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反右,如果你没有注意研究《人民日报》那一篇《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很可能会犯错误。当然,注意到了,认真学习了,也保不准不犯错误。譬如,白雪的“言论”大都是此前在校长办公会议研究校内工 作时讲的,也难逃厄运。
一九五六年,资大校长办公室分来一位二十二岁江山市颇有名气的综合性大学政治系女毕业生,冉晓。人还是有几分姿色,只是那副七百度的高度近视眼镜有点杀风景。熟悉她的人大都很快发现:爱眨眼是她的习惯:在 那两片高凸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总是眨巴眨巴转个不停,似乎时刻不停在窥测什么,算计什么。大学同班男同学在背后给她取了个日本女人的绰号:“多心小野惠”,意思是心眼太多、小小野心、专会来事。男生的心里都防 着她,没人敢跟她谈朋友;女生中也无一知己。
没有留校任教,对她是个打击。但她转念一想:那个窝里,搞政治、舞文弄墨的太多,很难往上挤。分到资源大学也不错,大多是跟荒野打交道的土包子,不懂政治。于是她立即制定了个小小的十年规划:十年之内起码 弄个校党委副书记当当,成为“资大第一女人”。
她内心深处的人生哲学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最欣赏的信条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曹阿满之名言也。
要成为政治暴发户,主要措施两条:一是千方百计钻营,找大的靠山;二是在政治运动、阶级斗争中要有“惊世骇俗”的表现。她分析来、琢磨去,暗中选现今“资大第一女人”白雪为第一目标。这是在市、省,甚至中 央都挂了号的人物。如果把她哄倒,在资大算是“惊世骇俗”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就从当办公室秘书干起。“一点一滴收集你副校长兼地矿资源学院院长的言论,言多必失。总会有哄倒你的机会。”
“天助我也!”第二年就来了反右斗争,“我的火箭投入试射准备!”
开始,冉晓终究刚毕业,政治经验太少,整材料可困难不少。主要因为这都是些研究工作的言论,没有什么爆炸性和杀伤力。怎么办?不过她坚信:“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绞尽脑汁,一是作记录时,把原话的意思, 略略作不起眼的改动,叫做“剑走偏锋”,“差之毫厘,缪之千里。”二是整材料时,再把原意已歪的言论,引经据典,找出貌似针锋相对的毛主席教导,无限上纲到“反对毛主席”。误导人们产生一种错觉:“此人反动狂 妄至极,处处反对毛主席”。她这辛辛苦苦逐步成龙配套的“断章取义、歪曲中伤、牵强附会、无限上纲”的阴险手法,果然得逞。她自知自己羽毛未丰,把材料交给另一位自认白雪是他竞争校长宝座的主要对手的副校长, 副校长又交给“无限忠于”他的研究生,捅到大字报上。这样,就把一位十四岁就投身抗日救亡运动、为反法西斯和新中国建设作出可贵贡献、坚定跟党走的优秀知识分子整成了反动至极的极右分子。
反右后,由那位副校长力荐,冉晓马上当了政治教研室党支部书记。当时资大政治教研室党支部直属党委宣传部领导,所以其支部书记相当一个学院党总支的副书记。在党的系统内,算个小小的实权人物。
接着,一九五九年反右倾。她又联合另一个党的干部把全校最大的矿产资源学院党总支书记整了下去。自己当上了矿产资源学院党总支书记。再上就是校党委副书记的宝座喽。她心中窃喜:十年规划前三年执行得马马虎 虎。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群山在江山街头买了份《文汇报》。在显著位置载有《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调门出奇的高。评出是“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和社会主义”的“一株大毒草”。群山吃了一惊,心想:又要搞运动 了;拿给恩师看,恩师指指她桌上家里订的《文汇报》,平静地说:“我看了。”
“别的都不说,抓紧把课题答辩、评审搞好搞完。”恩师担心课题和研究工作受影响,起码告一段落。
以后,批判《三家村》《燕山夜话》更敲起警钟。
群山开始还真以为是影响世界革命前途的反修防修头等大事,准备“紧跟伟大领袖战略部署”,过了三个月,摧枯拉朽,还是没料到,懵懵懂懂。他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一面是“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应该紧跟、执 行、照办;另一面从刘邓司令部到基层党支部,一百个领导,九十九个“大坏蛋”被打倒;袁剑是走资派加反动权威,白雪是反攻倒算的极右分子、英国资源特务……自己平时敬重、熟悉、学习的人,一夜都成了大大小小的 “右派”。
冉晓,像只嗅觉奇敏的猎狗、一个准备孤注一掷的大赌徒,兴逢这千载难逢的机遇,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在窥测、盘算,决心破釜沉舟,人生命运在此一搏。
今天的冉晓不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在资大已经是羽毛渐丰、略有政治资本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角色。
经过日积月累、曲曲弯弯的各种关系,她终于与中央文革某成员拉上关系。中央文革通到哪里她很清楚,这可是通天的大靠山。赌注当然要全部压在这里。心中盘算:“有这种千载难逢的良机和这通天靠山,赌注可要大 大升级,起码是省、市主要领导级。”
五月下旬,文革成员的秘书突然给冉晓一个电话:“中央文革××首长让我转告你:六一要发表一篇重要的马列主义大字报,你们策应一下,把江山市高校的火点起来!”
