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花花
伯娘收养她只是为了取个好兆头,收养了她后,果然有了喜脉,一雪前耻。伯娘认为是五福带来的好彩头,对她百般疼爱,给她缝衣制鞋,教她读书写字,将她打扮得花团锦簇,一应用度,比府中其他小姐还胜三分,命令下人一律喊福小姐。
伯娘怀胎九月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与伯父起了争执,伯娘倒地大出血,生下两枚死胎,都是男婴。医生断定,伯娘从此都不能再生产了。爷爷奶奶闻讯,将伯父骂得狗血淋头,并罚他跪在祠堂前,用家法狠狠教训了一顿,责成他到泰山大人跟前负荆请罪。李家也狠狠打了他五十大板,才叫人用木板送回来。
这又能怎样?
死去的两个男婴永远无法复活了。
伯娘哭得死去活来,饮食不进,在一个清晨悬索自尽,幸亏仆妇抢救及时,才挽回一命。而伯父搬出府外,从此不再回来。
霍家欠了伯娘的。
尽管她从此一改脾性,凶狠异常,作威作福,爷爷奶奶唯有摇头叹息而已,也不敢出半句声。不是她不能生,而是她丈夫一脚踹掉了儿子!
只是苦了五福。
在自己面前硬得像石头,在伯娘面前软得像面团,只随伯娘搓圆捏扁。
伯娘认为她并没带来福气,而是带来灾祸,对她再没有半分好颜色,剥了她的好衣服,成天发放她做些下等仆人做的事情,扫地倒马桶洗刷马桶等,一不称意,又打又骂,五福手臂、腿上又青又肿,新伤压旧伤。
霍子琳央求过自己爹娘将五福领回自己院中,和自己一道居住。爹娘只摇摇头,从不理会。
转眼间,自己大了,五福也大了,伯娘那狠毒的女人更加狠毒,有时候甚至用鞭子火钳对付五福。五福却死活不肯离开,最近她的说法有所改变,换成了伯娘“她也很可怜的”,气得他半死。
他多次要她逃出霍家,她始终不肯。
她不肯走的原因多可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就是因为伯娘将她捡了回来做养女,给她饭吃,哪怕伯娘如何刻薄得对待她,百般虐待,她也不曾叫过一句苦,心安理得。
这样一个愚忠而固执的丫头,叫他如何是好?
然而,只有在这个没有防人、害人之心的笨丫头面前,他霍子琳才是真正的霍子琳,无拘无束地摘掉一重又一重的面具,舒舒服服做回自己。
从她让自己念咒语抛牙齿开始,他完全接受了这个怪异的小丫头,她不同于府内其他人,就算自己在她面前说出再惊世骇俗的话,也不会传到第三个人的耳朵中。
他讨厌宴会讨厌歌舞,讨厌陪着笑脸应付那数不清的客人,更讨厌做个标准的霍家子孙。
但是他又不得不如此,而且尽力表现得更好,博取老太爷老太太的赞许,因为害怕看见娘亲茫然的眼神无尽的泪痕。
何景珍乃是霍僧达恩师何仲奇的孙女,父母早逝,全靠祖父母悉心抚养长大。何仲奇因为废太子景燿的牵扯,除官后大病一场,霍僧达在恩师面前信誓旦旦,要好好照顾她。何仲奇死后,霍家对何景珍果然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让她做了霍家二房正室。霍明虽是庶出,却深受霍老太爷宠爱。老太太因为何景珍的手艺,对她还算可以,常对人称道。
但是,这一切却阻挡不了何景珍身后无人的凄惶。李佩仪背后是权倾朝野的李家,林美钿背后是富甲天下的林家,她呢?仅凭霍僧达的知恩图报,坐实了霍家二夫人之位,一应吃穿用度,一分一厘也要向霍家伸手。每逢妯娌们在丫鬟仆妇簇拥下归宁,她只有倚门而望或者与儿女在房中相对。
老太太赞道:“我那二媳妇啊,实实在在的好,二门不出大门不迈的……”
她心痛并且恼火,默默垂泪。
霍子琳不是不知道她的隐痛,为了在这府内生存,向一切在她之上的人堆笑,连她们身边的下人也得客客气气的。可是,每当他看着娘亲那种小心翼翼的谄媚,他总有说不出的恶心与怒火。
他曾在五福面前发狠道:“你看看府里,个个笑口吟吟的最和气不过,其实人人心底里揣着一把钢刀呢。我倒希望,关上府门,让他们撕下脸皮厮杀一通,干净利落。”
“你想杀人?”五福大惊失色。
“杀人?不是我想杀人,是他们想杀人。”
“你说话得有个分寸才是,还是注意点规矩——”五福小心翼翼地说。
“规矩规矩,这规矩太多太重,压得死人!你看看妹妹们,有几个好的?除了那胆大包天的绮暄,一个个半死不活,随时可以踏进棺材!五福,要是你没有学过字念过书就好了。”他心痛,当年天然去雕饰的五福,在霍府呆下来,同样一日比一日呆,渐渐也如其他妹妹一样半死不活了。
“为什么?”她缓缓地问。
“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懂得那么多的规矩,是天然的你,就像在乡下无拘无束的你。以前,你敢在皇上面前大胆唱歌,你看看你现在,自己给自己立了那么多规矩,一圈一圈的樊篱,一重又一重的牢门,放你出去都不懂得过活了。”
五福无语。
霍子琳恨恨不已,就算自己要救五福出霍府,她都不肯离开半步。什么时候,自己有能力说服这个倔强的家伙,拖她出去?
