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经历的中国人不会忘记:从跑步进共产的热烘年代,一下掉进饥肠辘辘的困难岁月。像在万花筒里打转,又像烧红的铁块丢进冷水,泄掉了多余的热气。
“民以食为天”,天多大、民众吃饭问题就有多大。
困难,也让人们突显了英雄本色。
D省一〇六地矿队正准备完成黑龙谷幅一比二十万区测最后—段填图任务。一九六一年是最困难的年代,为争取出队口粮补助,六月一日才出队。这最后的填图任务,已接近阳历年底。
地矿大队副大队长兼一〇六队队长峻岭,把自己母校江山资大的老师、反右后下放地矿大队的白雪主动要到一〇六队当技术负责人。在白雪的力主下,峻岭拿到了黑龙谷幅区测任务——倒没人争,困难时期嘛。
从资大主动要求分到边远省份的群山和晚报到的宋卯,都要求分到白老师所在的队。这样使E市地区地矿大队一〇六队资大毕业的人最多。而马焰、鲁玉兰被分到防化兵大富铀矿吴生矿任地质技术负责人,是白雪推荐的。
全队二十人住在仅十户人家的黑龙谷村。
五龙峡谷区,本是西域胜地。由于森林过度砍伐,只伐不育,加之全球厄尔尼诺现象和地处世界屋脊边缘,这二十年,气候恶劣怪异,当地人称为“魔风暴雪龙雨”。
峡谷“魔风”,暴虐如魔、诡谲姿肆、狂奔乱旋、摧枯拉朽,可卷走人畜,毁林拔屋;峡谷“暴雪”,气温骤降,雪雹满天、三千银白、万物冻结,可残杀老幼、冻煞牲畜;峡谷“龙雨”,如恶龙飞天、一线而来、集中 注泻、倾盆大作,山洪陡涨,可洗劫生灵,摧房毁地。
“魔风暴雪龙雨”的两次作怪:一次暴风雪,正在峡谷崖顶的羊群,被卷上天后摔进深渊,无一生还;毁林数万亩,百年大树拔根倒地;大雪封山两个月,大牲畜冻死多半,老弱病幼冻、饿死不少。
另—次龙雨,日降雨980毫米,创吉尼斯日降雨记录。造成山洪夹泥石流,峡谷之内,世代辛勤开垦的庄稼地毁了九成;人烟稀少,也把二百多人冲得尸体无踪;河道附近土公路彻底冲毁:几十间民房瓦砾全无。
几年过去了,两次重灾痕迹:成片毁林的烂木,羊群遗骨,泥石流荒滩、荒砾处处可见。老百姓都记忆犹新。
从七天前开始的暴风雪,三天两夜把唯一通往县城的小路,盖了个不见踪影。负责后勤的老田由老乡带路也闯不出去,掉进了没顶的雪窝里差点爬不出来。
供应线切断,兵困黑龙谷。
借老乡的粮,户户都“缸见底”:收队员手里私存,也人人“清个净”。全队三天不见烟火,真是雪上加霜,陷进“饥寒交迫”的恶境。五六个职业胃病患者,不断出现胃痉挛、恶性呕吐、吐血便黑,痛得打滚;重感冒 传染了一多半人,白老师和宋卯就在其中,四肢无力、高烧剧咳、头痛欲裂、浑身难受,一到夜晚,驻地简直成了咳嗽大合唱;三个高压血、两个糖尿病患者,病情急速加重。
断绝了基本营养和必备药物,失去抵抗力的身体像座座不设防的空城,任凭疾病攻城掠地。
最大困难:兵困峡谷,断炊断药。
燃眉之急:必须千方百计搞点“进口货”;必须速战速决完成任务,安全收队。
第七天,晚上刮了一夜大风,快天亮,风突然停了。地上雪集中到低洼地。天蒙蒙亮老田起床披件棉袄出外看天:一脸不高兴的阴样,但没耍脾气。“没耍脾气就好!”立马叫起群山、林海等几个战斗编制,大家匆匆洗 把脸,扛上猎枪,提着篮子,群山带上浪子棍、钢弹,准备远征搞“救急”。附近野物,野菜早被乡亲们收罗干净。
一行六人,虽不能飞苍走黄、千骑平冈,也要勇发少年狂,短衣提枪,远猎雪冈。
走出二十里,转悠多半天,平时还时不时碰见的野物哪去了,也是“困难时期”,躲在窝里死睡?忍饥受寒,四处寻觅,好不容易见到一只野免,还让它逃脱。挖野菜大伙有经验,一个上午,战果也只是大半筐野菜。大 家和乡亲们肚里奇缺的是油水,多想猎几只活物啊。
群山想起儿时在湘西砍柴围猎野物和雷师傅带领自己野地拉练狩猎的经验。给大家一布置,神枪手林海,神弹手群山把住围猎队伍的首尾,其他人手拿树枝,袋装小石头,采取围、堵、赶、打的“集团机动”作战,赶进 林海的枪,群山的弹射程之内,由林枪群弹收拾。未发现人群悠闲的野物,多由林海瞄准射击;发现了人群逃跑中的野物或被围歼东蹿西跳的野物,用枪瞄准根本来不及,主要靠群山神弹,见物即出。所以大多数猎物,还是 神弹击中。同事们这才知道群山这手神弹功何等了得!老天有眼,下午遇上了野物甚多的山林。一次,一窝三只兔子同时蹿出,也让眼疾手快的群山连发三弹击中,全部落网。
