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3464100000036

第36章 雪夜来客

“听,有人敲门。”我说。

“这时候哪会有人来,是风吹得门响。”妻子在灯下做针线活,连头也没 抬。

我细听,外边阵阵寒风呼呼穿过小院,只有风儿把雪粒抛打在窗玻璃上的 沙沙声,掀动蒙盖煤筐的冻硬的塑料布的哗哗啦啦声,再有便是屋顶上那几株 老槐树枝丫穿插的树冠,在高高的空间摇曳时发出的嘎嘎欲折的摩擦声了…… 谁会来呢?在这个人们很少往来的岁月里,又是暴风雪之夜,我这两间低矮的小 屋,快给四外渐渐加厚的冰冷的积雪埋没了。此刻,几乎绝对只有我和妻子默 默相对,厮守着那烧红的小火炉和炉上嗞嗞叫的热水壶。台灯洁净的光,一闪 闪照亮她手里的针和我徐徐吐出的烟雾。也许我们心里想的完全一样就没话可 说,也许故意互不打扰,好任凭想象来陪伴各自寂寞的心。我常常巴望着有只 迷路的小猫来挠门,然而飘进门缝的只有雪花,一挨地就消失不见了……

咚!咚!咚!

“不——”我说确实有人敲门。

妻子已撂下活计,到院里去开门。我跟出去。在那个充满意外的年代,我 担心意外。

大门打开。外边白茫茫的雪地里站着一个挺宽的黑乎乎的身影。谁?

“你是谁?”我问。

那人不答,竟推开我,直走进屋去。我和妻子把门关上,走进屋,好奇地 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他给皮帽、口罩、围巾、破旧的棉衣包裹得严 严实实。我刚要再问,来客用粗拉拉的男人浊重的声音说:

“怎么?你不认识,还是不想认识?”

一听这声音,我来不及说,甚至来不及多想一下,就张开双臂,同他紧紧 拥抱在一起。哟哟,我的老朋友!

我的下巴在他的肩膀上颤抖着:

“你……怎么会……你给放出来了?”

他没答话。我松开臂膀,望着他。他摘下口罩后的脸颊水渍斑斑,不知是 外边沾上的雪花溶化了,还是冲动的热泪。只见他嘴角痉挛似的抽动,眼里射 出一种强烈的情绪。看来,这个粗豪爽直、一向心里搁不住话的人,一准儿要 把他的事全倒出来了。谁料到,他忽然停顿一下,竟把这情绪收敛住,手一摆 :

“先给我弄点吃的,我好冷,好饿!”

“哦——好!”我和妻子真是异口同声,同时说出这个“好”字。

我点支烟给他。跟着我们就忙开了——

家里只有晚饭剩下的两个馍馍和一点白菜丝儿,赶紧热好端上来。妻子从 床下的纸盒里翻出那个久存而没舍得吃掉的一听沙丁鱼罐头,打开放在桌上。 我拉开所有抽屉柜门,恨不得找出山珍海味来,但被抄过的家像战后一样艰难! 经过一番紧张的搜索,只找到一个松花蛋,一点木耳的碎屑,一束发黄并变脆 的粉丝,再有便是从一个瓶底“磕”下来的几颗黏糊糊的小虾干了。这却得到 妻子很少给予的表扬,她眉开眼笑地朝着我:“你真行,这能做一碗汤!”随后 她像忽然想到一件宝贝似的对我说:

“你拿双干净筷子夹点泡菜来。上边是新添上的,还生。坛底儿有不少呢! ”

待我把冒着酸味和凉气的泡菜端上来时,桌上总算有汤有菜,有凉有热了 。

“凑合吃吧!太晚了,没处买去了。”我对老朋友说。

“汤里再有一个鸡蛋就好了。”妻子含着歉意说。

他已经脱去棉外衣,一件不蓝不灰、领口磨毛、袖口耷拉线穗儿的破绒衣 ,紧紧裹着他结实的身子,被屋里的热气暖和过来的脸微微泛出好看的血色。

他把烟掐灭,搓着粗糙的大手。眼瞪着这凑合起来的五颜六色的饭菜,真 诚地露出惊喜,甚至有点陶醉的神情:“这,这简直是一桌宴席呀!”然后咽一 口口水,说,“不客气了!”就急不可待地抓起碗筷,狼吞虎咽起来。他像饿了 许多天,东西到嘴里来不及尝一尝、嚼一嚼,就吞下去。却一个劲儿、无限满 足、呜噜呜噜地说:“好极了,真是好极了,真香!”

