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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冬日漫步(2)

樵夫离家已经有两个季节,这座简陋的小屋至今仍旧点缀着这里的风景。鸟飞到这里来做窠,林间有许多四脚走兽的足迹,你若跟踪追索,你可以发现它们都是走到这里来的。人侵犯了自然,玷污了自然,但是自然一向对此并不挂怀。伐木丁丁的声音现在偶然还听得到,森林仍旧很高兴的,不存戒心地替斧头发出回声;可是这种声音不常有,有了它的点缀,这里的景致显得更为荒野,天地之间一切元素,似乎正努力把这种声音也化成自然界景色的一部分。

我们沿樵径而上,渐渐地走到山顶;山虽是丘陵,但也相当高,南边的山坡尤为陡峻,我们站在那边,纵目南望。底下广阔的风景——森林、田野、河流,可以一览无遗,一直可以望到远处积雪的山脉。那边有炊烟一缕,冉冉地从林中升起,林里的农舍我们是看不见的,可是它顶上的烟,无异竖起了一面大纛。那边下面的气候一定较为温和,因为那边有温泉,温泉所冒出的蒸气,在树林顶上结成云彩。一个远道来的游客,假如在林中高地,发现了这一股烟,他同那农舍里的主人,自然而然就发生了一种默契。烟慢慢地舒徐地上升,就像树叶所吐出来的蒸气一样,烟在空中,化成丝丝缕缕,其繁忙正不亚于炉边的主妇。烟中似乎也有字,我们仔细辨读,也可以悟出人生的道理,它所表示的实在远比火热水沸这个简单的事实更为重要,更为亲切。森林任何一处,只要像挂了旗似的露出这种烟柱,那底下就有人家卜居——人类就是这样移民而繁衍的,罗马就是这样创始的,艺术就是这样起源的,大帝国——不论是在美洲的或是亚洲的大草原上——就是这样建立的。

我们现在又下山走去,走到林中湖畔,湖在群山中央的凹处,湖水好像就是从这些山石里压榨而得,又好像是年年树上的落叶浸泡出来的液汁。一眼望去,湖水既无出口,又无入口,可是湖也有它的历史,它的历史就在它起伏的波浪,它岸边的磨光了的石卵,和它周围绵延不绝的松树。它虽然安居不动,可是绝不急切,真像阿部·穆萨阿部·穆萨,可能指十四世纪西班牙回教国王。所说的一样:“在家安居者天之道也,出外奔波者人之道也。”湖水虽不流通,它的蒸气上升,却是无远勿届。夏天的时候,湖是大地的水汪汪的眼睛!大自然胸膛上的一面镜子。森林间一切的罪恶都在这里洗净。万木拱抱,又好像罗马的圆剧场,然而这里所表演的,都是大自然的温柔敦厚的一方面。每一棵树每一条小径都把旅人带到湖的边上来,这里是鸟兽趋集之处,整个地形也是向湖边倾斜的。这里是自然女神的闺房,她每天就坐在这里理妆。别看她一声不响,可是她多俭省,又多么爱整洁。日出之后,湖水蒸发,湖面上的灰尘也随之一扫而空,湖面也不断以焕然一新的姿态出现;不论每年积集了多少杂质,春天一到,湖水立刻又显得清澈。夏天的时候,微风过处,湖面上似乎奏起一种静静的音乐。可是现在只是一片皑皑白雪,湖水的模样,我们是看不见了;有时候风把浮雪吹开,露出光滑的层冰,干枯的叶子在上面滑来滑去,它们的旅程很有限,可是东转西弯,曲折也很多。这里有一片山毛榉的枯叶,飘荡了好久,刚刚碰到岸上的一块石子——触礁了,可是它还在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可以再度发动的样子,这片树叶,从树上掉下来之后的旅程,我想一个熟练的工程师能够替它计算出来。因为计算用得着的一切因素,例如树叶目前的位置,风的方向,湖面的高度等等,都是很容易推算得出的。这片叶子边缘破碎不齐,筋络也是断缺很多,可是它的旅程,是都写在上面了。