其实,五福是整个霍府中最守规矩的人。
老太太与伯娘最会教人,整天耳提面命,五福最清楚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一条条规矩压下来,她的笑脸渐渐凝固,纵然是笑,也是轻微的浅笑,一闪而过。
有时候,霍子琳见她那怯生生的笑,总恨不得大叫,当年那个傻乎乎的五福,哪里去了?那个敢在皇上面前献歌敢说皇上长得好看的小姑娘,哪里去了?
但是,五福又是霍府中最不受约束的人。
只要老太太没有反对的,她几乎都暗中做了。
霍子琳曾见过,在花园里,她自己一个人,脱了鞋子,赤着脚在草地上跳房子,或者蹲在地上伸手玩抓石子,自己跟自己玩,脸上仍然笑容灿烂。
霍家房子众多,有些是几乎为人遗忘的角落,住着几乎为人遗忘的人。
五福初来不久,还总守着李佩仪,后来熟悉了胆大了,四处乱跑,有时候偷偷跟他说,她在哪里见到了谁说了些什么又一起玩了什么。
被人遗忘的,多是霍老太爷的姬妾,年老色衰,曾为霍家生过儿女,便吃着霍家赏的一口饭,住在阴暗潮湿的小房子里,持斋念佛,****如此,年年如是。五福经常到处溜达,不免常遇见这些老姬妾,她也不怕,跟她们说说话。她天真活泼,不晓世务,深受她们的喜爱。
一日,五福兴奋地告诉他,她昨日新认识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婆婆,老婆婆住在很偏僻的一个角落里,门前种满了红红的小花。
“老婆婆?小红花?”霍子琳皱起了眉头。
“嗯,她对我很好,给我做了很好吃的红花面,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面呢!”五福陶醉着说,想起那个老婆婆慈祥的面容,便提议霍子琳也去看看她。
“不许去,以后都不许去!”霍子琳骤然握紧了五福的手腕。
五福吓住了,瞪大眼睛傻傻地望着他,如受惊的小狗。
“反正以后你都不许去见她!”
“可是——”
“没有可是,就是不许去!”他霸道地命令。
“为什么?”
霍子琳不能告诉五福答案,因为那个所谓的“老婆婆”是霍子琳父亲霍明的亲生娘亲,也就是他的亲祖母。
他只能强硬地告诉她,不许去,要是以后她去了,就不再与她说话。五福吓住了,抽抽搭搭地点头同意。
再见面时,他问她,还有没有去看那个老婆婆。
五福低着头,支支吾吾说没有,耳朵都红了一圈。他冷笑:“没有本事还撒谎?”