这仅仅是最普通、最简单,以至有点寒酸的家常饭呀,看来他已经许久没 吃到这温暖的人间饭食了。

女人最敏感。妻子问他:

“你刚刚给放出来,还没回家吧!”

我抢过话说:“听说你爱人曾经……”我急着要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

他听了,脸一偏,目光灼灼直对我。我的话立即给他这奇怪却异常冷峻的 目光止住了,嘴巴半张着。怎么?我不明白。

妻子给我一个眼色,同时把话岔开:

“年前,我在百货大楼前还看见嫂子呢!”

谁知老朋友听了,毫无所动。他带着苦笑和凄情摇了摇头,声调降到最低 :

“不,你不会看见她了……”

怎么?他爱人死了,还是同他离婚而远走高飞了?反正他的家庭已经破碎, 剩下孤单单的自己,那么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一时,我和妻子不知该说什么,茫然无措地望着他,仿佛等待他把自己那 非同寻常的遭遇说出来。

他该说了!若在以前,他早就说了——

我等待着……然而,当他的目光一碰到冒着热气儿的饭呀菜呀,忽然又把 厚厚的大手一摆,好像把聚拢在面上的愁云拨开,脸颊和眸子顿时变得清亮, 声调也升高起来:

“哎,有酒吗?来一杯!”

“酒?”我和妻子好像都没反应过来。

“对!酒!这么好的菜哪能没酒?”他说,脸上露出一种并非自然的笑容。但 这笑容分明克制住刚才那浸透着痛楚的愁容了。

“噢……有,不过只有做菜用的绍兴酒。”妻子说,“咱北方人可喝不惯 这种酒。”

“管它呢!是酒就行!来,喝!”他说,话里有种大口痛饮、一醉方休的渴望 。

“那好。”妻子拿来酒,“要不要温一下?”

“不不,这就蛮好!”他说着伸手就拿酒。

还是妻子给他斟满。他端起酒叫道:

“为什么叫我独饮?快两年没见了,还能活着坐在一起,多不易!来来来, 一起来!”

真应该喝一杯!我和妻子有点激动,各自斟了一杯。当这漾着金色液体的酒 杯一拿起来,我感觉,我们三人心中都涌起一种患难中老友相逢热烘烘、说不 出是甜是苦的情感。碰杯前的刹那,我止不住说:

“祝你什么呢?一切都还不知道……”

他这张宽大的脸“腾”地变红,忽闪闪的眸子像在燃烧,看来他要依从自 己的性格,倾吐真情了。然而当他看到我这被洗劫过而异常清贫的小屋,四壁 凄凉,他把厚厚的嘴唇闭上,只见他喉结一动一动,好像在把将要冲出喉咙的 东西强咽下去。他摆了摆手,用一种在他的个性中少见的深沉的柔情,瞅了瞅 我和妻子,声音竟然那么多愁善感:

“不说那些,好吧!今儿,这里,我,你们,这一切就足够了。还有什么比 这一切更好?就为眼前这一切干杯吧!”

一下子,我理解了他此时的心情。我妻子——女人总是更能体会别人的心 ——默默朝他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把酒朝他举过去,好像两颗心,“当”的碰响了他那强烈抖动的杯子 。

我们各饮一大口。

酒不是水,它不能把心中燃起的情感熄灭,相反会加倍地激起来。

瞧他——抓起身边的帽子戴上又扔下,忙乱的手把外边的绒衣直到里边衬 衫的扣子全解开了。他的眉毛不安地跳动着,目光忽而侧视凝思,忽而咄咄逼 人地直对着我;心中的苦楚给这辛辣的液体一激,仿佛再也遏止不住而要急雨 般倾泻出来……

我和妻子赶忙劝他吃菜、饮酒,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要他张开嘴,不等 他说,就忙抓起酒杯堵上去。