我们身处山野,可是我们想象自己是置身在一座巨宅之中。给冰雪覆盖的湖面,可以算作我们的松木桌子,也可以算作铺了沙的地板。湖边上矗立的树木,又像是农舍的墙壁。冰块碎处,钓鱼线挂了很多,这像是厨房里大规模的准备。雪地上站立的那些人又像是森林里的家具。那些人跟我们的距离约有半英里之遥,我们隔了冰雪望过去,他们的行动模糊不清,所给我们的印象,就同我们在历史书上所读到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功业一般。他们的行动似乎和这里的风景正好配合,其重要性也不亚于征城拓土呢。

我们现在又在树枝交织而成的拱门底下漫步走过;走到森林边缘的时候,我们听到远处河湾里冰块受到潮水冲击,轰然作响,可是这种湖水行动较难以捉摸,并非普通海潮。据我听来,这种声音很奇怪地使我联想到家,它就是我们自己远房贵亲的声音,有震撼心灵的作用。林间湖畔,日光和煦得同夏天仿佛;虽然走了几丈路,只看见一瓣绿叶,可是自然界的气象是清明而健壮。这里每一个声音都充满了一种神秘的健壮的气息,七月里微风低吹的声音固然如此,正月里树枝的颤动声又何独不然?

黑夜未临以前,我们将穿上冰鞋,在曲折的河面上遨游一番,这样顺流滑冰而下,对于我们这种冬天整日靠着炉边而坐的人,实在富于新奇的刺激,不亚于跟随柏莱或弗兰克林柏莱(1790—1855)、弗兰克林(1786—1847),皆英国人,以探险北极著称。等大探险家到冰天雪地里去游历一次。河道曲曲弯弯,一下子在群山中流过,一下子在平整的草地上展开,在松树枝桠交错的地方,河面上又形成了无数的港汊。河在市镇的后面流过,因此我们所看见的景物,都是比较荒野,为平日所不习见的。平常从公路上看去,田野园圃都带一种矫揉造作的姿态,可是在靠河的一面,它们就都比较大方自在,拿真面目给人看了。这里是地球的外界——地球的边缘。一切景物,都显得调和,没有强烈的对比,因此眼睛也就舒服多。一路下去,农田上的篱笆倒有不少,最后一排篱笆的最后一节障碍,是一枝飘荡着的柳条,至今还保持一点青色;从此以后,就再无樊篱之阻,也不再有道路同我们的冰路交叉了。现在我们所走的路是一条最隐僻最平坦的路,我们如往上游走,不需要爬什么山,只要一层一层地按着广阔的平路走,也可以深入腹地,走入高地草原。河流自高而下,最足以说明顺循自然之理;河流走路好像病人一般,丝毫不用力气。一枚橡果橡果下部有托,如杯状。给杯子托着,可以悠悠地循着河道浮游而下,决无颠覆之虞。河里偶然也有小小的瀑布,但是水虽突然滑泻而下,整个风景却并无改变,只是水气弥漫,水花四溅,把远近游客的注意都吸引过来了。河流发源之处远在内陆腹地,它跨过好几层广阔而平坦的台阶,或者说,它是沿着一块倾斜度很缓和的平面,浩浩荡荡,流入海洋。地面是不平的,但是河流从一开始起,就随着地形的起伏,自然而下,以后不断如此,所以能够畅流无阻。

天地之间,没有一处地方,是人迹永远所不能到的。现在我们走近鱼类的帝国了。我们的脚很快地滑过深不可测的大水,回忆夏天的时候,我们的钓竿也在此引诱过鳕鱼和鲈鱼,河里芦苇成行,宛如长廊一般,那是庄重的梭子鱼潜伏的地方。附近的沼泽地带范围广阔,难以通过,冰鞋虽行动快捷,到此也无能为力,上面好像筑了一千条铁路,到处是阻碍,但是苍鹭曾经在此地涉过水,鹭鸶也在这里栖息过。我们一口气就滑到了麝鼠的公馆——麝鼠是这里资格最老的移民——我们看见它在透明的冰层底下飞也似的钻回河岸上的洞穴里,形状就像一条长毛的鱼。我们不断地向前滑行,很快就滑过了草原,那地方不久以前“一刈草人曾经磨过镰刀”典(出自弥尔顿的《快乐人》第66行。),我们穿过好几处冻结了的蔓越橘丛,地上野草还是很多。再向前滑去,就到了山鸟、京燕和翠鸟在河的上方筑巢的地方,泥沼中的树上也悬挂着大黄蜂的巢。许多快乐的小鸟纷纷从它们的桦枝和蓟花毛构成的巢里飞出,现在正随着日光飞舞。泥沼外缘的树上,鸟巢很多,形成了一个水上悬空村落,这里是人迹从来所不到。树的空心里面,是树鸭孵育子女的地方,有时候她偷偷地溜出去,到远处的沼泽去猎食。

