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子觉得人们都在指指点点地看着她,议论着她,但不像是说横穿马路的事儿,倒像是说,她与夫骑着自行车,带着强强,不知去哪儿这件稀奇的事儿!屁大个小城市,人们闲着没事干,就爱嚼舌头。现在,好不容易碰上这档子小新闻,还不说个够?
“谁叫我们家不像个家呢?”微子由衷地嘟哝了一句。恨不得变成隐形人,逃之夭夭……
接着,出现了预想不到的一幕。
因为人遇到打击过重,难于承受的时候,那一瞬间所产生的非常激烈的紧张情绪,旁观者看来,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看吧:
只见夫像疯子似的,把自行车的那个响铃一按,凶巴巴地对微子说:
“愣着干什么,咱们走!”
人性与兽性,在夫的身上又重新发作了。
但这次,微子却像回肠荡气似的,把她的人生巨轮旋转了一圈……
那些看热闹的人们,不好意思地怀着满脑子的疑团,鬼鬼祟祟地都走开了。
那位中年女子,横瞪了一眼微子,也不情愿地离开了人群。
弄得那个交警也像失职了一样,自己摇了摇头走开了。
微子骑着自行车,扭头又看了一眼,肖冬花也夹在人群中离开,往大院里走去。
微子一下明白了……
二十一
从实验小学出来,夫绕小路就可到商业局,但他没有这样做,却和微子推着自行车,朝原来的线路,慢慢地往回返。
刚下过雪,清冷的空气给人带来舒服的湿润感。可微子却觉得,咽喉里干燥得连唾液都枯竭了。她歪头瞟了一眼道路中间的绿化带,绿化带里被人们有意铲进的雪块儿,经阳光照射后,散发着一股土腥味儿。她下意识地咂了一下嘴,没想,条件反射地嘴里忽生出少许津液来。借此,她艰难地吞咽下去,活像一粒神药,把她口腔瞬间的干渴,变成了频频的津水。
她的思维活泛了。
她感觉,她与夫结婚至今,是头一次相随着这样走。有一种被人揄揶而说不出的滋味儿在她的心头荡漾着。她没问夫,夫这时或许也是这样的感觉吧。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一拨一拨地都超过了他们,而她的感觉却在往后退,一直退到她入洞房时,那种痛苦茫然无所从,失魂失魄无路走的境地。
她在内心软弱怯懦的那部分意识里,反复问自己:
“这几年我到底走的是一条什么路啊?”
想来想去还是那几句:不就是在“也可”下,把自己不情愿地当成一个“物”奉献给夫了吗?只到今天,我在与夫走路的这个时候,我还在问自己:
“我认清自己了吗?生存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仍然感到惶恐,惶恐到对人生,还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只有一点不同的是,我不想再埋怨夫,也不想埋怨在我人生的困境中,而跳进我内心世界的那个陈前。我觉得,该责备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没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啊……”
微子仰望了一下天空,太阳已经高悬稍偏西,没等她收回目光,一辆豪华的大排量桑塔纳,许是刚加上汽油,路过她与夫的身边时,急急飘出一股汽油味儿,直往微子的鼻孔里钻,呛得微子不由得右手推着自行车,左手疾快地抬起,捏了一下鼻头。
夫的目光就这样攫住了她:
“哎,微子,你咳嗽一声,就会好的。”
“真的。”
夫微笑了一下,作为回答。
微子还想说什么,一看夫一本正经地早往前走了,反倒阻挡回她的雅趣想:
这些年夫到底做了些什么呢?连他单位有多少人,每天在干些什么,我都一概不知,就像与夫同住在一个客房里,不是一路的客人一样,完全不了解夫,可夫每天,又在我的面前走来走去……
这是哪门子的人生啊?
微子猛然想起一句箴言:
“懂得你自己,是人生最高的智慧。”
我懂得我自己了吗?
