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五天一直相安无事,慕容烟等人顺利的抵达了接应的地点泉城。
泉城地接海港,又是南北商业往来的重要贸易所在,虽然地方不大,却十分的繁华热闹,且人杰地灵,先后出了十多名状元,文化底蕴极其浓厚,素有瑜国小京都之称。
慕容烟牵着从闹市经过,只见往来商客络绎不绝,才子佳人游湖泛舟,更有官宦子弟头束高冠,锦衣玉服,带着一帮婢女随从出入琴阁茶馆,附庸风雅,贻笑大方。
这般一派祥和融洽,与世无争的景象,如一汪雪水漫进枯朽的心脏,清冽回甘,于是枯木逢春,嫩芽萌发滋长,让她有一种想在此处落地生根的感觉。
“大人,这就是逢客楼了。”杨林站在一家客栈的匾额下,只给她看。
慕容烟跟着抬头,三个笔力遒劲的行草跃然匾上,狷狂得仿佛要破云而去却又在收势的时候趋于沉稳平和。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宠辱不惊,像是对于人生的感叹和参悟。
“大人,进去吧。”杨林见慕容烟盯着那匾额看了许久,出声提醒道。
慕容烟回过神来,点头。
今早他们一进城就接到消息,卞国的这位太子没有去当地官员单独为他准备的一座小院,而是带了几名近侍住进了泉城第一的逢客楼,且还传出话来,只许两个人来客栈见他。
慕容烟感叹这位传闻中才情俱佳的太子实在是不怕死之余,将带来的十多个锦衣卫埋伏在逢客楼附近伺机而动,和杨林两人单独求见。
客栈里的生意兴隆,前来住店的大多是跑生意的大商贾,店里的小二哥腿脚麻溜的穿梭在众人之间,脸上带着和气的笑意,谁也不怠慢,一把嘹亮清透的嗓子吆喝起来整个楼层都能听见。
“哟,您二位是从京城来的贵客吧?里边请里边请。”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
杨林觉得奇了,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和慕容烟特地换了一身普通游侠的衣服,没想到一句话还没说就被店小二道出他们的来处。
慕容烟也微微有些诧异,就听那小二一甩毛巾笑吟吟的道:“客官,这很简单,您这身行头没什么问题,可您这双官靴却大有名堂。虽然瑜国各县都有官靴卖,但惟独京城李字号的鞋坊才会在鞋子的外侧面暗绣一朵卷云纹,价格也高出两成。另外,您这把佩刀上的纹饰不比寻常,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得到的,小的要是没猜错,您是京里来的官爷吧?”
“这位小二哥好眼力。”慕容烟见杨林一脸郁闷的表现,忍住笑道,“泉城真是卧虎藏龙,在下算是见识到了。”
“不敢不敢。”店小二连连谦虚,“我们客栈里做生意的,别的能耐没有,就是看人要准,要是没点眼里劲,保不齐哪天就得罪了个什么大人物。”
慕容烟有意跟他客套几句:“俗话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说的大约就是这个理。小二哥,咱两就办点公差路过此地,有些疲乏了,想休息一晚再赶路,劳烦不要声张。”说着塞了块碎银子过去。
“那是自然,小的理会得。”店小二欢欢喜喜的收下,招呼道,“楼上还有两间上好的客房,这就带两位客官上去看看。”
“有劳。”说着,两人就跟着店小二抬脚上楼。
慕容烟边走边故作漫不经心的问:“小二哥,你们客栈的老板好笔法,门口匾额上的那手好字真让人叹为观止。”
“这位客官您说笑了,我家老板斗大的字都不识一筐,哪能是他写的。”店小二也不避讳,笑了笑道,“那是苏先生提的字,您是不知道,这苏先生可是我们泉州公认的第一才子,他的字千金难求。”说着脸上隐隐有些傲色,好像对这个苏先生极为的推崇。
“哦?这么说,你们老板和这苏先生私交不错了,不然怎么会为你们客栈题字。”
“哪能啊,苏先生独来独往惯了,没什么朋友,我家老板是打听出了苏先生爱美酒,特地送了十坛子雀儿香才求来了这三个字。”说着瞥了一眼楼下,突然一惊道,“呵,客官您可来得真巧,苏先生一年难得一回来我们客栈,就让你们给碰上了,您瞧,就是刚进门的那个。”
慕容烟对这号人物十分感兴趣,不由凑过去看。顺着店小二指的方向,只见一名穿着银灰色秋衫的公子背着一个药篓慢慢腾腾的迈进来,因为角度的关系看不清脸长什么样,但整体给人的感觉十分的清冷孤僻。
客栈老板一见到他就跟看到亲娘似得,堆着笑脸迎上去,腾出最好的位置给他,又是端茶又是送酒,人家公子压根就没正眼看过他。送去的香茗也没喝,只要了一壶凉开水和三个馒头,背对着慕容烟这边坐下。
这人还真是有趣!
