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家祖籍湖南,从老爷子辈就北迁山东滨海名城衡海市。
群山曾祖父群洋是邓世昌手下一名虎将,追随邓世昌在“镇南”号、“扬威”号、“致远”号巡洋舰服役了十五年。虽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但心灵手巧、勤学苦练,对舰上的机器设备,了如指掌,开机、维修、保养样样 在行。舰上官兵们都特喜欢“大洋”,憨厚老实,特别勤快,心灵手巧,对人真诚。甲午海战前,“致远”轮机长上调到旗舰加强旗舰。邓世昌破格任命群洋接替轮机长。
海战兮,甲午;一去不复兮,壮士!
群洋出征前向爱妻交待:“我学问不多,一辈子就学会了开战舰。要让群海去读大学堂,学会自己造战舰。”
这竟成了群洋唯一的遗言。
甲午海战,为保卫我方旗舰“定远”,邓世昌指挥“致远”一马当先,冲入敌群舰,死死咬住敌旗舰“吉野”。群洋性起,光膀裸胸,亲自开机,启动最快、加速最大,与管带、舵手、炮位配合默契,猛烈准确的炮火打 得“吉野”舰桥爆炸,甲板火燃。敌舰“西京丸”急急增援,“致远”调头以最大航速冲向“西京丸”,一阵密集狠准的炮火,将“西京丸”一举击翻。面临六七艘敌舰的包围,“致远”忽左忽右,灵活穿插,继续死咬“吉 野”,眼看敌旗舰招架不住。在这关键时刻,英雄血战的“致远”已弹尽舰伤,水兵剩赤手空拳。
邓世昌亲自操舵,英勇下令:
“开足马力,撞沉‘吉野’,同归于尽!”这时,被敌舰炮弹炸断左腿的群洋,拖着断腿,坚决执行邓世昌命令:“是!轮机全速,撞沉‘吉野’,拼了!”“致远”在机警避开两枚射来的鱼雷后,眼看着立马撞断“吉 野”,却被第三枚鱼雷击中。已经像火龙一样的“致远”随着一声巨响,火海焰腾,两百五十名英雄儿女全部壮烈牺牲。
祖父群海继父训,学造船。“仇恨燃胸、动力无穷”,异常刻苦,是上海南洋大学船舶系的高材生。毕业后,在江南造船厂参加了国产主力巡洋舰“平海”号和轻型巡洋舰“逸仙号”的设计,是主要设计者之一。抗日战 争中,这两艘巡洋舰布防长江口,为阻止日寇战舰进我长江立下了赫赫战功。
后来日寇占领江南造船厂时得知群海是英雄“致远”号轮机长的后代,又是曾沉重打击日舰的“平海”号、“逸仙”号的主要设计者,于是逼他为日本设计战舰。群海坚决拒绝,连维修战舰也断然拒绝。
群海的大忠激怒了东洋鬼。在严刑拷打后,群海仍英勇不屈,日寇给群海打了种他们刚试验成功,使人痛苦万状、导致神经极度错乱、全身内外溃烂的生化针。然后把群海丢在外滩,由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日夜把守,不许 任何人靠近,极尽摧残侮辱之能事。
群海在外滩剧痛挣扎了四天,嘴、舌全咬烂,脸、臂、胸、腿抓得稀烂,最后极度衰竭,完全疯了。看到黄浦江上众多船舶,幻觉是自己设计的中国战舰,疯狂地高喊:“我们的战舰,向‘吉野’开炮!”跌跌撞撞无畏 地迎上去,掉进了黄浦江。
奶奶哭的死去活来,被群海在南京的大儿子群潮接走。不久南京屠杀,群潮罹难。奶奶自杀身亡,随丈夫、儿子而去。
群海的二儿子群江,亦在南洋大学攻读船舶系,成绩优异,毕业后到衡海市造船厂搞船舶设计。
群山的母亲汪敏,湘西人。父亲汪容是衡海铁路的火车司机,只汪敏一个女儿,爱独女如命。汪敏一直从扶轮小学读到扶轮中学毕业。成绩优异,各门功课都是全年级第一,体育文艺亦很有天赋。
汪敏强烈的心愿,是考进北平清华大学念大学。可高三快毕业时,父亲突然病故。母亲是家庭妇女,断了经济来源。汪敏高中毕业,只好休学找工作。
扶轮小学、中学校长都很为汪敏惋惜,接受她在扶轮小学当教师。汪敏就自学师范大学的课程,努力提高自己。
经朋友介绍,汪敏很快认识了在衡海造船厂工作的湖南同乡群江,两人一见钟情。
群江、汪敏于一九三五年结婚,情若鱼水。一九三六年生女儿群英,一九三八年初生儿子群山。
逃难,全国性的大逃难,史上规模最大、最悲惨的。“九·一八”带来了东北人入关的大逃难;“七·七”带来了更大规模的全国性从中国东北部向西南部的大逃难;无数个家庭、学校、工厂、机关、商店……哭天喊地 、风声鹤唳、挤挤攘攘、毫无秩序地日夜兼程。牵衣行、车辚辚,哪是终点哪太平。
本该随厂南迁,汪敏要生老二,又遇上难产。整个胎位倒置,先出来一条腿,另一条腿顶着,怎么也生不下来,痛得汪敏死去活来。
医生说:“只有剖腹产!”
