼻孔下面来回摩擦香烟的陈前,颇怀疑地猜想。
会出什么事儿?起码不是单位的事,也不像是推荐后备干部的事儿。
凭我平常的观察,陈前再变化快,也要有一个过程呀!
那么,会是什么呢?她不由得把视线又移到陈前那张方脸上:
核桃大的眼袋,垂在无光色的脸庞上,布满血丝的白眼球,几乎冲浸到黑眼珠上,微子自动的眼睛傻瓜机一摄,在昏暗的心灵某角一冲洗,一张清晰的照片,冲洗了出来……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得出的结果是,肯定与她有关,否则,陈前为什么那样吞吞吐吐呢?到底会是什么呢?她像公安局的女侦探似的,顺藤摸瓜分析着……
“知道了,是不是他与他老婆吵架了?看他那疲倦的样子,说不定昨晚彻夜未眠。难道冬花与她老婆……”微子自言自语地小声唧唧着。
“哼,你不说我也猜着了是什么!”微子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
陈前拿着烟的那只手,停止了在鼻孔下面的摩擦,并用窥伺的目光瞪了微子一眼说:“既然知道,那何必再问我?”
微子语塞了。她曾费劲猜出来的这个结果,没经证实,就被他这样轻易地一说,搅局了。
但她并不死心,是周兰的精神鼓舞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她忽然想起周兰的老公。
中等的个子,鼻孔下面与下巴颏,留着小胡子茬儿的紫膛色圆脸,在县机械厂,当一名技术工人。他们也有一个上学的小男孩,听说感情非常好……
行,周兰算是个女强人。而我……微子陷入到深深的思考中……
陈前狐疑地搓揉了几下那支烟,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打火机,点着,重重地吸了一口。烟雾首先从他的鼻孔,继而从他的嘴里呼出来,像呼出沉重的气一样。他耸了耸肩,觉得留存在体内的胀气,似乎消除了。
但却没有消除完,在这短短的时刻里,他胡思乱想了许多。最终,他还是把胀气撒在微子的身上,用一种不屑一顾的眼神儿,扫视了微子一眼说:
“要不是跟上你,我能成这样吗?”
微子证实了刚才的猜想是对的,但她没有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说:
“岂有此理,今天咱把话说清楚,我还没跟你算账哩,你倒猪八戒倒打一耙。”
“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到农民日报社送稿子的事,还是推荐后备干部的事儿?”
“是。也不是!”微子囫囵吞枣地说了这么几个字。
奇怪!微子感觉自从与陈前发生了那次兑换欧元的事儿之后,下意识里总感觉非常别扭。她隐隐约约感觉到,陈前这个人非常势利,尽管不属于那种道德败坏之类的人,但与夫比起来……
微子敞开记忆的闸门,用对比法,疾快地对照着……
这时,她感觉,陈前的眼睛像两道激光,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她非常紧张,非常紧张地满头沁汗。把记忆细胞也燃烧得七零八落,再也得不出任何结果来……
她狠狠地骂自己:
“不要脸,不是你死心塌地要找精神支柱吗?这倒好,精神支柱没找成,反倒落了一身臊……”
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希望陈前这次能极力去竞争副主编。
至于他老婆……她在脑海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她想与他老婆悄悄地交谈一次。这是戳穿网秘密的最关键的一着棋。
她突然感觉到,这条信息告诉她,竞选副总编的事儿,为期不远了……
她用斜光挑了一眼陈前。陈前的目光,越来越深地渗入到她的身体里,她似乎感觉,渗入到她身体的各个部位,甚至,到了她的心房上。
为什么,为什么这双眼睛,慌乱不安地会在她身上徘徊搜索呢?这是一种逆反心理,是一种报复。看来,他的神经不正常了,必须坚决地回绝他。
为了他的副总编,为了他的家,也为了我……
“陈前,你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陈前陡地把目光收了回去。
微子不禁轻微地打了一个哆嗦,在胸中叹了一口气……
冬花呀,冬花,你可真够阴的了。不,不是冬花,是一股看不见的势力!
