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我现在只能求你
霍曈继续不疾不徐地说:“想当年,何超之何大人独揽权柄,将家父与尊府老太爷逼得退无可退,家父退隐田园,尊府老太爷不畏权势,在朝堂之上斥责何超之大人弄权误国,酿成月典国之大祸。霍曈不才,出生较晚,不能见到令尊的铮铮傲骨烈烈风采,但是每逢家父说起,总悠然神往。”
不提还好,一提起李志冲,李桓怒火中烧,双目圆瞪,胸口也激烈起伏。
童峥却差点大笑出声。
李志冲朝堂上怒斥何超之,的确有此事,但是因为何超之要撤掉他顾命大臣的名号,他私下求饶无效,才当着皇帝的面豁了出去,当时李太后就在帘子后面坐着呢。经霍曈一说,李志冲竟变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忠臣大诤臣,这霍曈,果然厉害!
霍曈对李桓的恼怒,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道:“家父提起尊府老太爷,总扼腕叹息,道本同是先帝临终时定下的顾命大臣,本应相互扶持,共同扶助皇上,他自己好胜之心太盛,总以为我们霍家靠的是赫赫功勋,你们李家靠的不过是后宫女子。”
这几句无异火上浇油,李桓倏地站起,砰一声狠狠拍在桌上,道:“你们霍家欺人太甚!我李桓不报此仇,怎为人子?”
梁上的童峥见李桓如此震怒,暗自提高了警惕,防止他出手伤害霍曈。
霍曈哈哈一笑,气定神闲,道:“家父脾性率直,自是向来有一句就说一句,大人也不必动怒。霍曈同样为人子,向来听说为人子者,第一是孝,敢问李大人,什么是孝?”
李桓鼻孔里喷出一个嗤字,道:“你要如何?任你舌绽莲花,也休想我放过你们霍家!就算我们老太爷重生,他也绝对不会饶过你们霍家!”
“什么是孝?孔子说,无违,又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大人今日所作所为,是孝顺吗?尊府老太爷昔日行事,均以国事为重,以个人私事为轻,纵然霍李两家相斗,尊府老太爷也事事忍让,为什么?并非尊府老太爷怕家父,也并非家父欺人太甚,而是尊府老太爷比家父明理。”
霍曈贬低霍僧达,拔高李志冲,李桓虽然恼怒,毕竟要敬重先父,不便斥责,只道:“你小子乳臭未干,只逞着一张利口,竟也想来学苏秦?”
“霍曈不才,镇日风流放诞,留恋舞榭歌台,今日为了霍李两家,不得不厚着脸皮班门弄斧,让大人见笑了。”
李桓冷冷道:“好,我们霍李两家原为姻亲,我就给你个机会。”
霍曈傲然挺立,道:“李家与霍家,表面是对手,实则是同盟,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敢问大人,李霍两家,文武辈出,但是功劳能否比上昔日何家?何超之大人力排众议,废太子,立圣上以代福王,功劳不可谓不大。圣上曾赐何超之大人上殿不拜的殊荣,又称何超之大人为相父,宠眷不可谓不隆。请问今日何超之大人在哪里?昔日繁华昌盛的何家又在何处?难道大人真的觉得,霍家手段如此厉害,可以只手遮天,胡作非为?”
霍曈这一番说话,痛快淋漓,连童峥听了,都想拍手叫好,想必那李桓心中也大为震动。
霍曈扑通跪倒,双手打开紫红绸缎包裹,露出一个一尺见宽的铜镶边紫檀木箱,道:“尊府老太爷去世后,家父痛哭流涕,后悔莫及,至今一提起仍旧落泪纷纷。三年前他以尊府老太爷的名义,建了一家书院一家育婴堂。这便是地契房契,以及家父多年来收藏的字画。今日自知不免,送与李大人吧,免得流落民间。”
李桓脸色稍微缓和,道:“起来吧。”
霍曈将木箱捧到他跟前,微微一按机括,箱盖弹开,精光四射,连房间内的灯烛也为之黯然失色。
童峥居高临下,看得十分清楚,箱子内最上面是一大串夜明珠,颗颗滚圆,毫无瑕疵,照亮了底下一大叠纸张,想必是房契田契银票等。霍家真的将老本都端出来了?
“还有一封信一条银锁链,家父嘱咐一定要亲自送到大人手中。”霍曈关上箱盖,将木箱放到书桌上,从怀里掏出那两样物件,恭恭敬敬双手托着,送到李桓面前。
李桓漫不经心地接过,拆开信封,没看几行,信纸竟在他手里瑟簌簌发抖。“你们霍家如何得来的?”
