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别以为你真是小姐
“哟,哟,子琳好大志气,就不知道你想教训的老巫婆是谁呢。说给婶娘听听,婶娘说不定也能给你出口气。”一个矫揉造作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说谁?自然是周妈那老蹄子,一点尊卑也没有,整天将福妹妹使得如磨盘一般!”霍子琳转得倒块,一点不落人口舌。
五福心中一凛,忙堆笑道:“三太太好,您也要去冰窖取冰?”
来者正是霍家三房夫人林美钿,圆滚滚的身材圆滚滚的脸,穿红着绿,珠光宝气,好不娇俏。这林美钿心胸狭隘,双眼望不出门外一尺远,又好搬弄是非,平素为老太太偶尔多疼二房夫人何景珍一分,背后不知淘了多少气闹出多少风波。霍子琳只庆幸,老太太总算没有老糊涂,没有择定林美钿当家。
她微微一笑,道:“没事就不能到这花园中来了?不知道子琳又到这里来干吗呢?”
她话中有话,五福不敢直接回答,霍子琳却冷冷一笑,道:“这府中无人不晓,我****在这凉亭看书写字。婶娘今日到来,可是要指教侄儿一二?”
五福不敢与他们多话,匆匆行了个礼,跌跌撞撞到冰窖里去取冰了。
霍子琳目送着她,依依不舍,体内的血气仍汹涌不已。要是她能跟自己住在一个院子里,那该有多好啊!他愿意天天看着她笑,而不愿意再看见她一颗泪珠。
林美钿心中暗笑,到亭中坐下,叹了一口气,道:“也看不了多久了,能看就看吧。”
她什么意思?难道——霍子琳心中一紧,凝视着林美钿,道:“不知道婶娘方才那番说话是何意思?侄儿鲁钝,还望婶娘将话说明白了。”
林美钿惊叫一声,捂住嘴边,道:“哎哟,瞧我这嘴巴,你伯娘真要知道我泄露半分,不活生生撕了我才对。”
她起身就要走。
霍子琳拦住她去路,深深做了一个揖,道:“婶娘,我知道你要说的话语肯定跟五福有关,还望你直言,无论你说了什么,我绝对不会泄露是婶娘你说的就是。”
林美钿心花怒放,只道任你大少爷文采风流,也要喝一口老娘的洗脚水。她假装摇头叹息,慢慢说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朝中忠义侯陈老将军原配去年病逝,霍老爷与他一向交好,本想将府中一个歌姬送给他为妾,可忠义侯说他要找一个女主人。李佩仪大胆向霍老爷建议,反正五福年纪已到,不如将五福嫁给他,他们霍家养了她十年,也该让她为霍家尽一分力了。
霍子琳一听,心神大乱,跌坐在石墩上,一把扯过桌上的荷香图,揉成一团,远远抛了出去。
“这还是建议,成不成,还得看老太爷的最后决定。你也用不着紧张。我们霍家好歹也出了两名皇后,不会轻易丢人的,你别急,别急。”林美钿好言安慰。
他们霍家五姑奶奶霍素微曾是当今圣上的皇后,可惜一直无子,忧郁成病,立后三年去世,圣上哀伤过度,三月不朝,后位一直虚悬。十年前圣上无意中见到与霍素薇面貌极为相似的霍离离,马上迎她进宫,封为贵妃,后立为皇后。
霍离离先后生下二皇子三皇子,三千宠爱在一身。
别急?
