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转身到窗户根底下烧炕的灶坑里掏摸出一个包袱:“给,就这些了。”
我爹打开包袱查看,一水的大洋,顿时兴奋了:“师姐走了哪一路财神?”
我在一旁暗笑,其实还有很多银联券,奶奶却光给了他大洋,把银联券给匿了。平心而论,我不希望奶奶把钱都给我爹,我爹把钱拿走钱和人就都不见影了,钱留在奶奶这儿,我们就能吃好的,奶奶还会带着我们出去看戏、逛大街吃零嘴。
奶奶说:“其实也不算走财神,狗日的欠下我的要赖账呢,我就把狗日的皮剥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始终目睹,我明白奶奶说的意思,人家赖了她的账,她就把人家的家底都给端了。
“就这么多了,再没有了,就这还险些把三娃子给闪失了。三娃子也不是好东西,竟然犯了班子的大规矩,我一整天没给狗日的吃饭。”
我爹惊愕,脸色顿时极为难看:“师姐,你咋把三娃带上干这活去了?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三娃不走我们的路。”我爹的话说得极为生硬,他用这种口气对奶奶说话,也是我头一遭见到。
奶奶哪会受他这个,一张白脸马上也拉得像个没有下锅的烧饼:“咋了?你那边要钱催命呢,我这边四张嘴等着吃呢,你叫我一个人出去没问题,问题是这些娃娃今后咋办呢?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武不能打,文不能写,吃风拉屁吗?”
我爹又做出了老姿态:蹲在地上抽旱烟,用旱烟烧出来的浓烟表达自己。奶奶也习惯了他这种举止,并不在乎他的感受,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三娃子没规矩,干活的时候藏私呢,我饿了狗日的三天。”
我爹不以为然:“娃娃么,懂啥规矩呢,不管咋说,今后你做活我管不着,三娃不能走这路子。”
奶奶又光火了:“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准这不准那,你也不看看这是啥世道,有本事不要用这些大洋,这些大洋都是你不准才弄来的。”奶奶手快如飞,我爹还没明白过来,手里包着大洋的包袱已经又回到了奶奶手里,“现在这世道就是人吃人的世道,不要说日本人凶狠得跟豺狼一样,就是咱中国人,哪一个有钱人不是依仗权势巧取豪夺?老老实实当老百姓,不要说过好日子,就是连活命都难。”一转眼看到我和瓜娃、芹菜都在眼睁睁看着他们俩吵架,奶奶对我们说:“娃娃们,千万不要听三娃他爹胡说八道,人活在世上,就要活一个舒展,只要不欺负穷人,不给日本人当狗,该干啥就要干,想干啥就要干。”
既然是对我们说话,自然要有反应,我们三个连连点头:“我们听奶奶的。”
实话实说,跟奶奶走了一趟财神,回想起来真过瘾,真刺激,能走上什么东西反倒成了次要的,那种紧张、诡秘、心跳的感觉能让人上瘾。