冉晓如领圣旨,如得尚方宝剑,日以继夜炮制资大的“马列主义”大字报。
她绞尽脑汁回忆:在资大谁参加了一九六二年的中央七千人大会?只有袁剑;谁参加了六二年三月周总理、陈毅在广州召开的全国科学家座谈会,还是袁剑;谁与中央一线领导(刘、邓司令部)有过接触,又是袁剑;谁 上了周总理需重点保护的高级知识分子名单,袁剑;谁胆大包天,这几年解放、包庇、重用资大的牛鬼蛇神白雪之流,袁剑!故她的“马列主义”大字报集中指向资大最大的走资派袁剑和最大的牛鬼蛇神白雪。
一篇:《白雪,你是谁?》标题边角,勾绘了一个《聊斋》中的女厉鬼。无非是一篇极尽诬蔑中伤之能事的文革《天方夜谭》。
姊妹篇:《袁剑,这是为什么?》边角,阎王背负满袋牛鬼蛇神,明有所指的文革《天方夜谭》。
两张大字报,完全模拟《罢》文风格,无限上纲,极富煽动。
虽然是满纸谎言、捕风捉影、黑白颠倒、指鹿为马,冉晓,还是凭敢造反,敢上纲,紧跟中央文革,一屁股坐到了资大造反总司令的位置,一只脚插进了江山市造反总司令部的写作班子。
从校级、学院级、系级,到教研室、研究室级所有领导,都一色是跟在袁剑屁股后头大大小小的“走资派”。唯独一九五七年幕后指挥倒白的那位副校长受到冉司令青睐,保护了起来,整天让他冥思苦想袁剑、白雪之流 的罪状,想不出了就编,反正要保证前方弹药充足。
在今日之资大,有谁敢不看冉司令的脸色办事么!多年的政工经验,变成了她这场政治赌博的弄权伎俩。
冉晓的个人感情生活也被她这种“政治赌博”的心态扰乱了。
一九五九年,她的丈夫原是某大学哲学系副主任,共产党员,两人感情不错。可在批判右倾机会主义时,丈夫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为了划清界限,不影响自己的仕途,她坚决提出并办理了离婚。唯一的年幼女儿并不认为真理在她手里,死活要和爸爸一起生活。好好个家庭,被冉晓闹得就剩自己一人形影孤单。
长期的独居生活冉晓自然难熬。可眼光又高,在心里挑来选去,观察来、观察去,算计来、算计去,竟喜欢上了矿产资源学院院长关雄:知名教授、一表人才、学识渊博、很有人缘,工资较高、脾气随和,名望实权都有 。“至于说,书呆子气重、政治上幼稚,年龄大了十几岁,没什么,政治上我可以替他把关,年龄大一点更会疼自己,一切听命自己。就这样定了。”第一步,要把关雄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感情势力范围之内。
正当她单相思做着“金童玉女”的美梦,她突然风闻和观察证实:关雄的内心长期只有白雪;连校内开会,也总坐在一起。她在与关雄多次接触中,暗送秋波,暗示爱意,关雄都不理不睬。她是何等伤心,又是何等记恨 。
有人说:“女人的名字叫嫉妒”。对冉晓来说,这话就不够了,冉晓的名字叫嫉恨,恨得咬牙切齿!这个女人是想得到,做得出的。她没有料到:一九五七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白雪整到了野外队去劳改。她 居然有本事又回来了。而且,这个右派竟敢公然侵犯自己的感情王国!旧恨加新仇,不共戴天哪!
