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下着,他蜷缩着身子,微闭着双眼,那天晚上去何云家吃驴肉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里。那天,一盘驴肉让他一扫而光,吃得令何云两眼发愣。“要是现在有一盘驴肉吃那该多美啊!”可是,那驴肉的醇香只能存在他的记忆中。
朦胧中,他似乎听到洞里有响声。他睁开眼,侧耳听,果然有响声。他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双手握住拐棍朝洞里侧走去:“谁?”他以为有人。点燃打火机一看,果然有动静。他以为是鸟,仔细一看,杂草里有两只长长的耳朵竖着。当他逼近时,突然蹿出一只兔子。“兔子?”他喜出望外。原来有一窝小兔子还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伸手抓起了一只小兔,小兔叫了起来。已跑到洞口的老兔出于护仔的本能,又折了回来,以示反抗。马典扔下手里的小兔,举起拐棍就朝老兔子打去。不偏不倚,棍子正好打中了老兔子的头。那老兔子在地上四腿乱扑腾。他抓起老兔子的双耳,掂了掂,好家伙,这么沉!“刚才想吃驴肉,现在却给我送来一只兔子,这真是老天爷不饿我马典啦!”
他取出水果刀,刚要动手剥皮,手又停住了。他想,这一定是那几只小兔子的妈妈。她为了救自己的孩子,冒着生命危险又返回,这种精神实在感人。他真有点不忍心。想了想还是动手了:“原谅我吧兔子,我也是没有办法呀!要是搁在平时,我肯定放你逃生!”
黑暗的山洞燃起了一堆篝火,映红了他的脸庞。兔子的香味早已浸入了他的胃。没有盐,没有佐料,半生不熟的兔肉被他一块一块割下。给他的感受是,任何一次宴会都没有这顿兔肉吃的香。即便是在何云家吃的那次驴肉,与今天的兔肉也无法媲美!可以说,一只兔子救了他一命。他的体力得到了恢复。他决定下山,返回豹山水库再往北行。一路上,他反思自己判断的失误。“张书仪,你在哪里?”他一直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又来到豹山水库闸门处,遥望着北面的山峦,思绪就像烟雾般袅袅绕绕,纷乱一团。他知道,往北走比往南行要艰难得多。冬天的北风像银针一样刺得人骨子痛。他坐了下来,拿出那本厚厚的日记,想写点什么,给自己打打气,壮壮胆。
不一会儿,四句打油诗跃然而上:
“要擒中山狼,刀山又何妨?只要有口气,我就一定要继续北上、北上!”
马典用了一天的时间,才走了20多公里。第二天清晨,一位饲养牛的老大爷给他带来了意外的惊喜。那老大爷说,一个多月以前,他在山上找牛时见到一个瘦瘦的老头住在一个小山洞里。无论你说什么,那老头只摇头,不说话。有时给你打着手势。马典拿出张书仪的几张照片让其辨认,老大爷直摇头。在马典的要求下,老大爷带着他找到了那个山洞。那洞很小,确实有人住过,但痕迹已很陈旧。他像勘查刑事现场一样,对洞里的残留物看得是那样的仔细。
从这以后,他改变了方式,以访问为主,力图多获得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他见山脚下有一个村庄的轮廓,便奔了过去。当他走进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时,夜幕已降临。热心的农民向他介绍了一个重要情况:在他们村以东三四里地的一个坳里,有个白头发的哑巴老头住在一个三角形的石洞里。村里有十几个人都见过他,还给他送过食物和衣服等。
马典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非要这个村的邱组长带着他现在去那个山洞,被村里人拒绝。因为晚上谁也不敢进山去。在村民们的劝告下,马典晚上留宿在邱组长家。他根本没打算晚上睡着觉,想用手机给何云通一次电话,可那手机上的一个三角就是消不掉,根本没法通话。他只有瞪着眼作着种种假想。
鸡啼三遍后,他再耐不住性子,干脆坐了起来,点上油灯,写着他的“考察日记”。
“好大一个三四里地!”马典在邱组长的带领下,气喘吁吁地走着。
“马先生,再过一道岭那道山洞就到了。”
“什么?还要过一道岭。”
……
他们来到石洞前。邱组长先进去看了看,出来对马典说:“那老头在!”