奶奶对我爹仍然不依不饶:“你说得好,你按月把钱拿回来,还用得着我一个女人家黑天半夜担惊受怕地做活去吗?”说着说着,奶奶不知道悲从何起,竟然呜咽起来,“师傅、师娘撂下这一摊子,你屁股一拍整天在外头也不知混啥世事呢,回来吃了喝了睡够了就知道要钱,你有本事自己去挣么,偷来抢来只要你能拿回来,我绝不会像你这个样子,又要吃又要喝又要钱,毛病还多得很……”
奶奶呜呜咽咽泪水一流,我们三个娃娃都震惊了,随即也说不清怎么回事,纷纷跟着奶奶哭了起来,那一刻,奶奶在我们心目中就如自己的母亲,看到她哭的感觉就像看到自己的母亲受了委屈,这种感情一上来,我爹就成了众矢之的,瓜娃和芹菜哭着喊着向奶奶表忠心:“奶奶,我们都听你的,你叫我们干啥我们就干啥,好好练功,听你的话,不惹你生气,洪三爹你不是好人,惹奶奶生气就不是好人,奶奶你别生气了……”因为我叫三娃,瓜娃和芹菜都把我爹叫洪三爹。
我则把怨气都撒到了我爹头上,义愤填膺地轰赶他:“奶奶说得对,你赶紧走,我们不要你,你回来了就知道吃,知道喝,知道睡懒觉,家里的活也不干,也不挣钱,你赶紧走。”我之所以赶我爹走,烦他惹奶奶生气伤心是主要原因,下意识里也有我的私心,如果现在他就抬屁股走了,大洋肯定就落下了,跟奶奶忙了大半夜,提心吊胆闹来的大洋,一下子全让他拿走,我心疼。
我爹让奶奶这么一闹,手忙脚乱,只能赔着笑脸连连说好话:“师姐,你这是干啥么,我又没说啥么,成了成了,三娃是你带大的,你说咋样就咋样,我不管了还不成吗?师姐,你现在咋还学会流眼泪了?别哭么,打我两下算了,反正不要哭……”我爹的行为正应了那句话:女人一哭,男人就服,女人一闹,男人就逃。
我说不清奶奶是怎么回事,也许这个时候的哭就是她长期压抑的一次发泄,也许这个时候的哭,是她为安顿好街坊们却受我爹的指责而委屈。哭了一阵,奶奶站起来,抹了抹泪水,气哼哼地把装大洋的包袱扔还给了我爹:“算了,你赶紧都拿去,不管咋说,街坊们遭祸我也不能说一点责任都没有,安顿街坊们,需要钱了再来。”
我爹真的感动了,脸红红的,眼珠子也红红的,眼眶里水汪汪的有了泪感,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话头却绕回到我的身上:“师姐,你刚才说三娃犯了规矩,犯了啥规矩?”
话头回到了我的身上,奶奶的情绪彻底正常了:“藏私呢,人家藏的枪和子弹,我不准他动,他偷偷揣了一把手枪还藏了一盒子弹。”奶奶扭头对我说,“三娃子,你不要觉得你帮我走了财神有功,我收拾你你委屈,叫你爹说,要是放在过去,像你犯的这规矩班子咋处置呢。”
我爹没说咋处置,反而说:“男娃么,都爱舞枪弄棒的,枪呢?”
奶奶见我爹没有顺着她的意管教我,马上又要发火,眼睛都瞪圆了,我爹连忙说:“三娃不懂,我给他说。”然后转脸对我说,“三娃子,你牢牢记住,不管现在班子还在不在,跟奶奶出去,都要听奶奶的,就像你做的那个事情,放在过去的班子里,要剁手指头。”
我问他:“你跟奶奶老说班子班子的,班子是个啥东西?”
没想到我这一问居然把奶奶和我爹都问住了,他们俩面面相觑,干咽唾沫,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爹反应快,提着包袱就走:“我赶天黑要回山上去,叫你奶奶给你说。”然后一溜烟儿地消失在大门外面,那一刻,我觉得我这个爹真的很不靠谱,也挺不负责任的。
我接着追问奶奶:“奶奶,你跟我爹说的班子,到底是啥么?”