霍子琳一下子就冲出亭子去了。
霍子琳,这回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林美钿望着他穿花撞柳的急急跑远,心中好生自在,端起石桌上的玉壶,将壶嘴对准自己的嘴,美美喝了半壶酸梅雪泡水,才一扭一扭地慢慢走回去。
霍子琳一路快跑,急匆匆跑到霍老夫人的院子中。守在门口的老仆妇梁妈见了他,不由眉开眼笑:“大少爷,瞧你披头散发这模样,老太太见了又得一顿好说。还不赶紧整理整理?都是要娶少奶奶的人了,还火燎火燎的。”
她原是霍子琳的奶妈,霍老夫人见她办事利索便调到自己院中。她见霍子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便伸手拉过他,整顿了头发衣服,又拉出自己的手巾帮他擦了汗,才问他怎么一回事。
霍子琳刚才急得蒙了头,这回一止住脚,头脑倒清醒了七分,便向梁妈打听五福要出嫁的事儿。梁妈一听,打个眼色,将他拉到一旁树荫下,细细盘问。霍子琳也不隐瞒,将林美钿所说的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又扯住她袖子问老太太对五福出嫁的看法。
梁妈吓得面无人色,拍了一下大腿暗道侥幸。她低声道:“大少爷,上天保佑,幸亏我今日在此,否则你就中计了。”
原来,这几日老太爷与老太太商量着,如果霍昭小妾生下男婴就接回来,由李佩仪抚养,如果生下女孩,则准备将三房的五少爷霍子琨过继给她。
李佩仪与二房夫人何景珍交好,在众多侄儿之中对二房长少爷霍子琳也颇有好感,她只说了一句,如果要过继,就过继霍子琳。
林美钿不知道从哪里得了风声,上午巴巴的歪缠了老太太半天呢,将那一岁半的霍子琨夸得开了花,老太太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喝了半天的茶,末了只道“你先回去吧”,竟无一句肯否。
梁妈念了一声佛,道:“我的少爷,这紧要关头,要是你这样闯了进去在老太太跟前一吵,水洗都不清了,谁知道三夫人还有在你背后编排什么滔天大罪?你和五福,说兄妹也是兄妹,说不是兄妹也不是兄妹,还是避忌点好,老太爷和老太太对这些最看重的。”
霍子琳倒冷笑一声:“我压根儿就不喜欢那个老巫婆,才不稀罕做她的儿子呢。”
他转过身,就要往院子中去,梁妈死命拉住他:“大少爷,你不稀罕,可不也能落下话柄。”好说歹说,总算将他劝住了,梁妈还不放心,唤了一个老成的丫头谨言送了霍子琳回去,再三交代谨言一定要送到何夫人跟前,如此这般告诉何夫人。
正想离开,背后传来威严的声音:“商量好了?”
梁妈倒吸一口凉气,与霍子琳齐齐回过头来,霍老夫人居然就站在院门口内,目光犀利地盯着他们,仿佛将一切都早已看在眼里,。
“老太太、老太太、您——”梁妈两腿筛糠似的抖动,也不知道老太太站了多久听了多少,只怕她对大少爷不利。
霍老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阿梁,你最近越发长进了。”
梁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口中只称老夫人明鉴。谨言也随之跪倒在地。霍子琳尊了一声奶奶行了一个大礼,霍老夫人望也不望他一眼,昔日最受宠爱的大孙少爷竟吃了瘪。
梁妈急得满身冷汗,后悔莫及。要是老太太说她一头撞死就当此事没有发生,她宁可一头撞在墙上。
“梁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你磕的哪路神仙?”旁边杀出一个笑嘻嘻的少年,身量比霍子琳还略高,手里半拖半抱着一只大燕子风筝。
“曈儿?来,过来。”霍老夫人眉开眼笑地招手。
霍子琳拱手行礼,叫了一声四叔。
这个少年正是霍家混世魔王霍曈,今年才十五岁,乃是霍老夫人五十岁时所生,人人称奇。他聪明伶俐,自幼受宠,一向无法无天惯了,连不苟言笑的霍老爷子对他也颇为慈爱,更别说霍老夫人。
府内众人之中,他与霍子琳还算合得来,早上去霍子琳房间玩,见霍子琳正在给一只燕子风筝揩灰尘,当即夺了过来,喜盈盈去放了半天,也不顾天热汗流。
霍老夫人见他满头大汗,连衣服都湿了大半身,连忙掏出手绢,仔细给他擦拭着,口中埋怨不止。
霍曈见霍子琳如此可怜,又看看一旁梁妈的神色,再结合这几天满府乱飞的谣言,一想就明白了个中缘由,便随口求了个情,霍老夫人点头答应了。梁妈拖着谨言起来,连忙谢过霍曈。
霍子琳看了看霍曈,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动,做出“五福”的唇形。
霍曈了然地轻笑,再为五福求情,霍老夫人倒沉吟起来,目光一转,问:“你怎么跟那个丫头扯上了?”
霍曈毫不在意地笑笑:“那个小乞丐?我才懒得理她。”
他扶住母亲的肩膀,亲亲热热地道:“我是为我们霍府声誉着想,五福再不济也是我们霍家小姐,如果五福嫁给了那个糟老头子,外人会怎么说?我们霍家出过两名皇后,爹爹是当朝左相,兄长们也各有功名,还用得着去讨好一个行将就木的将军吗?只怕到时不仅爹爹与兄长们受讥,连宫里的皇后娘娘也让人看不起。遭人看低事小,只怕有人怀疑我们霍家居心不良了。娘,你说是不是?我只是随口胡说,你老人家洞明世事人情,自然考虑得比我周详。”
一番说话,让老夫人面红面白,连连点头:“有理,我这就让梁妈回了你大嫂子,免得她担心。之前她一直都不答应呢,这两天犯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事。”
她回过头来,道:“你这小子,也一身的汗了!还不滚回去你娘身边去!也是时候该找个人回来管管你了!”