下午果然战绩不凡。收兵时,枪头、树枝上挂了十只野兔、六只野鸡、十六只松鼠,外加两满篮子野菜,得胜回朝,一路唱起了: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那家家断炊断粮,全队饥寒交迫的时候获此大胜,高兴得像是林海雪原灭了座山雕。乡亲们清缸倒袋又凑了点玉米渣,开始“会餐”。
全队和全村乡亲,按人头一人各六两野味、三两野菜、二两玉米碴,从大锅里捞出来定量供应。然后大锅里含若干野味、野菜、玉米分子(只能按分子计算)的汤使劲掺水。叫做“干货定量,汤水管够”,可忙坏了老田 头和他的后勤助手女会计。老田头雪藏了二只野兔、—只野鸡、三只松鼠以应急。所有内脏都清洗拾掇的干干净净丢进锅里。
大家帮忙,首先把十户老乡的定量和一盆汤给每家送去,乡亲们感动地收下。全队聚在一起,差不多同时,在这个被大雪围困的峡谷小村,开始欢天喜地的“队民大会餐”,像过大年一样。
大家拿菜汤当酒,“碰杯”(其实是碗)祝福:祝最后路线有所发现;祝早日完成任务,全员安全撤回基地。
这顿会餐,叫“慈禧西狩啃窝头”,太香太够味了,不记得这辈子哪顿美味佳肴可与之媲美。多数人把老田有意剁细的野味的骨头都嚼碎了,吞下了肚。这热乎乎的山珍野蔌稀释营养汤灌进去几大碗,跟白开水还是有分 子级区别。每个人的碗都吃得干干净净,像刚洗过—样。有人哼起了小调;不知道是谁大声说:“八国联军进北京,慈禧太后逃难到山西,说山西的窝窝头最好吃。恐怕是‘饿极食美’哟。现在要有窝窝头吃,我也会认为是 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咧。”
大家长久难忍的饥饿感好了一些。特别是得重感冒者和其他病号,都趁势蒙头睡了个好觉。
村里几个在五十里外江月乡上小学的孩子,有的在两星期一次回家路上就昏倒。好在每次他们校长都亲自护送。大雪使学生也上不了学。大家省着吃,这点“会餐”有的家吃了三天。
会餐使小学生和孩子们也像过年一样欢喜。
会餐后,白雪叫住脸上略略“放晴”的峻岭:“队长,放晴了。雪吹走融化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带两人完成勘测;你做收队准备,我一回,就撤,争取回家过元旦。”
“老师,你感冒这么重。我去,你留下。”
“你既让我负责技术,就各司其职。最后勘测我收尾,争取有所发现。整个收队你的职责。”白雪显露出果决。
白雪一九五八年下放D省,在大办钢铁运动中,为D省发现和查明三个中型铁矿,为D省完成大办钢铁指标作出了贡献;一九五九年利用在省厅负责打扫图书馆、资料馆、博物馆清洁卫生机会,全面查阅研究了西域特别是D 省裂谷发育及其特大富矿资料,挑选出八幅最可能发现特大矿图幅。一九六〇年她强烈要求下放到E市地矿大队参加野外地质工作。黑龙谷幅是她挑选的重点图幅之一。
峻岭深知白雪向来一言九鼎。虽处境危难,全大队都眼巴巴寄希望于剑桥双博士、耶鲁博导带领大家能在这幅图有所发现,现已到最后关键。
“那好,两人由你挑,我抓紧收队。明天让老田头务必赶到县城,催大队飞粮挽秣,带粮药,派医生赶来救急。”队长表态。
白雪挑了群山和林海。
林海当地人,武警转业,身高一米九,体健,吃苦耐劳,憨厚老实,学习地质,很有悟性。来一〇六队三年,向白雪、峻岭学了不少地矿知识,打眼放炮、攀崖取样、寻找基岩、提供信息、打猎野炊、开车修车、安全保 卫、擒拿格斗都能胜任。
群山破格提为地质师,是白雪当然的助手。队长把群山叫一边,塞给他自己雪藏的最后一点“救命粮”——三听午餐肉罐头,队上仅剩的感冒药、外伤药物,一些粮票和现金。队长更知道这种情况出野外的艰险。早留一 手,最后派上用场。
一切为了战斗胜利,必须留点后备力量。这是多年野外工作的经验。他简单交代:
“出去后再把药给老师,监督她吃。关键时刻开罐头,老师安全你负全责!”