马典觉得心里敲着小鼓似的,他就像一个探险家探到了宝物一样的激动。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告诫着自己:“千万不要急,别吓着老人!”
他轻轻地走到老人跟前。老人身上披一件旧棉袄,腿上盖着一床破絮,倚在洞壁旁,睁着两眼,木讷寡言。
马典初步断定,眼前的这位老人像是张书仪,但他不明白,几个月前还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成了哑巴。他轻声地叫道:“大叔,您是不是叫张书仪?”
老人朝他望了一眼,不语。
马典拿起那件破棉袄,帮他穿上。老人先是用手推了一下,之后还是配合了穿衣服的动作。马典见那老人的前胸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蓬乱的头发,长长的胡须,黑乎乎的脸庞,辛酸的泪水直往上涌。他帮老人穿好了衣服,就试图让老人开口说话。可是,他的努力失败了,老人怎么也不开口。这时,他使用了两个办法:先是从行囊中拿出了一架照相机,在老人面前晃了晃,想看看对它的反应。老人见到照相机先是一愣,继而又用手去摸了摸,却仍不说话。只剩下最后一张王牌了。他将照相机装进包中,拿出一张照片给他看。他看着看着,突然伸过手去要夺照片。他看到照片里的人,两眼射出仇恨的目光,嘴里“嗷嗷”地叫了起来。
“没错!他就是张书仪。”马典的泪水湿润了眼眶。
张书仪双膝跪在了地上,只是一个劲地哭,却说不出话来。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令邱组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猜想,这老人一定是受了什么冤屈。他也上前,帮着马典将老人扶了起来。
马典含着热泪说:“大叔,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张书仪仍抽抽地哭着,在马典和邱组长的搀扶下,慢慢地离开了这个他栖身多日的石洞。
五.市长夫人求见
黄晓丹原以为童力邦回来后,会抚平她受伤的心灵。而现在却事与愿违。她越发觉得心理上的包袱更加沉重。童力邦英俊的容貌过去征服过她的心,复出后的童力邦还是过去的那个童力邦,然而,现在在她的眼里却是那样的丑陋。只要一见到童力邦,心就烦。这些天,一个没有人给她答案的问题使她困惑不解:有多少新闻工作者,多少作家,他们写过伟人,写过平民;写过英雄,写过小人;写过工人,写过农民;写过知识分子,写过粗人;写过军人,写过学生……,可是,有谁写过犯罪者的家属?他们的苦衷有谁能够理解?有哪一位文人能够把犯罪者家属的心态写出来,告诉天下人,让天下的百姓了解他们,理解他们,同情他们,帮助他们。在她看来,困难无所惧,灾难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成为一名犯罪者的家属。尤其是一个不悔罪的犯罪者的家属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现在惟一能给她带来欢乐的就是在办公室的八小时。
她是一个极为好强的女性,在卫生局上班期间,她留给人们的总是一张微笑的脸。又有谁能知道,在她心灵深处却有一口苦涩的井。她仿佛感到,自己早晚会在这口井里窒息死亡。她害怕这一天,却又盼望着有这一天。如果真是那样,她才真正是得到了解脱。这些时,她一直在寻找解脱的办法。思来想去,仍找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她又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这天上午10时,刚响过课间操的铃声,通信员就送来报纸。报纸里面夹着一封信。
“信?”她抓过信一看,是黄晓阳从国外写给她的。
她看了妹妹的信,目光呆滞地望着办公桌,坐在那儿半天没缓过劲来。她妹妹在信中问道,她借张书仪的36万元是否与她姐夫的被抓有关。如果有关她宁可退学回国也要把借的钱还上。她不想用不干净的钱去读书。这给黄晓丹出了一个难题,她该怎样回答好呢?