“我不是撒谎,我之前已经答应过老婆婆,再去看望她的,我不能让她失望。”五福流着泪说,“她没有什么亲人,孤孤单单一个人的,很可怜。”
五福的话灼伤了他,他暴躁起来,想狠狠骂她一顿笨蛋,却默默坐在石头上。“她”,不是没有什么亲人,有儿有媳,有一大群孙子女,只是没有人去看过她,连儿子也不曾。因为,人们告诉霍明,他亲生的娘亲,很早很早以前,就死了。
他知道她是自己的亲祖母,不过因为自己小时候,也像五福一样,四处乱逛,偶尔去到那间小屋,为门前那一大片的小红花着了迷,她出来,与他说话,问他是谁。他说了,她一下子将他紧紧抱住,抱进小屋子里,手忙脚乱拿出各种东西,塞给他吃。他吓坏了,不肯吃,吵着要走,她做出种种奇怪的鬼脸,哄他,逗他,直到他破涕为笑。
他也曾是她的小朋友,常常到她屋子里玩,吃她做的好吃的红花面,她坐在对面,痴痴地望着他,怎么也望不够似的,问各种有关霍明的事情,一边听一边抹眼泪。
后来,他无意跟娘亲提起有这么一个老婆婆,娘亲脸色一变,仔细盘问,勒令他再也不许去了,更不许在他父亲面前提起有这么一个人。
“为什么?”他也是像五福一样问。“不为什么,就是不能去,再去的话娘亲不理你了。”娘亲脸上簌簌挂下泪来,他怕了,隐隐猜出那个老婆婆与他们有某种关系,应承她,不再去,后来渐渐就忘记了,或者说,假装忘记了。
“你跟我一起去看她,好不好?你看过她,就知道她是多好的一个人了!”五福拉着他的手央求着,轻轻摇晃着他的手。
“不去!”他用力甩开她的手。
“去嘛去嘛!就一次,好不好?一次!”她在他面前竖起一只食指,眼珠骨碌骨碌地转,似乎觉得只要将他哄过去一次他也会喜欢上老婆婆的。
他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
不是怕娘亲再责骂他,而是怕婆婆问他,为什么几年都不来看自己。几年,她看不到自己,二十多年,她看不到自己的儿子,守在小屋子里,种红花,念佛经。
看着她的小脸垮了下来,眸子也暗淡无光,他便说以后再去。
五福说他根本就是有口无心,顿时生气,撒开脚丫跑了。
三日后。五福一直没有出现,到了桐音院她也避而不见。霍子琳凭着印象,走到了那间记忆里的小屋。多年不见,小屋衰败了不少,土墙崩裂,屋顶上还巍巍摇摆着几棵青草。
门前不变。
满地绿叶,上面星星点点的都是小红花,每朵五瓣,花瓣小而单薄。霍子琳望着那片繁茂的花草,记忆排山倒海涌了过来。
“这是什么花?一点都不好看。”一个稚嫩的男童音说。
这叫家家花。
家家花?好奇怪的名字啊。
不奇怪,不奇怪。古时候啊,有一个女人,丈夫死了,只有一个儿子,她辛辛苦苦养大儿子,准备为他娶亲。官府将儿子抓走了,送他去边塞打仗。临走前,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儿子指着家门口的小白花说,娘,你好好种这些花,等花开了,我也回家了。母亲种啊种啊,房前屋后都种得满满的,连路边也种了许多。她想沿路一直种下去,种到边塞去,让儿子看见回家的路,可她老了,就快走不动了,每天只能给家附近的花浇浇水。儿子打了胜仗,做了将军,高高兴兴回家来,他离家太久,连回家的路都忘记了,幸亏那路开了许多白花,跟他家门口的一模一样,他就顺着路,走啊走啊,一直回到了家。
那不是小白花吗?你种的是小红花啊。
还没有说完呢。那儿子回到家里,发现他娘亲已经死了,手里还拿着浇水的瓢,她身边的小花上溅满了血泪。儿子也哭着喊娘,哭啊哭啊,流下的也不是泪水,而是红色的血,将所有的花都溅红了。
“家家花里还有这样的故事啊,很悲伤,往后我再也不吃这面了。”五福的叹息从窗户内传来。
“傻孩子,故事都是古人作出来骗人的呢,你也信?其实这花就是简简单单的草花,连名字也没有呢。”老人呵呵笑着。
“那婆婆讲个好听的故事好不好?讲儿子回到家里,见到了娘亲嘛。”五福撒娇道,“我不喜欢听悲伤的故事。”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婆婆都依你。”老人宠溺地说,逗得五福咯咯地笑。
“我也来听听好听的故事。”霍子琳忍不住突然推开了半开的小木门,走了进去。
“你?你!”老人不敢置信,颤巍巍地站起来,耷拉着眼皮的小眼睛里射出惊喜的亮光。
“嗯,婆婆,是我。我也饿了,我也想吃你的红花面,我也想听你讲的好听的故事。”霍子琳扶着她,笑嘻嘻地说。
对面的五福横了他一眼,也嘻嘻笑。
“好!婆婆就去做!”老人欢喜不尽,急急脚跑出门外摘小红花。霍子琳与五福也陪着,一朵一朵摘。他挑半开的与花骨朵,五福挑已经凋残的。
那一天,天气分外好,蓝蓝的天空里,见不到一丝云,整个天空就像一大块蓝水晶。
往后,霍子琳再也没有见过那样澄净纯美的天了。
霍子琳犹豫着,要将老人的存在告诉父亲。
只是,他都能发现老人的存在,父亲真的从来没有发现过吗?娘亲知道,她从来没有告诉过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