非也。但这几天,我正在不断地努力改变着自己。
机不可失,趁热打铁。微子均衡平稳的步子,传入夫的耳内,夫再也撑不住了。
夫朝微子斜睨着,心内的翻腾反应在脸上的煞白,他悠长地吸了一口气,在嘴里憋了一小会儿,又呼出来。夫是想跟微子谈笑几句,但又觉得不妥。
夫在内心打腹稿:
“微子,咱们再不能这样拖下去啦,咱们需要谈谈。”
“好啊,谈吧。”夫觉得这时微子肯定不屑一顾,即便有那心思,也需要摆个阵势。
“那我就谈了啊,是这样的,我们呐。”夫感觉这时候应该顿一顿,以表真诚,“怎么说呢,那两次……”
微子摆了摆手。
“好,不说这些了,我就直说了吧,这几年,除了我的工作外,充其量我就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怎么让你不生气,能慢慢地接收我,我……”
夫瞥了一眼微子继续说,“我是真心爱你的啊,有人讲,男人的爱情是生命的一部分,女人是生命的整个存在,而我反了个儿。我想,这你应该是清楚的,即使我做了些不应该做的事,那也是我对你爱的一种表现啊……”
“嘀铃铃,嘀铃铃……”微子按了几下车铃,看见夫走神似的想着什么,怕撞在别人身上,担心地对他说:
“哎,苏林,我快到了,你……”
“苏林,这是谁的声音?”怎么这样亲切?夫的腹稿转移了。他不相信似的逮住微子的目光,看着微子的嘴唇,停住了……
这是多少年来,夫想听到的一个天使的声音呀!他从结婚到现在,微子与他说话时,都是用“哎,哎,哎”的字眼来代替,可是今天,就是此刻,微子那亲切切、甜蜜蜜的,从她那永不涂抹唇膏,而比涂抹唇膏还要艳的芳唇小樱桃嘴里,吐露出他最想听的两个字。
夫的心醉了……
他举目仰望了一下天空,瓦蓝色的天幕上,浮过一朵碎碎的红云,他就在这块红云的遮映下变小了,融化了,融化到微子的心灵里去了。他朝她俯下身,诉说着他这几年,如何想着她,恨着她,而且,也想过要带着强强离开她……
“苏林,你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要不要……”微子左手捏着自行车把,右手托在车座上关切地说。
“谢谢……”夫无意中说出这两个字后,方从绷紧的神经中解脱出来,酷像一个刚求过爱的年轻小伙子,紫铜色的长脸上,泛起了朵朵的红晕。
微子在心里哧哧地笑了起来。
她把那只右手从车座上抬起来,用肘支在车座上,温情脉脉地凝视着夫那张涨红了的脸,她有生第一次端详一个男人的脸。她在相书上看到过,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人,是上等人。而夫,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额头窄小,长而不圆。微子不由得在夫的脸上,上下左右扫了几眼:
“对,”微子几乎叫出声来,她最后裁定出,夫的眼睛小而明亮。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从夫的眼睛里,微子品出了夫似乎真的动真格的了……
我呢……
微子摘掉她天蓝色羽绒衣上显露出来的几根细小的羽毛,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她今天要穿上这件天蓝色的羽绒衣,大概也是想让夫赏心悦目吧。
刚才还说夫有些做作,而我……
微子想系住自己的心结。但只一秒钟,她又敞开了,而且敞大了:
“人是一个秘密,必须识破它,如果为了识破它需要整个一生,也不能说是浪费时间,我要探索这个秘密……”
微子把右手虔诚地从车座上抬起来,紧紧按住她那颗欢跳的心。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这几天始终伴随在她的脑海里,生活里,一刻不离地围着她转,挥之不去,甩之不掉,像一股有时汹涌澎湃,有时涓涓溪水的生命流,在她的血液里,流动着,流动着……
她无法反抗,也不想反抗。