白雪是个老党员,对党政干部从来是很尊敬亲切的。对冉晓的态度,白雪甚觉奇怪,后来了解了实情,十分坦然谅解。抱定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一笑置之。
文革前的一天白雪和关雄在一起聊天,白雪好意想帮冉晓一把,笑着对关雄说:“老同学,个人生活问题不要再拖了。你老这样,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老同学多着急!”
“白雪,我再一次声明:这事与你无关,你不用着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省去许多烦恼。”
“不对吧,怕是眼光太高。说正经的,我听说你们书记对你不错,你不会不察觉吧,可以考虑考虑嘛。天下女人各式各样,千万别拿一个模子去套。”白雪心里知道关雄对自己的感情,又不好明说,十分真诚地劝关雄。
“唉,唉!到此为止。你今天说到这位书记,那我也把心里话全告诉你。这话我只对你说,听了以后,你以后不要再提她。你知道你的‘右派言论’谁整的,她是幕后‘无名英雄’!”白雪大吃一惊,这是第一次清楚这 些言论的由来。这些言论白雪自己始终记不清是在多少次会上,在什么情况下说的,都把它断章取义地汇在一起,许多都走了样。可被推上了断头台,还有你分辩的份!白雪心想:“哦,她当时是校长办公会议记录。”
“我又不瞎,当然清楚她心里想什么。可,政治,对许多正道政工人员是一个事业,一门科学;对她来说,但愿不是我说过分,是一场投机,一场赌博!你说,我能和她吃在一个锅里?哪天,把我丢进锅里煮着吃了,我 还不知道!我是没有办法才硬着头皮和她共事,知道她底细的人,谁不对她敬而远之,躲都躲不及。你还要我考虑考虑,你干脆赐我一杯鸩酒!”
白雪听了暗暗吃惊,关雄从来没有以这种强硬口气和自己说话,不敢再胡说八道,又十分歉疚地说:“我这多年不在学校,真是不了解情况,算我瞎说。这么多年了,就没有看上一个满意的?我和古道多么希望你早点有 个温暖的家。”
“你既然诚心诚意。那好,现在袁校长的研究生王芳快毕业了,袁校长太忙,平时让我帮他指导一下。接触中我感到她许多地方像你,而且没有男朋友。可就是闹不清她心里的想法,终究年龄差得大一些。”关雄一脸通 红。
“这事包在我身上,我看可能是恩师有意在关心你的个人问题,给你暗中牵线。”
白雪立即到恩师处摸了底,果然恩师亦有此意。见了她,对其气质、为人、容貌、学识等十分满意,两位女性一见如故。白雪心里下决心要撮合这一对,成友之美。
王芳好聪明,很快猜到白雪约她到家玩的用意。第二天晚上就来白雪家。
“小王,你我恩师都是袁校长,今天就以师姐妹关系,两个女弟子,谈谈心。”
“白老师,您这样说,我可承受不起。您一直是资大许多女生的偶像,我也是最虔诚的崇拜者。袁校长、关老师只要讲起您,真是由衷赞赏,绝无虚词。”两人聊了一会不相关也相关的话题,王芳知道这位师姐太忙了, 主动说:“尤其是关老师,一份珍贵的感情在内心保留那么久,那么深沉纯真。有一天他望着漫天大雪,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多少温馨和失落。嘴里喃喃:‘啊,白雪,高洁、纯净,向往、永恒……’我站在他身后,不禁流出 了眼泪,真感动!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得到这样一位男人的心,我也会珍视一生。”
“好妹妹,我很了解他。他也是西南联大我们系出类拔萃的学子。我们之间保留的只是一份珍贵、永恒的友谊,这他非常清楚。说实话,我和你古老师有时看他那样‘认死理’,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我们做错了什么。 其实,大家谁也没有错。中国的女性,尤其是知识分子,心中爱人、丈夫的位置是很神圣的,一生只一个。不叫‘从一而终’,应该叫‘专爱而终’。我就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真希望自己有个妹妹。”白雪紧紧握了握 她的手,把她搂在身边。
“我担心,任何女人也无法取代他心中第一个女人的位置。看到他把那份感情保留得那样神圣,别人也不想去触动他。”王芳谈出了她真正的、唯一的顾虑。
“傻妹妹,友谊是友谊,爱情归爱情。关雄在感情问题上是有点‘认死理’、‘先入为主’。他有点把自己封闭起来,要有人帮他打破封闭。据我了解,他现在感情上已经开窍。从你入大学,你们接触也有七八年了?”