“黄科长,你没有下去做操?”一名科员问道。“我接了一个长途电话!”她强装着笑脸说完后就把信收了起来,心里却骂道:“童力邦呀童力邦,你不仅害了我,还坑了我妹妹。让她在外留学也不安宁!”想到这儿,在她心理上又增加了一个仇恨童力邦的砝码。她在脑海里百次、千次地问过自己:人为什么会有两张脸,一张阳光下的脸,另一张是黑夜中的脸。阳光下的脸是给他人看的,黑夜中的脸是害怕阳光的脸。人生最可怕的莫过于有一张黑夜中的脸。童力邦有两张脸,自己也变成了有两张脸的人。可叹!可耻!做人,还是只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脸好,她盼望着有一天,自己剩下一张脸。这张脸姓黄,名晓丹。
一只蓝白相间的乌龟,背着沉重的包袱在盘山公路上慢慢地向前爬着,屁股后面冒着浓浓的黑烟。在这个破烂不堪的乌龟壳内,有两名与众不同的旅客:他们就是白发苍苍、胡须长长的张书仪和头戴礼帽,长满胡子的马典。他们坐在车的最后一排。车刚拐过一道弯,由于惯性的作用,人们刚坐稳屁股,忽然听到有人喊:“把车停下!”司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把菜刀架到了他脖梗后面。持刀的歹徒是个20出头的小青年。
“赶紧把钱都拿出来,谁反抗我就先砍了谁。”又一个歹徒从腰间抽出一把砍柴的刀,高高地举在右手。车上的人大都吓得魂飞魄散,售票的小姐最先把装钱的小包扔给了歹徒,车前排的旅客有的开始将钱往歹徒手提的旅行包里扔。“留下钱下车!”持柴刀的歹徒喝令道。这歹徒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怀里紧紧抱住一个小黑包,上前就去抢。干部模样的人死死抓住小包不放,激怒了歹徒。歹徒举刀便砍,那人脸上血流如注,放开了手里的包,又被歹徒用脚踹下了车。
“住手!”马典大吼一声。人们立即转过头来,见马典手里握着一根棍子(他的拐棍)向前冲着,嘴里喊道:“我是检察院的,把刀放下!”车上的旅客仿佛见到了救星,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给他助威。“打死他!”有人指着持砍刀的歹徒。持砍刀的歹徒根本没有把马典放在眼里,举着刀威胁道:
“你敢过来,我就砍下你的脑袋。”
马典把棍子往上举了举,由于空间受限,没法举起来,他就急中生智,来了一个拼刺刀的动作,双手握棍朝持砍刀的歹徒胸部猛地一捅,那歹徒“啊”地一声倒下了,手里的刀也掉落在车上。持菜刀的歹徒迅速转身,朝马典砍了过去。马典头一闪,用木棍一挡,刀还是砍在了手背上。棍子掉了,他正上前去夺歹徒菜刀的时候,没有暴露的一个歹徒突然抽出一把杀猪的刀,朝马典身后的腰部连捅两刀。马典因力不从心,未能夺下歹徒的菜刀便倒在了车上。这时,车上乱作一团,两个持刀的歹徒趁机抓起了那个旅行包,扔下了受伤的歹徒,便迅速朝树林中逃窜。
马典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不是大夫,而是两名警察。他把勇斗歹徒受伤的情景忘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一种职业的敏感:“你们……?张书仪找到了吗?”他问两名警察。站在他面前的两名警察感到莫名其妙。
“张书仪?你说什么?”高个子警察问道。
马典拍了拍脑门:“坏了!张书仪上哪儿去了?”这时,他才渐渐地恢复了记忆。
一名穿白大褂的大夫走了进来,见他要下床,命令道:“你的伤还没愈合,不能动!”
这时,他的意识已完全清醒:“大夫同志,请你出去一下,我有事要和这两个警察说!”
大夫刚出门,矮个子警察说道:“马检察官你不用说,我们什么都知道。”
“你们什么都知道?”
