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遇难呈祥
“老太太都快七十了,这么一摔,真怕——哎,吉人天相,吉人天相!”陈妈在旁边不住叹息,“真是的,三太太眼看奄奄一息了,老太太又出了事!”
宋妈立刻拉了拉她的衣袖,动作虽小,却给五福看见了。
“我去看看老太太!”五福不顾仪态,往老太太院子跑去,后面的陈妈宋妈一叠声呼喊,也慢慢追上去。
“五福,你来干吗?”在老太太的院子门口,正翘首而望的何景珍伸手拦住了她。
“我要去看看老太太。”五福坚决地说。
“老太太没事,轻轻跌了一下,就那群没出息的瞎嚷嚷。你放心,先回去歇着吧。”何景珍只一味敷衍,将她拦在外面,不断催她回去。
何景珍越是这样,五福越觉得可疑。真的没事,为何怕她去见?
刚好陈妈、宋妈她们赶了过来,何景珍交待她们马上送福小姐回去,一扭头,“福小姐呢?”
五福趁何景珍不注意,从她身后一溜烟的钻了过去。
“嘘,福小姐,你来干什么?”帘子揭开,一阵浓浓的药味飘出,老太太身边最得宠的琉璃走了出来,摆摆手,又使了个眼色,叫她回头。
五福也不管,径自进去了。
“老太太,老太太,你要保重哪,你病倒了叫我们靠谁啊。”尖而细的声音,仿佛从牙齿缝挤出来的,“老太太,老太太——”
三太太?不是说她奄奄一息了吗?
五福转到里间,见一群人簇拥在老太太的矮榻旁,林美钿俨然在目,只不过是斜躺在旁边一张垫着锦茵的竹椅上。
见五福进来,林美钿疯了似的伸出手来,道:“五福,福小姐,求求你,告诉我,绮暄在哪里吧!我的绮暄哪,娘亲都要死了,也不回来看一眼,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可怜的绮暄哪!”
五福见她这样疯狂,身子一闪,躲过了她的手。
何景珍从她身后闪出来,轻声道:“你不要怕,她只是有点神志不清,****夜夜想的都是绮暄,可怜哪。”
五福口一动,差点脱口而出了,好容易才按捺住,慢慢往老太太矮榻去。仆妇们倏地闪开,让出一条道来。
从小到大,五福见惯了老太太或慈祥或威严的各种模样,却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憔悴,苍老多了,微微开着眼缝,胸口微微起伏。
“老太太!”五福不由跪倒在她跟前。
“五福哪,你这可怜的孩子,你,可回来了——”老太太弱弱地说,颤颤伸出手来,握住了五福的手。
“老太太!”五福再叫一声,注视着老太太的脸。
“回来了好,回来了就好。我,再也不逼你了。”老太太说着,眼角泛出了泪花。
五福如何忍得,呜呜哭出声了。
老太太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道:“痴丫头,哭什么?我也快七十了,就是死了,也不冤枉。只是,要是你娘亲问我,五福呢,五福如今过得怎样,我一直担心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如今,如今,你回来了,好,好。”
她也是一字不提五福偷走的经过,五福觉得她们宽宏大量,丝毫没有将自己的过错放在心上,内心的负疚反而越来越严重,渐渐在心头压上了一大块石头。至于当时威逼她脱衣检验清白的情景,竟淡薄如无。
何景珍挨上来,扶着老太太的肩膀劝道:“老太太,五福回来了,你也放心了。她刚回来,我先送她回去,你歇着吧。”
“不,不,我要她偿命!我们绮暄和她都不见了,为什么她回来我们绮暄没有!肯定是她杀了,我要她偿命!老太太,你要给我们绮暄做主哪,可怜她年纪轻轻死了,连个坟都没有!”林美钿举起双手,乱喊着,又挣扎着从竹椅上爬下,一不小心,竟摔到地上。旁边的仆妇忙不迭去扶她。
五福知道自己的出现深深刺激到了她,要是绮暄看到她现在这模样,于心何忍!
老太太剧烈地咳嗽起来,五福连忙道:“老太太,你小心身体吧。”
老太太又咳了一阵,自己捶了捶胸口,轻轻道:“美钿,我劝你也小心身体吧,绮暄那孩子,福大命大,我见不像短命的相,或者将来还有回来的一日,就算我见不到了,你也必然可以见到的。”
她不顾自己病弱的身体,像哄骗孩子一样温柔地安慰着林美钿。
五福见她如此交待,竟宛如娘亲临死前,心中又凄凉又悲痛,不由脱口而出:“她没事!”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到她身上,林美钿更是猛然扑上来,紧紧抓住她的手,道:“你知道她没事,你见过她对不对?你这些天和她一起生活对不对?她平安无事对不对?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此刻,她不是那个飞扬跋扈撩事斗非的三太太,只是一个担心女儿到了极点的母亲而已。
五福手足无措,她不能出卖绮暄说出其下落,也不能面对林美钿的渴望,只能支支吾吾,说:“我猜的,猜的啊。她肯定没事,她那么聪明勇敢……”
“扑通!”林美钿的手一松,整个人滑在地上,晕倒过去。
“三太太!”