又对林海说:“猎枪带上,你兼后勤。”
“猎枪放下,家里人多。里面尽是悬崖。炸药、攀岩装备、取样工具带够。”白雪赶忙说。当时地质队并没有正规成套的攀岩装备,主要是非正规的攀绳、安全带。
这几天,白雪一点也没有闲着。一点点把半年全队所有有关超镁铁岩体的信息和资料,一个组一个组汇总,汇聚成一张信息图。对最后两条长路线可能遇到的情况和问题作了各种预计和对应措施。心中对重大发现已有几 分把握,准备工作考虑得格外周全细致。
队长走后,白雪向群、林二人布置:“我写好了详细准备事项。前十项我负责,这八项群山负责,后六项小林负责,明早六点半出发。最后这一片,要穿越路线近一百五十公里,是最艰难、也是最重要的路线。”
这时,宋卯磨蹭过来,恳求:“先生,也带我去吧。”
“你感冒这么重,怎么行?”
“您比我还重!”
“我是技术负责,不得已嘛。房东说:前面只两户人家,房子又小。你去了势必和群山、小林挤在一起睡。感冒传给他们,一色病号,任务怎么完成?你这种态度我就很高兴了。”白老师笑着耐心说服。
“老师偏心眼,就喜欢群山!”宋卯嘟哝。
“别乱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白老师深情地说,“听话!”
宋卯不开心地走开了。群山安慰地拍了拍他。
对这位学友现在的态度,群山也很满意。要以前,没病他也早躲得远远的。
这天晚上,群山做了个贪嘴的梦。梦见一九五八年大办钢铁时,到公社食堂吃饭。大食堂门外墙上两条醒目的大标语:“放开胆超产,跑步进共产!”“放开肚吃饭,吃饭不要钱!”刺激得个个人心火燎。虽然吃的都是 窝窝头、红薯,这共产主义标准是低了点;可管饱,还不要钱,保证这两条也不易啊!就算最低级的共产主义吧。
也不知道人怎么那么饿,肚子里下去十个、嘴里塞一个、手里两个、碗里堆满,吃了六个窝窝头、六个红薯还不够,成了“饿死鬼”!还想着白老师没来吃,再装十个。地上到处是丢的红薯、窝窝头。
突然有人拉群山快走:“快,小高炉又出事了!”睁眼一看,是白老师拉自己起床。
傻坐了片刻,嘴里似留着窝窝头、红薯香味,心想、唉!那时头脑冷静点,别让那么多粮食烂在地里,吃饭节约点,现在不至如此。
天蒙蒙亮,五人悄悄出了驻地。
队长替白老师背着野外包,宋卯背了部分“辎重”,分别走在老师两边。群、林跟在后面。
走出一里,白老师招呼:“回。”
“再走走。”
走出三里,开始上山,“八天后见。”老师接过野外包,群、林接过辎重。
“保重!”队长分别握了握白、群、林的手。
“先生保重啊!”宋卯拉着先生的手依依不舍。
三人开始登山,向神秘的黑龙谷进发。这最后的路线,体力也接近消耗到最后,步履沉重。
到山路拐弯处,回头看,他俩还驻足眺望,挥动着手。
前四天住第一户人家,呈放射状每天跑一个方向。其他填图任务都顺利,就是想发现超镁铁主岩体真难。主要的困难是:岩石大部严重风化,覆土很厚再加积雪覆盖,大段大段找不到基岩;有时好不容易找到基岩或半风 化基岩,又变化太大,这里这种岩石,走几步又变成全然不同的岩石。
白、群陷入沉思,林干着急。姜还是老的辣,老师推断:
“我们遇上了地质找矿最大的拦路虎:复杂断裂网叠加严重风化带。就像打碎的盘子掉进灰堆里,是地矿人员最伤脑筋的‘八阵图’”。
碎盘灰堆厚,
八阵天公筹。
纬地巾英才,
吴侯陆逊羞。
白雪不想当陆逊。
当晚,白雪把汇总标好所有超镁铁岩的信息图摊开,与群山共同分析主岩体的可能位置和产状,考群山:“可能在哪?”