霍子琳松了一口气,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听了后一句话,心中倏地一沉,拖着沉甸甸的脚步慢慢离开。
“梁妈,你去大太太那边,看看她身子如何,又将方才的说话回她。”
梁妈起来,福了一福,跌跌撞撞奔向另一处,赶紧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李佩仪。
“曈儿,你瞧瞧梁妈这惊慌模样,我这里竟是火场呢。”霍老夫人挽着霍曈,说说笑笑进去了。谨言不言不语,步步亦趋。
五福跑到花园尽头的假山,从一个山洞走进去。山洞里阴暗,潮湿,她扶着洞壁,步步小心。
忽然听见隐隐的哭声,一晃又不见了。
她停下来,凝神仔细听,是有一缕微弱的哭声,若有若无,从山洞深处传出来的。是什么人在这里哭泣?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大声问:“谁?谁在这里?”
没有任何声音。
五福一愣,疑心是自己方才听错了,可能是穿透缝隙的风声吧。
五福心放松了,自己取冰要紧,便走向冰窖,掏出钥匙,开了门锁,吸了口凉气,用力推开沉重的石门,匆匆跑进去,忍着刺骨的寒冷,就着洞壁的微弱灯火,搬开冰块上面的草垫,从下面拿了一块碗大的冰,装进水晶盒子里。
拿过冰的手冷冰冰的,她禁不住凑到口边轻轻呵了一口气。
急急反身出来,才要锁门,背后突然传来声响,窸窸窣窣的,不像老鼠,倒像一个人。
在冰窖内!人!五福汗毛倒竖她身后响起颤颤的声音:“救救我吧!”那声音诡异无比,竟如从地狱深处一丝丝钻出来的。
五福手一抖,水晶盒子一滑,摔倒在地,迸裂的冰晶与水晶碎片溅到了她脚面上。
她大惊,连忙蹲下收拾,也不顾碎片划伤了她的手指,哪里还拢得起来!
李佩仪的水晶盒子,就这样没了。
五福心头只涌起两个字——完了!
呆了半刻,她恍恍惚惚地站起来,一时还不知如何是好。
“救救我吧,姑娘救救我吧。”方才那个声音又再响起,还带着牙齿格格的响声五福倏地回过头来。
谁害得自己摔了水晶盒子!
跟前跪了一个女子,头伏在地上,不住磕头。是看了自己一身蓝衣,误以为自己是丫鬟了?
想必是趁人取冰的时候偷偷跑进来的吧,在这里呆了多久?要是老太太他们知道了,可吃不了兜着走。
五福怒视着这个女子,都是她,她害自己打碎了水晶盒子,还不知道娘亲怎样生气了。自己不找她算账已是大度,她还敢央求自己施救?
“你起来吧。快出去!”五福将又冷又僵硬的她一把拉起,连拖带拉,一直拖出门外,锁上门。
才要走,那女子抱住了她的腿:“姑娘,救救我,有什么吃的给我点,我实在饿。”
一股寒意透过薄薄的裙子直涌上五福心头。
饿?
五福定睛望去,见那女子发髻蓬松,脸颊苍白,嘴唇乌紫,身穿斑斓锦衣,心下了然,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抵在了冰窖的石门上。这是老太爷蓄养的家伎,演戏歌舞兼招待客人的,不知怎的竟逃来了这里。多亏自己来取冰,要是明天再来,她肯定也冻成一块冰了!
“我身上没有东西。你快回去吧。”五福劝道。一时忘记了她害自己摔了水晶盒子,反而替她担心。逃跑,给霍府抓住,少不了一顿毒打,这女子也太大胆。
“姑娘,可怜可怜我,给点吃的吧。”那女子只一个劲地伏在地上磕头,继续央求。
“可怜可怜我,给点吃的吧。”
这久违的腔调又在五福耳边响起来。当年,在隆福寺门外,她也曾这样向香客们乞讨。他们大多给予厌恶的一瞥,或者给他狠狠的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