冬花只不过是一个过河小卒子。
她忽然想起她看过的一本叫做《国画》的书,没想到,在这个小县城也如出一辙……
三十一
平陵县实验小学门口,在众多去接孩子们的人群攒动中,微子匆匆忙忙地寻找着……
她的这些动作,被来接强强的夫,全都看在眼里。但夫却一直保持着他那独有的安详与冷静。就像他拨拉算盘子儿一样,从不拖泥带水的,随便拨拉其他子儿。
微子只顾忙着找人,既没看见夫,也把接强强的事儿忘在脑后。只是推着自行车,像个贼一样,从这拨人群挤出来,又钻进另一拨人群中。
然后,她突然停止了寻找。抬起头来,傻愣了一秒钟,气喘吁吁地说:
“小玲,我可把你找苦了。”
“找我干吗?”陈前的老婆——李小玲趾高气扬地说。
“这儿不方便,前面有个私人小餐馆,带上你的女儿,咱们到那儿坐会儿,好吗?”微子说“好吗”的时候,差点儿没跪下。
“骚货,还有脸来找我。”小玲一只手拉着她的小女孩,另一只手提着小女孩的书包,紧跟在微子的后面,小声咕哝着骂,“怨不得冬花说她脸皮厚,今个儿我倒想听听这骚货还有什么屁话对我说。”
私人餐馆里虽小,但却分着里外间,显得优雅清静。微子把小玲引到里间坐下后喊:
“哎,服务员,来三碗肉炒刀削面,外加一个素拌三丝小凉菜,再倒三杯茶叶水。”
“好嘞。”一个身着红色上衣,下穿黑色短裙,脚踏长筒黑色半高跟儿皮鞋的俊俏女服务员,脆声声地答应了一声。
“乖,到外间去喝水,阿姨想和你妈说会儿话,好吗?”微子端起一杯热茶水,把小玲的女孩支了出去。
“说吧,记者同志,有何高教。”小玲直呼“记者”二字,显示骨子里对她的不满,可还矜持着起码的礼貌。
“我是想跟你说陈前的事儿。”微子单刀直入地说。
“什么……”小玲腾地从椅子上起来,怒视着微子……
她把紫酱色的小羽绒夹克的右袖子,往上一捋,真想照微子的脸扇两耳光,但只捋了捋,“嗯”地一声,又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恨我,正因为此,我才来找你。请你不要上别人的当,你的老公陈前同志……”微子说着分心了,“我该死,我原来不也想让陈前当我的精神支柱吗?要让人不说,除非己莫为……”
“陈前怎么了?”小玲见微子吞吞吐吐的样子,以为陈前出了什么事儿,便急促促地问微子。
“怎么倒没怎么,只怕这次竞选副总编……”
微子呷了一口茶叶水,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小玲,尽管她没有告诉陈前,但她感觉现在是揭穿谎言的最佳时机。虽然,会陷入尴尬,但为了揭穿那秘密的阴谋,她只能这样做。
然而,她还没说出口,小玲就顶上了:
“卑鄙,还不是你想当副总编,才勾搭陈前……”
“你看,你看……”微子没好气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可惜,我的李小玲同志,实话告诉你吧,我微子压根儿就不想当这个副总编,不信,你可以去问问组织部的米科长……”
“鬼才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反正,今儿个我把该说的都说啦,如果将来再出什么差错,甭怨我微子没点到。”
小玲一时丈二和尚摸不住头脑地说:
“那,要不要把陈前也叫过来……”
“叫过来,不怕把你的陈前抢了去。”微子苦涩地说。
世界上还有比她更傻的人了吗?报社大部分人都推荐她当副总编,特别是正副总编,对她的希望多大啊!虽然,他俩对她没说什么,可从他们的眼神里,她能感觉出来。
微子啊,微子,你也太傻了吧!为了一个陈前,而且,不断在心灵上给你创伤的陈前,这样做,你觉得值吗?
她想到了她的夫与强强,她在他们的身上,大概也没有下过这么大的功夫吧。
微子糊涂了。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一个猎物一样,她毫无反应地把自己送给陈前的妻子,借此安抚她,以求洗清自己的清白吧!