他猛然抓过霍曈手里的银锁链,急急塞进了怀里,颓然倒在椅上,骤然失去了脊梁似的。
童峥只隐约看到那是一封黄旧的信,纸上的字迹不是墨黑色的,而是猪肝色的,仿佛是血书。他非常好奇,那究竟是怎样一封信,那双鞋子又藏着怎样的秘密,让李桓害怕成这样?难道,竟是李桓在外的私生孩子?还是——“他就在我们府。几年前家父无意中遇上,见他孤苦无依,又胡言乱语影响宫内的声誉,便收他进府,做点轻松的活,嘱咐他不可乱说话。”霍曈慢慢解释道,“你要那一个人,我们随时可以送过来。”
什么人如此谨慎?童峥好奇心大发。
李桓突然弹起来,凑近灯火,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封信连同信封都烧了,待一寸寸的化为灰烬,弹了弹,才回头道:“你们为何竟将这两样送给我?这本来可以是你们要挟我的把柄,有了它,你们说一,我绝对不敢说二。”
霍曈朗朗道:“我们霍家虽然倚仗先帝遗爱,享了十数年富贵,但我们始终是大周朝的臣子,对大周朝的忠心不亚于大人之心。”
霍曈停顿了一下,话语似乎别有所指。李桓分明晓得其中意思,沉默不语。
“如大人所言,我们霍李两家均是先帝顾命大臣,又是姻亲,错节盘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两家继续相持相斗,皇上见我们彼此牵制,互为掣肘,不必担忧。敢问大人,如果一边独大,权倾天下,皇上铲除了我们霍家,李家还能荣华多久?霍家就是你们最好的榜样,今日的霍家正是明日的李家。倒了一个李皇后有霍皇后,倒了霍皇后自有赵皇后孙皇后陆续爬上来。”
李桓捻须沉吟,目光闪烁不定,似乎有所触动。
童峥不由感叹霍家的老谋深算及霍曈的伶牙俐齿。
霍家掌握了重要的把柄,原本可以背后一击,他们却反过来投诚,献上最重要的证据与家财,的确可见诚意。另外,其中涉及到的某个关键人物,还在霍家,李桓不能不权量轻重。再加上动之以情晓以利害,不由李桓不上钩。
只是,他一直好奇,方才李桓烧掉的那封信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秘密,让李桓也为之让步?看来,霍家中还隐藏着一个神秘人物,连李家也不得不有所顾忌,有空应该多去霍家逛一逛才是。
“往后,我们霍家表面与大人同样争斗,但是暗地里唯大人马首是瞻。”霍曈坚定地说,“皇天在上,霍曈在此立下重誓,如果有违,人神共愤,不得好死。”
他微微一笑,如春花初发:“最厉害的对手,胜过最要好的朋友,不是吗?”
“好,成交。从此我们李家与你们霍家,表面上依旧斗个你死我活!”
两人击掌为誓。
李桓将桌上的檀木香轻轻一推,道:“你们老太爷操心一辈子,置下这些家当,也不容易,拿回去吧。”
霍曈打开檀木箱,提出那一串夜明珠,双手奉送到李桓面前,弯腰道:“这是小小意思,就送与襄少爷玩儿吧。”
李桓哈哈大笑,接过那一串夜明珠,捧在手里用指头抚摸,道:“的确,在你们眼里,这不过是小小意思。”
霍曈再将檀木箱推向李桓:“礼物既已送出,自是任由大人处置,如果带回去,家父必然误解,以为霍曈只是夸夸其谈而做不得一件实事。”
李桓点点头,也不推让。
霍曈告辞离去,李桓一声叹息,道:“霍家有子如此,他日当荣华更盛。”
“大人取笑了,霍曈一向放诞不羁,不喜欢约束,志不在当官,而在于四处游荡。见惯家父半生操劳,临老尚不得安乐,心都冷了,终我一生,绝不入朝为官。”霍曈这番说话,摆明为了让李桓放心。
童峥依旧躲在梁上,却见霍曈抬起头来,点了点头,心中一惊,难道霍曈发现了自己?他自小体弱多病,从未练武,如何能够发现自己的踪影?
李桓摆摆手,道:“世侄如此聪慧精明,自是我大周朝之福,岂有藏而不用之理?他日我李家子弟,还望世侄多多照顾了。”
两人又殷殷地说了好一会儿,霍曈才低着头离去。
李桓又回到书房内,打开檀木箱,慢慢地拿出里面的一大叠银票等物,在手上一把一把慢慢拍打着,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还哼起了轻快的曲调。
童峥躲在梁上,一动不动,等李桓抱着檀木箱悄然离去,才慢慢跳下地,伸手将方才李桓烧剩的灰烬拨弄一下。李桓精明过人,那灰烬烧到一寸不剩,连灰烬方才都拨乱了,没有丝毫线索。
当他从李府花园的高墙跳出外面的小巷时,有人响亮地拍了两三下手掌:“殿下好轻功!”
童峥望着站在黑影里的人,想也不想,直接道:“霍四爷好口才!”