微子紧张地驱走了自己脸上一丝的尴尬,重新认定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并且,这几天,她对她自己,还有夫与陈前的观察,分析,研究,觉得也是有成效的。
想到这些,微子猛然把两只手与自行车脱离开,倏地一下,从小提包里取出一把她常用的小微型剪子,她把剪子弯下的部分,用力一拽,就利用剪子的尖儿,在左手小指上一刺,并用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狠狠地一捏,一小点儿鲜红的血,滴落在地上……
夫在那里站着看傻了。他慌忙握住微子的那只右手,血无形中也沾到了夫的手上,夫惊讶地说: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我……”
微子也不知道,夫握着她的那只手有多长时间,在那一瞬间,她只知道自己沉重地呼吸着……
她想挣开夫的手,但夫却开始用劲儿地握着她,她感到夫的嘴唇一翕一张地,在微微颤动,充满激情,却又流露出不安。过了几秒钟,夫才慢慢地把手松开了。
这时,微子想起她小时候与母亲在他们家的后山墙跟儿那小块儿地里,看到过的那条小蚯蚓。因微子不慎,用小铲把那蚯蚓铲成两截。当时,微子噘着小嘴嘟哝着说:
“妈妈,不好了,不好了,我把蚯蚓铲成两截了。”
“没事儿,过一会儿,它就会自动连在一起的。”母亲眯缝着那双眼,神秘地说。
“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果然,停了片刻,那条蚯蚓又在松软的泥土里,一纵一纵地爬。
这些远远的记忆,使微子的意识里突然蹦出一个离奇的想法:
“夫像一条蚯蚓……”
不,他不像蚯蚓,他像头野兽……
微子为她有这种想法吓了一跳。
二十二
微子走进编辑部办公室,只有陈前与冬花在。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警告自己:
天哪,我绝不可以发脾气,我要尽量表现得镇静一些,不管他俩在搞什么,或者压根儿就没搞什么,我绝对要沉住气。
可她还是沉不住气。
她一边往离他俩稍远的一张写字台的沙发椅子上坐,一边眼珠一斜,她似乎在斜的那当儿,发觉陈前的右眼皮上,沾了一点小木刺,没准是陈前的右眼在跳吧。一种不祥的预兆袭击着她。
这陈前到底搞什么鬼?难道他就这样脆弱吗?她立马想起他那一米八二的高个子和强壮的好身体。她有点儿不相信,这里面肯定有文章。她想的速度相当快,而且,没任何羁绊地又在想冬花。
这个人啊,长相倒不错,中等个子,窈窕的身段,正宗的瓜子儿脸,配上那双丹凤眼,让人觉得怪俊。可就是那张臭嘴……
微子的思维灵活地转到上午在洗手间外听到冬花与腊梅胡乱说的那番话。她想找个对付她的好办法,还没经想,她摇了摇头,自己否决了。
管他三七二十一,随他们说去吧……
人哪,没法说,都能像我这样替别人着想吗?她为自己的想法脸红了一下,自己过去不也是这样吗?说不定今后……她不愿往下想。微子把小提包挂在沙发椅背上,想掏出笔记本整理整理写个游记什么的,但在掏的中间,手触到“法国凯旋门”的那个纪念品,抛锚了。
要不要现在把这个送给肖冬花?我可是第一个想到你啊!我们毕竟是同一年考进报社的。
正给冬花掏着时,她看见冬花给陈前使了个眼色,怪怪的……
她乱翻着……心里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她一下,便肆无忌惮地瞪了他们一眼。她的愤怒的目光,击败了他们心内的肮脏。不管是不是,微子感觉,他们现在好像正在酝酿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会是什么呢?
微子挖空心思地想着。她想来想去,还是归结到眼前这两件事:
要么是出国的,要么是推荐后备干部的……不对,不对,这有什么呢?
我国也出了,能返回来?至于考核后备干部的事儿,不是我已经放弃了吗?
谁愿去争就去争,与我何干?