奶奶的眼珠子又开始乱转了,我知道她眼珠子转悠的时候脑子同时也在转,而且两者转的速度成正比。奶奶转眼珠动脑筋的时候,瓜娃和芹菜也凑了过来,奶奶的眼珠子在我们三个身上注目片刻,然后把眼神投向了茫然,那种眼神缥缈悠远,能够穿透眼前的障碍物,比如我和瓜娃还有芹菜,望向过去或者未来,而奶奶,显然看到的是过去……
所谓的“班子”,并非具体的组织或者行当,也就是他们自己的习惯称呼而已。他们的班子一共有七八个人,跟着师傅、师娘四处游荡,看上去很像一个走街串巷的杂技班子,他们也就自称“班子”。实际上,谁也没有见过他们表演的杂技,他们真正的营生按照奶奶的说法是“劫富济贫”,属于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买卖。踩好了盘子,走一趟财神,得到的银钱除了维持自己的开销以外,都给了鳏寡孤独极贫人家。
“那个时候,洪家班子在江湖上谁提起都竖大拇指头,可是谁也没见过洪家班子。”奶奶说到这里,眼眶里有了泪水,“俗话说常在水边站,哪能不湿鞋。撑死的都是大肚汉,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我们跟着师傅师娘到奉天一家专门做日本人生意的汉奸家里走财神的时候,陷了。我们平日做的都是净活,从来不做脏活,净活就是只谋财不害命,脏活就是既谋财又害命,所以我们做活的时候都不带凶器,这就是为啥我们都要练轻身功夫的原因。”
我心里暗笑,奶奶那个班子倒有趣,光练逃跑功夫,真不知道她们的师傅师娘是怎么想的。按奶奶说,那是一次极其倒霉的陷落。事先盘子踩得清清楚楚,那个汉奸买办带了家人到大连去接一批日本进来的药品和丝绸,还要给日本人发一船铁矿和原煤,因为要待一个礼拜的时间,顺便就把家人都带去逛大连。而奶奶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家伙之所以阖家跑到大连去,实际上是把自己的家让给日本特务做了先遣调查所,为即将发动的九一八事变做情报准备。
白天,奶奶的师傅还派专人盯着那家人包括用人分乘数辆轿车离开,晚上他们刚刚进去,日本特务也趁夜进驻,两下里碰了个正着,奶奶的师傅和日本特务纠缠着让徒弟们逃跑,结果自己却被日本人当场杀了。
奶奶是班子里的大师姐,我爹是班子里最小的小师弟,两个人受命躲在街对面把风,算是逃过了一劫。我问奶奶是不是我妈也在那一次跟他们的师傅一起陷了,这是我第一次想起来正面询问我妈的情况。我一问,奶奶愣了愣,才点点头:“唉,那个时候你才刚刚出世,还是一个嫩肉芽芽,我跟你爹把你带出来跑了。”我觉得她回答得有些勉强,可是也算合理,也就不再追问了。
可能我和奶奶的活做得真不干净,过了几天曾经找上门来跟奶奶吵架的那一男一女,也就是奶奶“剥了皮”的那家人找上门来。一进门,男的就把枪口顶到了奶奶脑袋上,女的就开始在家里乱翻一气,走来的大洋都让我爹拿走了,剩下的银联券却不知奶奶给藏到了什么地方,女人没找到,就返身出来逼问奶奶。贼没赃,硬似钢,奶奶矢口否认,浑身上下都是委屈。
“你知道我们是干啥的?”男人冷气森森地问奶奶。奶奶摇头:“不知道。”
男人说:“我们是国民政府的人,是打日本的,你偷我们的活动经费,就是破坏抗战,就是汉奸,对汉奸,中央的命令是格杀勿论。”
奶奶嘿嘿笑了:“你就别骗人了,就凭你们也打日本呢?好,你说你们是打日本的,现在我就跟上你们去咱一块儿打,看谁打得好。”
那个女人听到奶奶顶嘴,扬起手来朝下就扇,奶奶以为她要打人,又使出了那手格挡的招数,假装害怕捂脑袋,想用胳膊肘子顶她的麻筋。那女人却没有打,手到了奶奶脑袋顶上,一把揪住了奶奶的头发,奶奶顿时很狼狈,挥舞着两手挠对方,对方却很老到,仰着脸伸直胳膊奶奶挠不着。看到这种情况,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扑上去揪住了那个女人的头发,把她朝后猛拽,女人仰面跌倒,两手却还没有松开奶奶的头发,奶奶也摔倒了,好在奶奶是摔在了女人的身上,也不知道身上的什么地方硌到了对方的什么地方,对方疼痛难忍,哎哟哟地叫了起来。