群江坚决不同意:“马上逃难,剖腹产后咋办?”
多亏汪敏是运动员,身体好,硬是生了二天二夜。让一条腿缩进去,左试右试,让两条腿同时伸出,慢慢滑出来。
是个倔小子。在肚子里憋久了,出来后,就是一声不哭,像个死小子。
全厂人大都跑光了,南下武汉的火车最后一趟。奶妈是个麻利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拿小棉被将“死小子”一裹,抱在怀里,背上还背个大包;外婆牵着一岁半的群英,也背了个包;汪敏刚难产,还要提一个大箱子,值 点钱的东西都在里面;剩下的尽群江之所能,干脆找了根扁担,尽力挑。全家人立马融入这挤挤攘攘的逃难洪流。
最后一趟车,挤得水泄不通,哪里上得去。
群江沿车厢找熟人。在最后一节车厢找到厂办公室主任。厂办主任很尽责,组织完全厂人南迁后,自己一家断后。拼死命也要把最后群家带走。他在车厢里先看到群江,大喊,可窗户怎么也打不开。主任举起他的铁皮小 提箱使劲把窗玻璃砸烂,群江将一家老小一个个从窗口塞进去,主任在里面拉。人躺在别人头上、身上,一片乱骂乱打声,也管不了那多了,逃命要紧!
慢慢全家人从人头上落在车内,像往木头里打的楔子,哪里动弹得了。儿子在棉被里已试不出呼吸,汪敏急的直哭,“怎么孩子一点不哭。”车厢里逃难的人,一看这么挤还抱个死孩子,都愤怒地叫:
“把死孩子扔出去!”
“人都快挤死,还抱个小死尸!”
“再不扔,抢过来扔!”
几个胆大心狠的,往这边挤,跃跃欲试。车厢里更乱成像开了锅的粥。
汪敏止住哭泣,急红了眼:
“谁敢动手,我就和他拼命!谁说孩子死了,是冻的、挤的!”
群江身高体壮,紧握手中扁担,腾地站上坐位,占据有利制高点。怒目四望,大吼:
“大家都逃难,挤就挤点,扔谁!要扔,把你自己扔出去!嫌日本鬼子打来还不够,还要同胞自残。一个刚生下的孩子,就容不下。良心让狗吃了,看谁敢动!”
逃难的人本是乌合之众,理力并施,给镇住了。群家和主任家的人站成圈,让两家小孩子站中间,奶妈抱着刚落地的儿子。厂主任说:“汪老师,您刚生娃,您也站中间。”
附近的窗玻璃没有了。车一开,北方隆冬的风就像利刀子割肉,尖锥子钻身,冷透了骨髓。全车厢所有人被这奇寒袭击,都在不停地哆嗦。汪敏把自己大衣脱下来,加盖在儿子身上,自己和丈夫共一件大衣。一岁多小姐 姐冷得使劲搂住外婆的腿。
群江心里真盼车快一点,怕第一个男孩给冻死、憋死。
无独有偶,车厢里还有一个生下来七天的小女孩,哭喊得死去活来。因她妈没有一点奶水,更没有牛奶等代用品。那嘶哑欲裂的哭叫声,让汪敏的母性实在听不下去。挤过去几步,揉了揉乳房,主动小声说:
“把孩子给我!”满脸柔和之光。她妈立即明白,赶快递过女孩。又拉孩子的奶奶把座位让给汪敏:“您坐下,坐下喂。”
汪敏刚生产,就一阵紧张的逃难赶车,两条腿真像要断掉一样,下身的污血不停地流。刚坐下喂奶,女孩就像只小饿狼,噙住奶头使命地吸,恨不得一口吸尽汪敏体内的所有奶汁。孩子的妈妈和奶奶含着热泪,刚才听厂 主任招呼,知道她是汪老师。一再感谢:“汪老师,您就是俺家的观音。救了俺们的娃,俺们一辈子都忘不了。您菩萨般心肠,您的娃不会有事,决不会有事!来,把两个娃娃放在一起,您坐着抱着。在这逃难的日子生娃, 真是罪孽呀!”