这场激烈的网秘密,已经开始让她受到了绝妙的讽刺。甚至,还将继续延伸下去。她这时的灵魂,就像一艘没有桅杆的破船一样,在丑恶无涯的心灵大海上,颠簸飘荡……
“妈妈,我饿了……”小玲的女孩——静静,探着头朝里间大喊了一声。
连小孩都会以自己的方式争取主动,何苦我们大人……微子的意识里,突然动了一下,抢白说:
“进来吧,静静,饭送来啦。”
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光,微子扭头喊叫静静的时候,看见小玲的眼睑,像猴子似的红了一圈儿。这个预兆告诉她,小玲是真心地爱陈前,但又无可奈何地忌妒她。虽然,她对冬花已经产生了怀疑,但对她……
人生有许多无奈……
静静埋头吃着饭,微子与小玲咽不下,只听见外面的顾客来回出进和一张桌子上发出来的喝酒猜拳的声音。
微子忽然想喝点儿酒。喝吧,兴许能麻醉一会儿,心里会好受些。这么想着,脱口而出:
“小玲,咱们来瓶啤酒吧!”想了片刻,她还是没能说出喝白酒。这就是女人与男人的区别。
“不,我不会喝。”
“你骗人,爸爸过生日的时候,你和爸爸喝过酒。”
“住嘴,小孩子家懂什么。”
静静嘟着嘴不吭声了。
微子像喝醉似的,呆望着小玲。小玲慌乱的目光,移到静静身上:
“静,快吃,吃完,妈妈送你到学校去。”
“那爸爸呢?爸爸还没吃饭哩。”静静说话的时候,小眼睛却瞄着微子。
微子送去和蔼的一瞥,后悔不该这么急地把静静也扯进去。她像个教唆犯似的,慌乱地收回目光。她感觉,她吃着的这碗刀削面,就像无数个小刀,刺入到她的胸膛……
她再也吃不下去。既不敢看小玲,也不敢看静静,只是冲外面的那个俊俏的女服务员指了指。
“哎,多少钱,结账吧。”
“还是我结吧。”小玲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气氛。
“不用,你们吃好了吗?”
“好,回头见。”
微子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她多么希望夫与强强能出现在她的面前啊!
她偷偷地目送着小玲与静静的背影,心烦意乱地,从小提包里掏出一张伍拾元的人民币,交给俊俏的女服务员。一会儿,又从兜里掏出拾元,交给她……
“哎,哎,你掏多了,还不到二十块呢!”
“什么?是吗?我……”
俊俏的女服务员把拾元的票子塞进微子手里,然后把伍拾元的票子交给收银台的服务员,接着把找回来的钱,交给了微子,并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迈着轻巧的碎步走开了。
这个微笑,像股暖流,从微子的眼神经一直通到她的心里。
她慢慢地把小提包往身上一斜挎,又拽了拽被褶上去的半大天蓝色羽绒衣,像是小玲把她的魂儿勾住似的,神情恍惚地往外看。她觉得,那个俊俏的女服务员,虽然在那儿站着招待客人,而眼神儿却偷斜着观察她。
因为她刚才的举动,实在令她生疑呀!
她目光暗淡地往前挪了两步,胃袋里“咕儿,咕儿”地叫唤着,额头和鼻头上还冒着冷汗,胸口闷得直想哭……就像战场上一名失败的新战士,既愤懑又怨恨。
为什么过去就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呢?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还是压根儿就没有细心观察过。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她有生第一次感触到生命是如此的艰难。
“期待是生命的永恒渴望,是支撑人的精神支柱,是失落的赎回,是不可能的可能……”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声音……她想起来了,是高总编去年培训报社通讯员的时候,讲过这样的话:
“是的,只有人,也只有人,才能够征服生命,而且理解生命,与生命交流、对话,为生命创造出意义,为生命创造出从有限超逸而出的幽秘……”
高总编洪亮有力的声音,像面招魂的幡旗,驱使着微子四肢关节都灵活了似的,朝报社的方向直骑而去。
三十二
“妈妈,妈妈,我和爸爸在这儿等你呢!”