那个男的看到我们打成了一团,也冲了过来,按住我用枪顶住了我的脑袋,恶狠狠地说:“小贼子,当爷爷不敢灭你吗?狗汉奸敢破坏抗战……”
他拿枪逼着我我并没有觉得害怕,只知道本能地挣扎、踢打,可惜我毕竟年少力弱,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对手。他并没有开枪,却扬起手枪,用枪柄狠狠地朝我的脑袋上砸了下来。那一下如果我挨上,轻则头破血流,重则脑袋开花命丧当场,人的骨肉毕竟不是钢铁的对手。而且,我无法抵抗,那个家伙骑坐在我的身上,两个膝盖压住了我的两根胳膊,我能做到的只是拧过头去,闭上眼睛,硬挨他这一下。
奇迹发生了,奶奶也不知道怎么动作的,瞬间摆脱了死命拽着她头发的女人,然后飞脚踢过来,恰中男人的手腕,手枪应声飞了出去,我逃过了一劫。瓜娃连忙跑过去拾起了手枪,他犯了一个错误,他根本就不会用枪,却想用枪吓唬人家,端着枪冲了过来:“住手,住手……”
男人起身扑将过去,一把揪住瓜娃,顺手一拧,枪就又回到了男人手里。他顺过枪来,动作告诉我,他真的要开枪了,枪口向着奶奶。刚刚犯了错误的瓜娃又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奶奶又被那个女人纠缠上了,女人两只手挥舞的活像风火轮,上下左右不离奶奶的面孔,我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那鬼爪一样的长指甲,如果奶奶被她挠一下,就亏大了,再用多少雪花膏也掩盖不住抓痕。而这同时,男人也举着枪对着奶奶找机会要下死手。瓜娃紧挨着男人,扑上去一口叼住了男人拿枪的手,男人的枪掉到了地上,疼得嗷嗷吼叫,对瓜娃连踢带打,瓜娃就是不松口。
我则趁机抢过去把枪捡了起来,枪口对准了男人,奶奶这个时候喊了起来:“三娃,不能开枪,不能开枪。”
那个女人见状也松手罢战:“都别打了,停手,停手。”
奶奶连忙抢身过来,我还没明白,枪就已经到了她的手上:“不能开枪,枪一响外头听到了。”
枪到了奶奶手里,上门来找麻烦的一男一女也就没招了,男人骂骂咧咧:“一窝子汉奸,咱们走着瞧。”
奶奶回嘴骂他:“你才是汉奸,你爸你妈都是汉奸,你们一家大小都是汉奸……”
女人换了一副脸子,缓和现场气氛:“有理不在声高,谁是汉奸自有公论,你们的底细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如果不知道也不会跟你联系。”
奶奶说:“我们啥底细?你说,我们啥底细?”
女人整理着头发,脸上还有两道血印,估计奶奶最终还是挠着了她。奶奶和这个女人搏斗一番,此时披头散发,脸色煞白,却完整无缺,总体上算来,奶奶还是占了便宜,起码没有破相。
男人没了枪,也没了威风,闷头蹲在我们屋前的台阶,插了一句话:“你把我们的活动经费都偷了,我们没有办法给上司交代,也没有办法抗战了,你这么做就是帮助日本人的汉奸。”
奶奶不屑:“照你这么说,日本人的火药库是你们给炸了?”
男人和女人面面相觑:“你知道是谁炸的?”两个人异口同声,显然,他们至今还没有找到答案。
奶奶说:“不知道,知道了也不给你们说。”女人摸摸脑袋:“你把我的头发薅了一大撮。”
我暗想,多亏她没照镜子,如果照了镜子,肯定得发狂。脸就是女人的命,奶奶就是这样,干点活如果脸上稍微沾点灰土,就得马上洗,如果脸上长了个瘢痕,就会跟得了绝症一样整天忧心忡忡,到处寻诊问医,不彻底恢复她的脸面,就茶饭不香。
奶奶教她:“谁叫你笨呢?头发叫人家揪住了,不能硬挣,要顺着人家的劲道,不然头发当然保不住。”
话说到这方面,气氛总算彻底松弛了,满院子的杀气消散了:“芹菜,你干啥呢?”
刚才打斗的时候,我和瓜娃都参战了,唯独不见芹菜的影子,我估计过后奶奶肯定得臭骂她。
芹菜在灶房应声:“我烧水呢。”
奶奶问:“烧好了没有?”
芹菜说:“刚开。”
奶奶说:“来客了,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