全车厢的人都甚为感动,彼此的心靠近了,互相谦让、帮助。厂主任和群江见全车厢气氛变得融洽起来,就主动出面,把车厢分为四层:行李架、走道、座位、座位下。首先把全部行李上架,堆得满满实实,腾出了不少 空间;座位先安排老、小、病、妇坐;座位底下,让特老、重病、特小孩子轮流睡;年轻力壮的站过道,多余的座位轮流座;破窗户堵上;大小便一律上厕所;车厢医生自愿给难友看病。全车情况大大好转:老小病弱得到照 顾,急病有人看;杜绝了随地大小便,车厢空间得到最合理利用。大家团结互助,共渡国难。外婆和女孩家的奶奶抱着孩子也有了座位。小姐姐挤在人缝里,也有个座。车辚辚,血泪行,国凌割兮殃百姓。
使大家最揪心的是:火车走走停停,太慢太慢,谁也改变不了。
那个年代,小老百姓的逃难车哪里快得了。不是路有问题,就是让军车、官车,或者是加不上煤和水。这几天,汪敏按时间给小女孩喂奶。可自己孩子一直昏睡。火车开一段,停一段,一停半天。第五天车好不容易开到 湖北境内花园站,怎么也不开了。汪敏摸摸孩子全身冰冷,小鼻子一点气也试不出来,小声对群江说:
“车老停,下吧,我远房叔叔曾在这里当站长,下去找他!这里离武汉近,去也方便!”群江马上理解妻子的意思,最要紧是下去想办法救孩子!
下车前,汪敏又将小女孩喂饱,亲了亲说:“你们也快到武汉了,下车就有办法。”
当机立断,主任又帮群江全家从没有玻璃的窗口下到站台,所带最必须的细软、行李也递了下来。全车厢人,特别是小女孩一家千谢万谢,含泪告别。
刚下来,找不到叔叔。无论怎么试,孩子已没有呼吸,像是深深熟睡过去,心脏似还有微动。吓得汪敏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理。
这时,从小山上走下来一位背柴的神情清奇的老者,头髪银白、目光如炬、美髯飘拂,满面春风。汪敏夫妻像见了救星,赶上前求援。
“老伯……”
老者打断话头说:
“跟我来。”
走了约一里地,到了一农舍。他老伴正忙着烧水,屋里雾气腾腾。
老者又让汪敏全家:
“进屋。”
全家进了一间约十几平米小屋,屋正中已放好一个特大的脚盆,老者对外屋喊:
“拿水来。”
同样的神情清奇,一头银丝,可颜容若十七八岁姑娘的老太婆毫不费力地提了两桶满满的热水进屋倒进盆里。
汪敏早已领会,忙从小棉被里抱出儿子,放进盆中热水里。
老者对外婆说:
“把小姐姐也放进去。”
汪敏、外婆、奶妈三人围着大脚盆,不断给两个孩子洗。冻得直抖的小姐姐一下子暖和过来,高兴得直拍水、直叫笑。
老者镇定地说:“你伢皮实,不会有事。”
老者对老伴说:
“用我刚打的柴,继续烧水。”
热水不断加入,蒸汽漫满屋。小油灯光亮变成暗蒙蒙、神秘的乳黄色。
小姐姐早已被抱起,穿好衣服沉睡过去。从下午洗到晚上,整整六个钟头,小男孩还是一动不动。群江正有点绝望,
老伯说:“让我们来。”
汪敏等立即让开。老伯把小儿轻轻往盆中间一顿,小儿竟正坐不歪不倒,奇了!老伯在前,婆婆在后。老伯口中念念有词,汪敏竖耳细听:
“龙飞凤×待×时……”
婆婆接口念道:
“日×师徒×远翔。”
念完,夫妇四手同时迅疾点了小儿前后各六个穴位,“六六大顺”,孩子突然“哇”地哭出了来世第一声。奇迹!接着是激水振梁的大哭大吼,好不气足嗓亮。
汪敏也“哇”地哭出了声。从死神手里夺回了第一个儿子,喜极而泣!
这对老人,肯定是奇人。最好称他(她)们“青春夫妇”。
全家人对“青春夫妇”千恩万谢。
老伯笑道:
“我俩跟小儿有缘啦。我这里有本书,看看三十八页。”
汪敏接过一本像易经不是易经、像黄历不是黄历的书,急急翻到三十八页。
书的背景是中国的山水画:重山峻岭,草木葱茏,一湾流水,绕山而行。衬托着一首小诗。
儿生血火灾,
命系荒川岱。
历险擒龙凤,
佳时展志才。
汪敏已把小诗牢记在心。
婆婆笑着说:“只顾乐,儿子要吃奶啦!”