“对!你不是想和我们谈歹徒抢劫的事吗?”高个子警察说。
马典感到纳闷:“他们是怎么知道我是检察院的?”他不知道行囊中一封介绍信分明写着:“兹有我市检察院原处长马典(现已辞职)同志,前往贫困地区进行脱贫工作考察访问,敬请当地政府和有关部门给予支持,并提供方便为盼。”高个子警察解释道:“我们看过你的介绍信。你真了不起,勇斗歹徒的事……”
话音未落,一帮记者涌了进来。摄相的,照相的,采访的,谁都想抢个百姓关注的新闻。两名警察认真履行着保护马典的职责,一个个记者都被他们劝出了病房。
“你们让我出去吧。要是张书仪有个三长两短,我马典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句话使两名警察很受感动。
高个子警察动情地说:“保护你的安全是我们组织交给的任务。找回张书仪是你交给我们的任务。如果我不把张书仪交给你,我像你一样申请辞职!”他握了握马典的手,转身走了。
“各位观众,这就是勇斗歹徒的英雄马典同志。现在已脱离危险。但由于身体状况,现在还不能接受我们采访。……根据公安机关介绍,马典同志原是我市检察院的一名处长,主诉检察官,后因故辞职。他现在在作脱贫工程考察访问……”这是晚6点半百临电视台播出的头条新闻。
黄晓丹放下端着的饭碗,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她看了马典的一组特写镜头后,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的痛,双手直发抖。“昨天那样英俊潇洒的检察官,今天却变成了这模样。我们还是人吗?”她自责着。
“妈妈,那个大胡子叔叔真了不起,一个人对付三个坏蛋。我长大了也当警察,专门抓坏蛋!”童会会并不理解他妈妈此时的心情,这样一说,更像针扎她的心窝一样。
在另一个家庭电视机前也有一位中年妇女在抹着泪。她就是马典的妻子,要不是播音员说出马典的名字,说什么她也不会相信他是自己的丈夫马典。一个多月不见,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过去那浓黑油亮的头发,现在蓬乱得像一堆枯草;那胡子足有一寸多长,里面已掺杂银白色的松针了;面皮褪尽血色,黄黄的,就像一张放在太阳下晒过多日的旧报纸。她右手一个劲地捶着自己的胸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放声大哭:“马典呀!你咋变成这样子?你……”泪久久地流着……
黄晓丹整宿未合眼,她趁童力邦不在家,披上衣服,坐在床上开始与她的“伙伴”对话:“童力邦有一张魔鬼的脸,我有一张白骨精的脸。上帝啊你惩罚我吧。也许这样我好受些。……马检察官,我要见你。只要你帮我追回过去那张女儿脸,出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心紧紧地揪着……
天刚蒙蒙亮,护士轻轻地来到了马典的病房,量了体温刚走,他就耐不住性子,恨不能立马冲出这个牢笼似的病房,去把张书仪找回。可他朝自己的身上看了看,白纱带缠了一道又一道,哪能动得了。他攥紧拳头,在墙上狠狠地捣了一拳,以发泄内心的痛苦。这还不够,他又下了床,去推窗户,遥望着南天:“老天爷呀,你这时候还给我开什么玩笑……?”雨淅淅地下着……
何云独自一人来到牛河边。她打着一把红色的小伞,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这时,一只帆船从她身边驶过,她浮想联翩:“马典,牛河的水永远会载着你这叶小舟……”水哗哗地淌着……
银环酒楼的二楼一个小包间里,有两个神秘的顾客在秘谈着。留着小平头的就是范驰,戴着一副眼镜的就是范驰的主子童力邦。童力邦平时是不戴眼镜的,他到银环酒楼与范驰幽会,担心别人认出了他这个大市长,于是出门之前动了一番心思,想用一副眼镜掩饰他那张魔鬼般的脸。他端起酒杯,摘下眼镜,用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狼眼瞪着范驰,恶狠狠地说:
“张书仪永远是我的一块心病,你必须想一切办法给我处理好。不然,我就是吃枪子也要拉上你小子垫背!”
范驰惊诧地问:“童市长,你怎么又突然提出张书仪了?”
“你没有看电视吗?马典那小子胡子头发那么长,你知道是干什么吗?”
“你是怀疑那小子到花豹山去找张书仪了是吗?”
“这还用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