“老太太!”
房内先后响起了两种紧张而惊恐的呼喊,五福抬头,发现老太太也两眼一闭,晕倒在榻上。
一阵忙乱之后,房内恢复了安静。何景珍吩咐将林美钿抬回了芝兰院。人去后,房内突然空洞洞的,只听见老太太粗重的喘息。
五福茫茫然,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李佩仪去世的那一刻,娘亲的呼吸时断时续,最后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陷入深沉的黑夜。
“五福,你跟我出来!”何景珍低沉地说,将五福手一拉,急匆匆冲到了房间外,继续跑出院子,才停下来,未等五福反应过来,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五福愣愣地看着她,完全不敢相信善良懦弱的二太太会打人。她一向是个胆小如鼠的女人,信奉“忍无可忍,重新再忍”,竭力讨好能够讨好的每一个人。她打人?打自己?
“你不该回来!你走!我后悔让你回来!更后悔告诉老太太她们你回来了!你看看家里这一群,个个半死不活的,你们走后,哪一个不为你们心焦?老太太就是睡梦,也声声念着你们的名字!好,你回来了,个个高兴,而你,老太太以前说得没错,忘恩负义!看样子,你非要逼死老太太三太太才甘心?”
五福惊慌地辩解:“我没有,我没有!我不告诉她们,是因为——因为——”
“因为?你心里有种种担心,觉得不该让我们知道,不该背叛绮暄,可你看看,你刚才都看到了,三太太什么模样?随时都可能完全疯了!再说老太太,也看到了,不是我诅咒她老人家,随时一口气出来就再也进不去了。不管绮暄跑哪里去了,就算她找了了强盗,我们也认了,我们需要的,不过是知道她平安,能看到她回来!”
何景珍激动的话语,如一块块石头击在五福头上,将她砸得头昏眼花,觉得她骂得句句在理,自己和绮暄实在太自私了,要是绮暄看到三太太现在的模样,也悔不当初吧。
“我为大太太不值,要是她在天有灵,见到你们两个不顾霍家颜面闹成这样,她会何等失望?就算她做过许多错事,临死前也像你忏悔过了吧,你真的恨她恨我们到这样的地步忍心将老太太三太太都活活逼死吗?你娘亲以前一直对我们说,你是个善良重情义的好女儿,子琳特别看重你,也是看中你的温柔贤淑,你自然为霍家着想,是不是?”
何景珍先搬出李佩仪,动之以情,继而将逼死老太太三太太的大帽子扣上来,逼之以势,再提及霍子琳,晓之以理,五福不能不退让,道:“绮暄的确没事,我这三个月就是和她住一起。”
缺口一开,其余的就好办了,何景珍温柔地步步紧逼,五福溃不成军,终于将绮暄与自己曾住的地方说了出来,又说绮暄已经怀有身孕,此刻正在京城中,阿生对她一直很宠爱。
“绮暄的夫君如何将你救出去?”何景珍轻描淡写地问。
“他轻功很好,只是轻轻一提,我就越过墙了。”
“好,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歇。我们先去那小村子找找看,要是能找到他们,老太太和三太太也心安了。绮暄也真是的,孩子都有了,还不带回来给我们看看,还害羞呢。”
五福见她嗔怪中带有三分宠溺,心才放下来。
绮暄,太好了,家里人都不责怪你,你要是知道,早些回来吧。只要你回来,她们都会好的。虽然我说出了你的下落,可那是因为老太太与三太太担心你,就算你知道,你也不会责怪我的吧。
第二天,五福醒来,向陈妈宋妈打听。
想必二太太将五福的话语告诉了老太太与三太太,据说两个病人都霍然而愈,一门心思等着绮暄回来了。
五福听闻,觉得自己之前何必那么坚持,早说出来,也不至于闹出一场风波。
正想着,帘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五福一听这熟悉的脚步声,马上站了起来,也往房外扑去。“芳草!”