难道……微子考虑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屏住呼吸,猛然想起去年有个单位因为提干,所发生的一起诬告“桃色新闻”的事儿……
她的手心冒汗了。
对,就是这个秘密。冬花把早上在洗手间跟腊梅说的话,肯定对陈前添枝加叶地也说了。陈前听了后,头脑发热地一定也卷入到这种莫须有的策划中去了……
白痴,傻瓜。微子第一次对陈前作出这样的反应。她冥冥中感到,这秘密中说不定还隐藏着什么秘密哩……
看来,陈前简直官迷的忘乎所以了。仅仅为了这个,就甩掉了多年来对她建立起来的感情。哪怕是想利用她的感情,去巴结一个,他认为能帮助他当官的,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妻子。本来,她还有点儿醋意,一看他那副失去理智的凶样,她就感觉吃了苍蝇一样的倒胃口。
满心期待的精神支柱,在这几秒钟内,像个梦游人一样,就悄悄在微子的面前游走了……
也许,在他游的过程中,隔着一道墙,他会停下来想一想,重新找到他的自我……
微子有点可怜他。
置身于内心,而得到最深刻、最真实的体验所带来的各种感觉,微子触摸到了夫的存在。尽管,她现在还不愿意过早地对夫表示什么,但起码,在她生命的原野……从中国到外国跋涉的一段时间后,又以一种痛楚的、铭心刻骨的折磨、唤醒了自己……
她长长地从体内发出一股肺腑之气,机械地把手从小提包里伸出来,而且,拿了一份法国凯旋门纪念品。
“冬花,给,我这次出国送给你的一份儿小纪念品。”微子冷静地打量着冬花的眼色,同时也看着陈前,把这份纪念品,很礼貌地递到冬花的手中。
“谢谢你,微子。”冬花有点儿不自然。她抿了一下她那好看的嘴唇说,“我说嘛,陈前都送给我们纪念品了,你能不送?”
“我有那么小气吗?”微子若有所思地说,“陈前给你们送的什么纪念品,大概比我的珍贵吧!”
“这你知道的,不就是个艾菲尔铁塔纪念品吗?”
微子用激将法,敲开了陈前的心扉,也缓解了一时的沉闷。
“说说吧,微子,这次出国有什么体会?”冬花好像忘记了刚才的冷落,立刻绽出欢快的笑容说。
“一言难尽。”微子说出这四个字后。冬花忽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
“这样吧,微子,我还要出去约个稿,”冬花想溜走,“有甚咱俩抽空儿再说吧。”
冬花走了,给微子带来一连串的疑问。
她本想与陈前聊聊,看见陈前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既鄙视,又难过。
陈前呀陈前,难道你为了这个副总编,就什么情感都不要了吗?她想在理论上找根据。
于是,她把她所看过的《心理学》、《情绪学》、《社会学》等,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还终未找到合适的字眼来解释陈前现在的情绪状况……
猛然,她想到“挫折”二字较合适。是的,可能是陈前这几天受到的刺激,情绪不能恢复正常吧。受挫折后所产生的任何行为,有时可以变得固定化呀!当然只是暂时的,只有陈前从这个固执的怪圈中走出来,才能找到“自我”吧。
我过去不也是在夫与陈前的怪圈中生活了好几年吗?
可怕。但愿陈前能快点走出这个怪圈儿。
陈前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从早晨到现在,他会对微子那样的绝情。
把几年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感情,像过烟云雨似的,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懊悔,在火车上想到的那种“小不忍则乱大谋”与“屈则伸”的道理,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我他妈的中邪了。
他撅起他那因愤怒扭曲了的嘴唇,想抬眼看一看微子,但竭尽全力也没能抬起头。他从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支烟,又四下里乱找打火机。
坐在一边的微子,说是不看,其实把一切尽收眼里。从这些毛躁的动作中,微子霎时读懂了陈前的心理。她为她坚定填写“陈前”二字,重新作了判决,这是关键性的一次考验,她没有临阵逃脱,哪怕是身陷囹圄,她都勇敢地填写了他的名字,这就是我做人的准则。不管你陈前对我怎样,而我,微子,没有愧对你。
屋子里死一样的沉闷,连陈前口里呼出来的尼古丁味儿,也未能拨动起微子的说话声。这是微子平时最不爱闻的一股味儿。
而陈前,却在经过一阵儿心烦意乱后,又冷静了下来。是微子的冷静传染了他。
他还是没有找着打火机,索性把手中的烟,横在鼻孔下来回摩擦。接着,又拿起来噙在嘴里,晃了晃头。他想从中寻找点儿什么,想了想,刚才冬花说什么来着:
“陈前,你呀,傻不拉叽的,别以为微子对你忠心耿耿,其实,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冬花诡谲地一笑。
“什么事?”
冬花压低了声音说:
“听说了吧,高总编对微子好着哩。”
“胡说,没影儿的事儿别乱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