我们又像在水里拦截一条来回奔跑的鱼,手忙脚乱,却又做得不约而同。

他,忽然用心地瞧我们一眼。这一眼肯定对我们的意图心领神会了。他便 安静下来,表情变得松弛平和,只是吃呀、饮呀,连连重复一个“好”字…… 随后就乐陶陶地摇头晃脑。我知道他的酒量,他没醉,而是尽享着阔别已久的 人间气息,尽享着洋溢在我们中间纤尘皆无的透明的挚诚……不用说,我们从 生活的虚伪和冷酷的荆棘中穿过,当然懂得什么是最宝贵的。生活是不会亏待 人的。它往往在苦涩难当的时候,叫你尝到最甜的蜜。这时,我们已经互相理 解,完全默契了。我给他点上烟。抽着烟,我们相对不语,只是默然微笑着。 隔着徐徐的发蓝的烟雾,对方可亲的笑容或隐或现。是啊,现在似乎只有微笑 才能保住这甜蜜的情景。由于这微笑是给予对方的,才放进去那么多关切、痛 惜、抚慰和鼓励,才笑得这么倾心、这么充实、这么痴醉,一直微笑得眼眦里 颤动着发涩的泪水来。

如果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有限的,我们今天的相见就应该到此为止。恰恰 这时,老朋友拿起帽子扣在头上,起身告辞了。啊,我们可是真正懂得怎样爱 惜生活了!

外边依旧大风大雪,冰天冻地。

在冷风呼啸的大门口分手的一瞬,他见我嘴唇一动,忙伸手打个手势止住 我。我朝他点头,也算做告别吧!他便带着一种真正的满足,拉高衣领,穿过冰 风冷雪去了。

他至走什么也没说。

那天,我和妻子不知在寒风里站了多久。

大风雪很快盖住他的脚印。一片白茫茫,好像他根本没来过。这却是他, 留给我的一块最充实的空白……

同类推荐
  • 桃花得气美人中

    桃花得气美人中

    在找到终身归宿之前,她曾被欺骗、调戏、揩油无数次,被深爱之人抛弃两次,关于她的绯闻曾是大明朝百姓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尽管这样,柳如是仍坚定地说:我相信爱情!她的情感一波三折,在二十三岁那年嫁与东林党领袖钱谦益。她以一个卑微的艺妓身份被文坛领袖钱谦益以正妻之礼迎娶过门,成为尚书夫人。本书选其诗词精粹,用带着黑色幽默的哲意语言,麻辣解读柳如是的爱情传奇。在她的崎岖感情路之后,必然有至今值得探究的感情态度和幸福法则。
  • 欲壑难填

    欲壑难填

    《欲壑难填》是著名法制作家丁一鹤的又一力作,是中国第一部年鉴式大案纪实文本,是“解密中国大案”系列图书的第三部,通过对一系列大案要案幕后真相的解密,给社会以警示。《欲壑难填》由最高人民法院新闻发言人倪寿明、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王明、茅盾文学奖得主、《历史的天空》作者徐贵祥、解放军文艺奖得主、《激情燃烧的岁月》作者石钟山联合鼎力推荐。
  • 英语现代主义诗选

    英语现代主义诗选

    《英语现代主义诗选》精选19、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62位英语诗人102首优秀的现代主义风格的作品。既有中国读者非常熟悉的诗人如爱伦·坡、狄金森、叶芝、庞德、艾略特、金斯堡等人的经典之作,也有弗林特、休姆等英语现代主义诗歌史上的早期健将的优秀之作,大致反映了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在英美两国的发展轨迹,为读者了解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总体风貌、感受英语诗歌的独特魅力提供了一个高品位、高质量的选本。《英语现代主义诗选》由北塔选编。
  • 就当一次路过

    就当一次路过

    恩德传媒出品,这么远那么近监制,OUR书系第一辑。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次路过,每个人都有各自抵达的终点,或许是你独自上路,或许有人愿意为你停留。最终大多数人或许会分开,我经历过,我知道他们很重要,任何人来到你身边愿意为你停下脚步,都是值得珍惜的事。所有相遇都是有意义的,别在意是否还有告别,哪怕只是一次路过,也要在最好的年纪里,放肆地活,坚定地爱。正是因为那些过往和遗憾才成就了现在的你,所有的回忆都会成为你温暖前行的动力。
  • 远去的书声

    远去的书声

    本书为散文集。作品分三部分,以“书肆书语”“书人书语”“书外偶记”三个篇名辑录了作家的64篇散文作品。散文以独特的视角,诠释了作者不为喧嚣的市声所动,过着行则书肆,卧对半床书的简朴生活,宣扬了读书“是吾辈常事”的高贵品质。
热门推荐
  • 学霸是我的