冲进来的正是五福以前的随身丫鬟芳草,三个月前五福偷跑之后,芳草夫家为她赎了身,一出去就成了亲。昨天夜里,何景珍特意派人去接她回来,怕耽误五福的睡眠,明明到了桐音院,也不敢过来看。
芳草一见面就又哭又笑,拉着五福全身上下到处打量,见她脸色尚好,总算放下心来,道:“二太太她们真的很关心你,连我这个昔日做丫头的也忙着接进来,只为了让你欢喜。”
五福点点头。没错,自己出去三个月,她们不但没有责难,反而百般维护,相比之下,自己刚进府时倒有点小人之心了。
两人说说笑笑一会儿,芳草说自己也要在府内好好服侍五福一段时间。五福有点惊诧,道:“你不是已经成亲了吗?”芳草顿时黯然,良久,才说,东北打仗,他去了。
新婚即离别,五福能够体会她此刻的心情,紧紧握住她的手,想努力给她一点点鼓励。
“福小姐,用不着安慰我,我相信,不论多苦,我也会像你一样,会苦尽甘来的。”她笑一笑,眼角滚下两颗泪,慌忙站起来,在床边的螺钿老柜子里头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包东西,递给五福。
五福接过,摊在床上,慢慢打开,小小的金锞子银锞子,还有一个小小的长纸包。她再打开纸包,拿出那两支梅花簪,轻轻抚弄着。三个月了,银簪还是闪闪发亮,梅花中间的红宝石依旧晶莹剔透。呵呵,要是那时候带着它们一起潜水,想必已经锈迹斑斑了吧,冥冥中,原来早已注定它们光彩依旧。
“那夜,你早早睡了,我怕你不舒服,帮忙解下了,谁知道,你是要偷跑呢。我就搁在柜子里头,你看看,一切都按原样保持得好好的,二太太,老太太,她们待你的确没话说。”
五福也怕惹起她的伤心,同样说些府内之事,说一阵,又笑一阵。芳草心内奇怪,便打听她究竟跑哪里去了大少爷可曾知道她的下落可曾去找过他。
提起大少爷,五福不由色变,幽幽叹了一口气。
自己,只是痴心妄想呢,二太太老太太这样好,如何忍心因自己之事伤了她们?待绮暄回来,自己禀明老太太,她们肯定愿意帮忙寻找周妈,知道自己乡下的确切地址,就回去吧。
芳草见她如此,略略明白,便说了几句话,让她转忧为喜。
昨夜入府后,二太太与她谈了许久,只说自己不好开口。老太太经过这一场大闹,心思已经有所松动,想让五福做霍子琳的小妾,好好服侍他,又怕五福嫌弃,道霍家人看低她,不知如何才好呢。
“看二太太的口风,竟是真的要将你许给大少爷。虽然做妾,福小姐与大少爷自小一块儿长大,情义自是不同,往后就算娶了正室,也不要薄待小姐的。”芳草嫁了人,口齿也伶俐了不少,竟帮了何景珍做说客。
五福慌了。之前只是懵懵懂懂的想和霍子琳在一起,觉得和他一起自己很开心,后来霍子琳步步紧逼,她也渐渐习惯,放不下他这个人,觉得要如他所说的,往后在一起。
可是,小妾?
“我卖画,你绣花,我们一起看梅花。”这样的日子,是大少爷和一个小妾共同拥有的吗?
“你们都想在一起,这样一人退一步,皆大欢喜,不是正好?”芳草继续劝着。大太太已经不在了,李家和霍家又闹得正厉害,无人为福小姐撑腰,难得二太太她们肯退让,福小姐还不赶紧答应?
“我想想。”五福说。
一人退一步?
她真的要好好想想。
霍家不容五福多想,一切轰轰烈烈地准备起来了,各种首饰、新衣新鞋,都从三太太那边络绎不绝地送过来。据说,这原先是为绮暄备下的,她既然暂时没有回来,就让五福先用了。只是,既是为妾,那大红嫁衣与凤冠便用不上了。
老太太特意来看她。
“好孩子,别在意这些,子琳疼爱你,比什么都重要。反正你也是在我们家长大的,往后还是和从前一样,也别提什么妾不妾的。”老太太慈爱地说。
五福娇羞地低下头来,双手不由扭结在一起,心里头想起了娘亲,两位娘亲,要是能看到自己出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该有多高兴!
“去年,要不是你娘那桩事情,子琳也早娶亲了。不过,听说那个怀德郡主脾气十分的恶劣,就是迎了进来,我们未必侍候得起。往后,还是找个知根知底的人,第一就要脾气好,也省得为难你。”
老太太这样为她着想,她还能说什么呢?真如芳草所说,好得无话说。
“你孝期未满,不便大办,子琳那边也需要人照顾,我们就先送你过去服侍他,等一年后再正式行礼,好好操办,你看这样可行?”
五福红了脸,转过身去。
老太太哈哈大笑,道:“你啊,还害羞呢。你不是说绮暄连孩子都有了吗,还真想看看,那孩子到时候生出来是不是很像她那样眼睛又圆又大又黑呢。对了,你跟我说说她那个阿生的事情吧,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