快到县委县政府的大院门口,强强兴高采烈地大喊着跑到微子的面前。
微子这才明白过来,她中午就忘记给夫打电话,说她有事不回去吃饭了。
她愧疚地从自行车上下来,没放好,就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强强。
孩子稚嫩纯洁的小脸蛋儿上,绽放出激动红润的光,两只滴溜溜圆的眼睛,像童话世界里描写的小神童那样,炯炯发亮地说:
“妈妈,你还会去送我上学吗?”
“会的,肯定会的。妈妈现在就与你爸爸一块儿送你上学去。”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
“噢,噢,噢,妈妈与爸爸一块儿要送我到学校去呢!”强强说着就跑到夫的身边,灵巧地一蹦,坐在夫的自行车后座上。
夫在心里笑了。
夫表面装出不知道微子中午在哪儿,而实际上,他中午去接强强的时候,早就看见微子与小玲相随着,朝一个小餐馆的地方去了。虽然不知道内幕是什么,他也不需要知道是什么,只要微子乐意就行了。
凭他的直觉,他认为,微子从国外回来,对“家”的概念似乎从某种“爱”
的漩涡中,或者从她的言行举动中,他似乎看出点儿什么。这让夫既兴奋又昏乱,唯恐像上次那样,因为某句话,或某个动作,惹得微子生起气来……
夫斜过身子望了微子一眼:
干吗人的感觉,会是这样子呢?夫在心里胡乱编着自己的梦。他感觉,在他的心里,除了自己的工作,恐怕最上心的就是微子啦。虽然,他对微子过去也做过一些不该做的动作,但也是对“爱”的一种下意识的冲动。
人都说,“痴情女子负心汉”,但他却是个痴情男子啊!至于微子是不是负心女,还真看不出来。
夫有生第一次给自己编故事,就像刚学算盘时的手,既生硬,又笨拙。
经过前两天风雪洗涤之后,天空充满着明亮且近温暖的光,街道两旁的大小商店门口,也摆放着五花八门的广告牌,吸引着顾客不时地回头斜看几眼,有的,干脆遛进了商店。各种车辆按着自己的意图,川流不息地奔跑着,或停下来。
而微子,却一门心思地想着夫。因为这几天,夫说的话,除他向她求爱外,从没流露过他的真实内心。她试图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窥测出他的性格与特征,但凭她怎样想,也被他们结婚这几年漠不关心的共同生活给埋住了。连同她的强强,也埋了进去……
微子顺从地弯着腰,把头扭回去,斜望了几眼夫:
夫和强强一样,红光满面,小眼睛发出熠熠的光。可霎那间,她的思维里,突然冒出一个难解的话题:
假如有人问我这个记者,“爱情和婚姻是什么?”我该怎样回答呢?
当了这么几年的记者,也写过有关爱情与婚姻方面的报道,但真正的含义,恐怕你自己也说不清楚吧!文如其人,就冲这一点,你就不够格去竞选副总编吧。
是的,仅凭书本知识,她也知道,爱情以及其结果的婚姻,都是对异性伴侣最亲密的奉献,它表现在心心相印,身体的吸引,以及生儿育女的共同问题中……
请问,你给夫到底奉献了些什么呢?
还是那句话,不就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物”稀里糊涂地在“也可”中度日子吗?这是一种自我畏缩,是一种不负责,同样也是一种兽性的发作呀……
微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温暖的空气,想摆脱这种虚空缥缈的梦游症的感觉,犹如充分感受到自己的热血在流动,却又认为不是自己的一样,滑稽而又可笑地把自行车的响铃按了几下,她讨厌自己的没完没了的回忆。
但引起她现在的存在状况的根源,夫就像一个恶魔一样,那两次鲁莽的举动,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
微子使劲儿摇了摇头,她认为她必须不断地征服生命的有限、渺小、软弱,而超越自我,才能解除情感上的桎梏,而自强不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