汪敏恍然大悟,一把抱起儿子。儿子饿得直往怀里钻,一噙上奶头,那股子猛劲比饿了几天的小女孩还猛十倍!汪敏全身每个细胞都感觉到儿子的吸吮,眼泪大滴大滴滴在儿子小脸蛋上。喃喃地说:
“婆婆说对了,我高兴得什么都忘了,都忘了喂你奶!”
婆婆端出几碗斋饭说:
“吃点斋饭吧。你们吃完也就着洗洗。今晚就住这里。我们先走一步。”
“天黑你们去哪?明天我们一起走。”汪敏说。
“昼夜对我们一样。为等小儿我们已推迟了一天。你们走时掩上门好了。”
“两位救命恩人请留下姓名,告个寻处。孩子大了也好前往拜谢。”
“我叫清风,她叫冷月:冷月清风游八荒,有缘常伴我身旁。”
“青春夫妇”正要出门,群江上前拦住二老,毕恭毕敬揖手说道:
“请两位恩人给小儿赐名。”
两老笑允,老汉也不问群江姓氏,说:
“施主姓群吧,正名就叫群山。”
婆婆接口道:
“施主湖南人氏,小名就叫毛伢子吧。”
全家人抢着说好!群山——毛伢子,好名字!
说完,“青春夫妇”看了一眼在怀里吃饱熟睡的小儿,推门扬长而去。
奶妈赶忙去接着烧水,全家人都痛痛快快洗了澡。汪敏最需要清洗生产后的污血脏物,用了三大盆热水。
全家人那个高兴、舒服劲真是没得说!
全家人在车上五天五夜没睡过,那个累和困也是没得说。一倒下就呼呼沉睡过去。
十几个小时后,汪敏第一个醒。醒了,第一件事,看儿子。一切正常,毛伢子睡得正香啦;小姐姐也睡得正香。
第二件事,叫醒丈夫,立即回忆记下昨天的有关山儿的诗。
两人很快将书上三十八页小诗记下。
汪敏悟性高、思敏捷,说:
“三十八页,应三八年。恩人点穴时说的两句与报姓名后说的两句,组成一首七绝。”
群江恍然大悟,说:
“真是的,还是我堂客才思敏捷!”
“可那四个字是什么字?”汪敏自问,又是问群江。
“是不是,上句缺的是‘舞’字、‘盛’字;下句缺的是‘后’字‘令’字?”群江分析。
汪敏沉吟半晌:“‘舞’字,‘后’字没错;‘佳’字比‘盛’字好,平仄也对;‘志’字比‘令’更恰当。书上五绝,这首七绝都有‘佳时’词,强调山儿以后会遇佳时;都有“志”字,强调师徒鸿浩之志。你把整个 七绝连起来念念。”
冷月清风游八荒,
有缘常伴我身旁。
龙飞凤舞待佳时,
日后师徒志远翔。
“好,可以了。就这样记下吧。”
“敏堂客——才思敏捷之堂客也。”
“少来点之乎者也。看来你的宝贝儿子,日后会命系川岱,常伴冷月清风,兴逢佳时,随师寻龙觅凤咯!”
“好嘛。这两位老人岁数肯定比妈大,可容颜似比你我还年轻。”
“所以我的心里尊称他俩为‘青春夫妇’。”
“好一个‘青春夫妇’。难道山儿的师傅指他们?”
“好像另有其人!”
“谁?”
“日后知晓。”
经历了这场逃难,父母与两个孩子的感情更不一般。“望子成龙”的心意更坚决。很早就开始抓早期教育。
从群山一岁,群英两岁半,就开始背唐诗、学日常英语。
群山一岁半到两岁半,一家逃难到昆明。群江经常去滇西参加滇缅公路建设。两岁半时参加昆明战时儿童健康比赛,为扩大参赛面,规定每家只能一个孩子报名。小姐姐群英很懂事:
“毛伢子比我身体好,给他报名!”为了帮弟弟取胜,姆妈作裁判,姐弟先在家里搞了背唐诗、说英语比赛。群山得冠军,实在是全家的功劳和荣誉。
料想不到的是:对群山一生,认识阿姨比得冠军重要得多。
为了不影响群江抢修滇缅公路;也为了全家老小安全,汪敏带全家回到外婆老家——湘西。
群江用积攒的钱置了五亩地,汪敏带着老小靠五亩地和自己在小学教书,群江时不时寄些钱,维持全家生计,勉强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