大自然在冬天成了一架古董柜子,充满了各种干结了的标本,完全按照它们天生的次序,排列得井井有条。草原和树林成了一座“植物标本院”。树叶和野草受了空气的压力,无需螺丝钉或胶水之功,形态保持得很完整。这里的鸟巢并不像博物院里一样,挂在假树上面;这里的树虽干枯,仍是真树,鸟在哪里筑的巢,现在还是在哪里。我们现在到草木横生的泥沼里去察看一下,看看赤杨、柳树、枫树吸收了多少和煦的阳光,多少滋润的雨露,现在长得有多高。我们要看看它们的桠枝经过发旺的夏天之后,长得有多长多粗了——不久之后,尚在熟眠中的蓓蕾就要觉醒,“百尺竿头,更上一步”,这些树枝快要和天相齐了。

我们有时候在雪中践踏而过,雪太深了我们常常因此找不到河的踪迹;走了几十码之遥,河重复出现,可是似乎改了道,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大出我们意料之外。河在冰雪底下,仍旧流着,轰轰然地可是又是模糊不清的发出声音,好像是打鼾,难道河像熊和土拨鼠一样,也会冬眠不成?夏天浩浩荡荡的大川,现在所剩踪迹无多,我们隐隐约约地找寻过去,总是看不见河,只见一片硬化了的冰雪。我们起初总以为一到深冬,河流就会干涸,或者至少在春天解冻以前,它是连底冻结的。事实上,河水并未减少,只是表面上盖了一层冰雪而已。灌注湖泊溪流的千百泉源,冬天里仍是滚滚而流。只有少数离地较近的泉源,它们的出口处也许被冻住了;但是它们流入地下,地底深处的水库因此益形充实。自然界的井泉是在冰霜的下面。夏天百溪水涨,这并不单靠融雪来灌注;刈草的人要解渴,也并不是只有融化了的雪水可以喝。春天山泉解冻,溪水暴涨,这是因为自然界的工作被耽搁了一个时候,水变成了冰和雪,冰雪的质地没有水那么圆润,它们不像水那样容易趋向平处流,所以有闯祸的可能。

冰的那一头,在松林和雪掩盖下的丘陵之间,站着一个钓梭子鱼的渔夫。在一个幽静的河港里,他放下他的钓丝,他的双臂插在厚大衣的口袋里面,活像一个芬兰人;他的思想里也闷闷地充满了冰雪和鱼腥味,他自己就是一条无鳍的鱼,跟他的同类之间的不同,只是一在冰上,一在冰下,相隔的距离是可以用英寸来计算的。其人挺然直立,默不作声,四周环绕的是云和雪,简直同河岸上的松树没有分别。在这荒野地方,人在四处呆然木立,即使有动作,也是迟缓而轻易不肯一动的,因为自然界本身就是沉默而稳重的,人到了这里,也把城市里那种轻躁妄动的脾气革除了,别以为这种地方有了人迹,看上去就不大荒野;人在这里,就同怪鸟和麝鼠一样,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据早期航海家的报道,努克泰港努克泰港,在加拿大。和美洲西北海岸一带的土人,周身穿着厚厚的皮衣,见了生人绝不愿意多开口,除非你用一块铁去哄他,才会打开他的话匣子;这里的人,其沉默几乎也同那些土著仿佛。这里的人是和自然界打成一片的,他的根深入自然,而且比之城市里的人,他的根柢是更为稳固。