“似在西北角,图幅内可能只是一部分。”群山把握不大。
“对,如在图幅出现,也只是很小部分。应在所剩面积西北或北方向。最可能沿黑龙谷分布。因作为主岩体上升通道的主断裂基本沿黑龙河谷延伸,河水最可能冲出基岩。就是出了图幅,我们也要追索下去,‘不见真佛 ’,决不收兵。”
每次跑路线返回驻地时,群、林都不忘沿路注意有无野物,野菜,好带回充饥。第四天回来时,群山钢弹打到一只野兔,乐坏了师徒三人。
她叫来正整理这几天样品和拾掇野兔的小林,布置:“明天留下样品尽早出发,沿河搬到图幅内最北老乡家,放下行装,尽量往北勘查。”
勘查第五天,上午十点赶到最后住家。说明来意,放下辎重,借了把锄头立即沿河北进。
真是走进大灰堆——碎盘子的“八阵图”。大段不见基岩;偶尔发现,变化莫测,几步之遥,岩性全变,“找不着北”。白老师挺沉稳,细看每块露头,详查风化土颜色。群山也注意到风化土颜色的变化,特别注意深切 冲沟中风化土色。
群山指给老师看一个很深冲沟中,土发黑,老师叫小林跳下去,尽量取深部样,小林会意取尽量靠近基岩的样品。白并布置:
“你俩在五公里内,共选十处样点。越深越好,土越黑越好。‘好事多磨’。”老师话中有话,已经有了发现的预感。
白雪更显雀跃,忘了饥寒重感,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敲石挖土、观察、描述、拍照。双手浮肿加冻疮已开始溃烂。可看她的野簿:秀丽工整的笔记、准确丰富的描述、精巧逼真的素描,尽收这信息之微、现象之要、地 质之真。小小野簿,体现了白雪高度的责任心,和地质大师过硬的基本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任何重大的科学发现,都是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群山对老师更加钦佩。
为了快速取得深处样品,群、林商量:往侧挖、放大炮,样品深、速度快。两人很快在五公里内又选了九个点,共取了十个样。
回头找老师,不见了。正纳闷,白雪在河东岸一悬崖下喊:
“快过来!”
“她怎么过去的?”
河水深到膝盖,显然是脱鞋涉水。群、林学老师赶快脱鞋涉水过河,暴风雪后的河边静水处都结了冰。河水冷如钢针,扎进骨髓,两个吃过苦的小伙子也不由得倒抽几口寒气。管不了那么多了,过河穿了鞋袜,跑向老师 。
“你们看,这边土色比对岸黑,这里露出了很像超镁铁半风化岩土,尽量往深处放个大炮。”
留下小林挖眼放炮。白、群跑到躲炮处,摊开十个样品,仔细观察。
十个样,对比着看,就略露端睨了:样土的沙子里,四个样出现石英颗粒,肯定不是超镁铁岩;六个样不含石英,而如果原岩中含石英,一定会留下,石英是最不容易受风化的。综合土样成分、颜色等,初步判断,十个 样起码—半原岩是超镁铁岩。
超镁铁岩成分的最大特征,正是不含石英。
一声巨响,小林炮放完了。一会儿,他取来了炸开的最新鲜岩样。白、群急忙观察:岩样中裹有未风化的超镁铁岩岩块,完全证明:原岩是超镁铁岩。
但超镁铁岩必须大片出露,构成巨大岩体,并最好具有层状构造,才会形成大矿和富矿。
白老师果断地说:“这边走不前去了,河水贴住悬崖,再过河西,继续北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