    学霸是我的

    很多学生时代的恋爱都是从真心话大冒险这个混账游戏发展开的........
  • 原始社会珠仙记

    原始社会珠仙记

    青年仗义的盗墓侠却在特殊的墓中墓摔死,摔出灵魂不死心接着盗墓,结果触发机关魂穿到原始社会小孩身上,看到族群劳作愚昧,本来心灰意冷,一颗修仙之心却被老狗唤起,好不容易顺风顺水,结果遭遇原始社会统治阶级种种迫害,先隐忍后勃发,在原始社会混的一发不可收拾。
  • 战舰核心

    战舰核心

    demon,意为恶魔。幼小的少女寻找着demon的激活者。是带来生的希望,还是带领着走向覆灭。无知的少年,激活时却与demon融为一体。他丢失了自己,也丢失了过去。我是demon,demon亦是我。
  • 维摩诘经注

    维摩诘经注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相国风华:误惹腹黑鬼公主

    相国风华:误惹腹黑鬼公主

    人称沉香阁少主禹毓,谢国第一佞臣,乃俊美无双,武艺双全,风流肆意,爱慕沦陷其中女子不计其数,权倾朝野,运筹帷幄,丽妆佳人。人称谢国第一公主,绝色妖艳,邪如桃李,却手握重权,恶名昭影,美貌宠男无数。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没想到一次的暗杀,却让两人撞破彼此的惊天秘密——谢奕殊:没想到丞相“胸肌”煅炼得如此宏伟,本宫甚是羡慕。禹毓:殿下,臣怀里揣的是包子。谢奕殊:本宫饿了,不如爱卿是否愿共享包子之乐?禹毓:殿下,求放过T^T……
  • 仙魔撰

    仙魔撰

    若这天地之内皆为虚假!若这七情六欲所置之人实为土灰!若这一生注定成为战棋!那么......求仙为何?找不到那缈缈长生路,也寻不回他,她,它。那么......求仙为何?不若成魔!不是嗜杀,而是为了以魔的悲,去求那最后一丝的实!
  • 谍变

    谍变

    重庆战时陪都。一系列的看似普通的案件背后却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日军间谍案。日军大本营特务机构制定的二号作战计划早已开始在中国秘密实施。日军绝密代号“杉工作”的秘密被前线中国间谍截获。一场惊心动魄的中日间谍战拉开序幕。中国远征军军统七姐妹花,一个高效率的情报单位开始了反间活动……
  • 有狐苍岚

    有狐苍岚

    一个召唤血符,一只九尾天狐。主人能爱上宠物吗?也许能吧,其实都是注定好的。红尘屡难,九尾得聚。遇雪历情,去留一心。大家好,我叫苍岚。我是一只狐狸。
  • 独爱幼狐:水火两相容

    独爱幼狐:水火两相容

    小白文没什么大营养,小佳我一直在看留言,有人喜欢我会了为你们更新,如果没人看沉船了那就别浪费我精力。不就是跟朋友去动物园看个动物吗?哪有那么倒霉竟然还穿越了!穿越了!穿越了!这三个字久久盘旋在我头顶,这靠谱吗?科学吗?老娘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从未做过坏事,竟然穿越成一只狐狸,动物啊!我默默收拾好落寞的心情,伸出爪子向水里走去,你以为我要寻短见?老娘我饿了。剧情1:“暖儿,只要你说不愿娶我,没人敢为难你,为什么要逃?”一袭红衣妖孽无奈地对眼前女子说道。剧情2:“让本王看看你是不是只母的,看见本王身子竟会流鼻血!”剧情3:“小狐狸,过来,一切由本王担着,只要你别走。”水墨白一脸温柔的呼唤霍暖暖。
  • 沉沦

    沉沦

    郁达夫,原名郁文,字达夫,浙江富阳人,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诗人。1896年12月7日出生于浙江富阳满洲弄(今达夫弄)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幼年贫困的生活促使发愤读书,成绩斐然。1911年起开始创作旧体诗,并向报刊投稿。1912年考入之江大学预科,因参加学潮被校方开除。1914年7月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后开始尝试小说创作。1919年入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1921年6月,与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田汉、郑伯奇等人在东京酝酿成立了新文学团体创造社。7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沉沦》问世,在当时产生很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