“有了,不知为什么从知道他至今未婚的那天起,心里没有了平静。”王芳对自己的偶像,有一种很强的亲近感、信任感,敞开了心扉。
“感情的事确很微妙。其实你古老师迄今也没对我说过:‘我爱你!’可我就那么自信:他的感情完全属于我。
他对你的印象很好,还开玩笑说:‘王芳气质和很多方面很像你。’这是他这么多年,在我面前唯一一次由衷称赞另一位少女。他的心我都读懂了,你该早读懂喽!”
“我怕我不能代替您在他心中的地位。”王芳满脸羞红,温柔地喃喃细语。
“傻!你根本不需要去代替谁。你就是你,你是去百分之百地占有他的心!我只是他朋友,就像他的亲妹妹,懂吗?”王芳微微点头。
白雪这边一结束谈心,那边马上通报关兄这个好消息。第三天他们相约后有一段谈话。
关雄先开口:“这么长时间,把另一位女性留在我心里你不会怪我吧?”
“如果是珍贵的友谊。”王芳试探。
“当然是珍贵的友谊,只能是友谊!”关雄急了。
“那我不但不怪,而且十分钦佩。”王芳表态。
“一次失败,使我失去了对真正喜欢的女孩子开口的勇气,感到自己老了。”轮到关雄试探。
“啊,不,不!您永远年轻。”王芳的话低得刚能听清,而所焕发出的热情坚定了关雄的决心和一种似熟悉实陌生的感情。
关雄一把抓住王芳的手,双方的眼睛被电得死亮,他拉了拉王芳:“芳,我……”
王芳用手捂住关雄的嘴:“不需要说了。”王芳温情地靠在关雄怀里。
“你还是要听我在内心已说过一千遍的话:‘我爱你!小芳。’”
“我太幸福了;雄,我的心早给了你。啊,‘专爱而终’!我想自己和白老师是一样的‘专情’。”
“在我心里,爱人、伴侣的位置空了那么久。我现在才明白:等的就是你啊,小芳。”
两情相依,两唇相吻,王芳幸福地抽泣。
一边是深情的爱,一边是刻骨的恨。王芳留校,与关雄结婚。
冉晓恨王芳,更恨白雪,她执意认为是白雪夺走了她的爱,毁了她的幸福。
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完全丧失了健全的判断力,她开始更变本加厉,一门心思追求另一种畸形的人生刺激——政治赌博。
白雪,绝不会放过;袁剑,狼狈为奸;关雄,昔日白马王子,今日落入我手,也要叫你变成条落水狗!
这几年,白雪更喜爱阅读哲学大师们的哲学著作、文学大师的名著,更爱欣赏古典音乐大师们的不朽名曲和交响乐。
她忘不了哈姆雷特的赞语:“命运的虐待和恩宠,你都是受之泰然。”
她记住了浮士德博士的忠告:
“伟大事业要圆满完成,还必须将臭水洼清除。”
在到达彼岸最后倒下前,克利斯朵夫对孩子说:
“咱们到了!你可真沉呀!孩子,你是谁?”
孩子说:“我是即将来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