他们经常和霍子琳一道去醉红楼吃喝玩乐,彼此熟悉,只是从来未看到对方的另外一面,当下彼此钦敬而又彼此提防。
童峥追问他如何得知自己在梁上,霍曈笑笑,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夜明珠。”
原来,竟是夜明珠的辉光照到了梁上,照见了童峥的脸。
往后,事情发展十分戏剧化,李桓为霍家三人洗脱了冤屈,还赢得了朝野交相称赞,道他不偏不倚,连政敌都秉公审理。
听闻皇上看到李桓的折子后,默然无语,呆坐半刻,径自往崇光殿中去安慰霍皇后。
又秘闻李太后曾经召李桓进宫,大发雷霆,只说今日纵虎,他日必为虎噬,李桓直磕头不止,也不多说一句。
童峥颇为佩服李桓。
换了自己,虽然明知道主宰天下的不是霍僧达,而是皇宫内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也绝对不会放过霍家,一定赶尽杀绝,不留后患,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子孙。
霍家四个儿子,个个有所成就,连从未出仕的霍曈,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假以时日,又一个霍僧达。相比之下,李家的儿孙则太过平庸,如何能与霍曈他们抗衡?
给了霍家苟延残喘的机会,就是给了他们卷土重来的机会,对付李家子孙,后患无穷。
可惜,李桓不是他童峥,童峥也不是李桓。
或者,李桓他是对的,留下一个对手,也就留下了后半生的安稳。
月亮已经斜斜坠在树梢上,天空一片深沉的蓝黑,星光淡淡。
童峥仰起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大周朝的空气,比起他们月典国的温和许多,也没有浓烈的青草香味。
童峥轻轻跃起,从树梢上折了一枝,又落在地上,摘了一张叶子含在口里,气息一动,吹出细微的响声,叶子的清香在唇舌间泛开。
总有一天,他会回去月典国的,做古往今来最威武的月典王,在这之前,他要做好一切准备!
他觉得背后有异,猛然转过身来,对上了五福晶亮的眸子。她眸子里的光彩,比天上的星光更加璀璨明艳。
“你——”他艰难地打招呼。
五福举起手中的锦袍,道:“见你没有走,还给你。”
“我堂堂月典王子,你还怕我没有袍子穿?皇上他再吝啬,也要显示大周国的物华天宝,你没有发现我这里应有尽有吗?”
五福有些诧异地望着他。方才神采飞扬地讲李桓审案的他,哪里去了?现在的他,虽然竭力若无其事,周身还是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让人不敢接近。
童峥并不接过衣服,反而问她为什么出来。
五福鼓起勇气,道:“霍家没事了对不对?我想——”
童峥看穿了她的心思,直截了当拒绝:“你想都别想。”
“我只是想——”五福仍不放弃。
“绝不可能。你当皇上的金口玉言是什么?醉话?”童峥心中有些恼怒,甩下她,匆匆而去。
五福将那件锦袍团了一团,用力朝他背后掷去,却没有砸中,锦袍大张着,落在一丛低矮的芭蕉新叶上。
她跺跺脚,转身跑回自己房间。
这个童峥!
还说是大少爷的好朋友,竟这样无理取闹!自己只不过想回去看一眼,这样也不许。
她脸上忽然露出浅笑——不给我走,我自己走,我有手也有脚,还怕你童峥?
她麻利地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蹑手蹑脚走出门外,在围墙边来回走着,盘算着哪里可以爬到外面巷子。
“你想都别想,就算你爬出了围墙,墙外也还是月王府!”有人在树上说。
五福吓一跳,抬起头来,童峥从天而降。
五福给人拆穿了,不免讪讪的,撇着嘴道:“好端端的人不做,做猴子!”
童峥以牙还牙,道:“好端端的门不走,爬墙!”话一出口,他哈哈大笑起来,心头想起了十年前与五福的不死不活不三不四的争辩,不觉一阵甜蜜涌荡心间。
五福却笑不出,小心翼翼地地问:“我只想回去一天,就一天,好不好?”她竖起一只手指,特别加强语气。
“一天?人心不足,你回去一次就会求我第二次、第三次,然后就应该求我放你自由了。当初是你自愿来月王府的,可不是我逼着你拷着你来的。”
“童峥,我知道,我现在只能求你!”五福牵着他的衣袖,仰起头,充满希望,望着他。
她第一次求他,为的却是别的男人!
童峥点点头,道:“好,你去!一天后不回来,我将青葵另外一只腿也敲折了。”
五福明白他真的做得出来,连忙说:“我想带青葵回去看看你呢。”
童峥嘲弄地嗤笑着:“你以为人人是你?受尽百般折磨还乐滋滋地跑回去?我敢说,青葵就算做梦也不想回去你们霍府!”
五福黯然,目光一转,见之前自己扔掉的锦袍还罩在芭蕉叶上,连忙过去,提了起来,拍了拍,道:“我帮你去洗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