我们四处闲荡,现在暮云四合,雪花又断断续续地飘下。雪愈下愈快,远处的东西都迷迷糊糊地渐渐丧失。雪四处落下,树上、田里、河边、湖畔、山上、谷底——没有一个小小的隙缝雪不飘进去的。现在空气变得特别宁静,四足走兽都找地方隐蔽起来了,鸟也栖息不动。声音几乎一点都听不见,比好天气的时候更要静寂,可是悄悄地、渐渐地,山坡、灰色的墙和篱笆、光滑的冰、干枯的树叶,这一切以前没有给雪遮盖住的,现在都埋了起来了,人兽的足迹也一齐丧失。大自然毫不费劲地,就恢复了她的统治权,把人为的痕迹一概抹煞。有荷马咏雪的诗为证:“冬到雪花落得快而且密。风不吹了,雪不断地下,盖住了高山和丘陵的顶,也盖住了长酸枣树的平原,和耕种过的田地;在浪花四起的海湾海岸边上,雪也落着,可是雪落到海里,就一声不响地,给海水融化掉了。”荷马著《伊利亚特》第12章,278行以下。雪填满一切缺陷,使万物平等,把万物更深地包在自然的怀抱之中;雪的作用同攀藤差不多,在漫长的夏天里,藤爬上了庙宇的柱顶和堡垒的雉堞;它协助自然的力量,遮掩了人工的建筑。

凶暴的夜风吹过树林,簌簌作响,它警告我们,应该回头走了。太阳在渐趋猛烈的雪风后面,渐渐西沉,鸟纷纷觅路回巢,牛羊也回到他们的圈栏里去了。

替农夫工作的老牛,垂着头

站着,身上盖满了雪,现在要求

他一天工作的报酬。

——引自汤姆生的《冬季》

普通日历书里总把冬天画作一个老人的样子,大衣把周身裹得紧紧的,面对着风雪,可是在我们想象之中,他是一个偷快的樵夫,或者是一个热血的青年,同夏天一样活泼。风雪之中自有其庄严,其奥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的,这种精神把游客的精神也给支撑了起来。冬天决不跟人开玩笑,它有一种和蔼诚恳的态度。我们在冬天所过的是更为内向的生活。我们的心仍旧是缓和而快乐的,就像大雪之下的农舍一样:门窗半被隐蔽,可是烟囱里面,烟还是很快乐地往上升。房屋里面本来给人以舒服之感,外面风雪大作,把人关在屋里,人因此觉得更为舒服。天气顶冷的日子,我们在壁炉边烤火,从烟囱里面望望外面的天空,心里觉得很满足。我们那时领略炉边的温暖的静趣,静听街上牛羊的低鸣,远处谷仓里在打谷,声音整个下午不停,听见这种声音,我们好像听到自己的脉搏在跳动。这种简单而自然的声音,对于我们的精神究竟有些什么影响,一个高明的医生,无疑可以根据这一点来断定我们健康的好坏。我们现在围在炉边所享受的,不是东方式的,而是北方式的闲暇,太阳光中飞舞的尘埃,这正是一个有闲的人所该仔细观察的。

有时候我们的生活严肃得太平凡,大惯适,因此我们的命运不可能是残酷的。且想想,足足有三个月之久,人类的命运总是裹在皮裘里面。何况雪又是那么使人神清气爽,可是希伯来人的那本《圣经》并不认识这点事实。难道宗教都是为热带人士而立?没有一种宗教是供温带寒带人士崇拜的吗?在新英格兰的寒夜,天神对于人类纯是一片厚恩,可怪的是没有一种宗教是记载这一种的慈悲的。我们从来没有替天神唱赞美诗,我们只是觉得天神在发怒,因此厌恨他们。天下最好的《圣经》,所记载的只是一种微薄的信仰。那些圣人所过的也是一种闭塞而严厉的生活。假如真正有勇敢虔诚之士,不妨到美洲的缅因或拉普拉度的森林里来住一年,从初冬起到解冻为止的这一段生活与经验,他假如体会过后,不妨再翻开《圣经》,看看里面所讲的话够不够深刻。

现在,在农夫的火炉边上,漫长的冬夜开始了;人虽局处斗室,然而思想无远弗届,人性本是慈善的,到了这时候对于天下一切有情众生,更非宽大慈悲为怀不可。庄稼早已收割,对于严冬已经有备无患,农夫想到这一点,油然心喜;他现在心平气和地,从闪闪烁烁的玻璃窗往外采望“北极熊的家”,现在风暴已过。

圆满的天宇,

无数的世界都展示在我们的眼前,

天明亮刺眼;从北极到南极

披着一件光闪闪的法衣。②

② 典出汤姆生的《冬季》。

夏济安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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