慕容烟不自觉的扬起嘴角,对杨林道:“你先回房间等着,我去去就来。”
杨林忙道:“可公子还等着我们……”
“公子”是他们为了不暴露卞国太子的身份想出来的另一种称呼方式。
“不会耽误多少时间,放心,我有分寸。”慕容烟说完不再多言,转身下了楼。
临窗的位置上苏先生已经用他的冷漠把客栈老板打发走了,多大一张桌子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过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的撕着馒头往嘴里塞。他吃东西的样子非常的斯文,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末了再喝半杯开水。
慕容烟径直走过去,站在他对面道:“抱歉,别的桌没位置了,能不能和你拼一桌?”
苏先生缓缓抬头,清癯的面庞近乎病态的苍白,垂落的青丝遮住小半张脸,一双墨玉般的眼眸暗淡无华,好像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那一刹那,一种奇怪的感觉占居了慕容烟的胸膛。
怎么说呢,眼前这个人这点生机和朝气都没有,好像一具丢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她震惊不已,实在很难想象门口那浑厚蓬勃的三个字竟然出自他之手。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活得这么了不生气?
苏先生只是面无表情去看了她一眼,就继续吃他的馒头,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慕容烟只当他是默认了,拉开凳子坐下,叫来店小二点了几样特色小吃和一小壶酒,自己却不动筷,一手托腮,静静的看着他。
她的目光没有窥探,没有冒犯,只是单纯的看他咀嚼馒头,不骄不躁,耐心十足。
“你,到底想干什么?”两个馒头吃完,苏先生终于有些沉不住了,声音嘶哑,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和反感。
慕容烟的目的得逞,摊摊手无辜道:“没什么。吃饭而已。”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慕容烟微笑:“苏先生,你这话说得有趣,如果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强词夺理!”苏先生气得馒头也吃不下了,起身要走。
“等等!”慕容烟出口叫住他,“苏先生,坦白说,你的脾气不怎么样,字却写得十分的漂亮。我是想请你帮我写几个字?”
“你也想要我写字?”苏先生冷嘲一声,生硬道,“就冲你这求人的态度,我也绝不会给你写。”
“苏先生你误会了。”慕容烟继续刺激他,“我不是在求你,我说的是‘请’。”
“牙尖嘴利!随你怎么说,字我是不会给你写的。”苏先生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把没吃的那个馒头包好揣进袖口里。
慕容烟越发的奇怪,一个字值千金的人竟然会穷困到连个馒头都舍不得浪费。再看他从头到脚的装扮,简直可以用穷困潦倒四个字来形容。
而且,刚才听店小二说,他是泉州公认的第一才子,那应该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和一帮志同道合的文友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步入仕途,春风得意才是,怎么会沦落至此?
“我看你是不敢吧?匾额上的字笔触精润,气势如虹,余韵绵长,是难得一见的好字。你怎么看都像是屡试不第,怨天尤人的穷酸书生,怎么写得出这种字。我不信,你肯定是找人代笔的。”说着,余光瞥向那人,注意他的脸色的变化。
意料中的雷腾之怒没有响起,对方面色依旧平静如死水,将药篓放在脚边,对在一旁看戏的店小二道:“去取文房四宝来。”
店小二愣了一下,哎呦一声,忙依言照办。
此时这边已经引来了不少人的关注,众人都在议论纷纷,猜测慕容烟和这位苏先生到底什么关系。
桌子被手脚勤快的店小二收拾了干净,上等的宣纸在上面徐徐铺展开。苏先生提笔沾满,一手提着袖口,抬头看了慕容烟一眼,手腕轻抖,墨色在纸上蔓延开。行云流水,笔走龙蛇,只在这一刻,慕容烟能感受到他笔尖那千钧之力,感受到他还真真切切的活在这个世上。
片刻的走神,字已经写好。不待墨迹干透,苏先生就从怀里掏出一枚方形印章,放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重重按在宣纸的一角。
围观的人顿时炸开了锅,好像说什么苏先生给别人写字从来不在上面盖自己的私章,这幅字绝无仅有云云。
慕容烟在意的当然不是这幅字的价值,他们说的那些她根本没放心上。凑过去一看,上面的字力透纸背,上下贯穿,写着四个字“阳花空焰”。
她还没来得及回味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苏先生就将字幅往她面前一推,冷冷丢下一句:“别再缠着我。”转身扒开人群走出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