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兰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有几十个小时,但是他这时才来到这个墓碑前,来祭奠这个曾经与自己共事,却不知为何这样突然死亡的女人。心脏病,似乎是一个经常出现在电视里的话语,现实中总觉得常见,但像这样突然带来的死亡,却似乎并不是什么正常状况下的存在。而且,他曾记得原来上学时班上一个患了心脏病的同学,似乎很少出现什么问题,在正常的生活之中,只是不跟着他们上体育课,不用进行麻烦的一千五百米测试。
他手中拿着一束花,是还带着车中冷气的百合,当他走出车子的时候,每走出一步,都留下一片冰冷的清香在身后,但阳光的蒸腾似乎总是一瞬就将它消散,就像凝结在鼻尖的气息,只有记忆里回味的余韵。以为自己正感受着的气息,或许并不是及时的感触,而只是将早已经开始、甚至已经结束的感触映在脑海里,以为自己还一直会在那样的气息中存活,就像,似乎他还能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似乎还有呼在耳边的气息,带着温热,却实际只是心中残存的回忆。
更让他有些悲伤的,是在洛兰死去之后,她的奶奶也因为经受不住打击而去世了,在自己仅剩一人的家里,虽然寺庙承担了所有她们后事的东西,但这样的弥补,似乎对于已经逝去的人也毫无意义。她的奶奶,和她葬在一起。
他本想从水井里舀一桶水来,提到洛兰的墓前,就像祭拜自己的母亲和外婆时一样,但是他忽然想起姑姑向他说的:
“不是祭祀的时间,还是不要祭拜的好……”
今天还未到她死去第七天的日子,也就并不是应该祭拜的时间,虽然不知道为何在不是祭拜的时候不能祭拜,但是奇怪的规定总是限制着什么奇怪的东西,所以似乎还是遵守比较好,而在这里,祭拜有它特有的方式,就是用那水井里的水进行的行为,或者说是仪式,那么,只是献上花束,或许并不算什么吧。他是这样想的,所以只是将车子在停车场里停下后,就捧着花向着墓园走去。
墓园门口,那座没有刻上名字的碑。
他似乎是第一次这样注视着这座奇怪的墓碑,这座只有立下的时间和简短的还能清晰辨认的文字的碑。
“1992年7月,未被阻止的灾难,重新开始的轮回。”
上面还有不显眼的文字,整齐的在碑的最角落,“石船……”似乎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名字。他思索着,在自己并不长的记忆里。他忽然想起了。
“外婆……”
在外婆去世的那天,打着电话的姑姑,似乎说到过这样的一个词语,似乎是一个石匠。他大概明白了些,大概这个石匠就是这墓碑的雕刻者。不过这也并不是什么有用的信息,对于他想知道的那些什么而言。
他忽然有一个疑惑:为何这里最早只有二十年前的墓碑?他似乎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有其他墓地的问题,不过这也不是一般的交谈中会提及的东西,有可能只是他因为没有听人说起而不知道而已。
他迈动了步子,朝着深处走去。他似乎也有些厌倦,在这样莫名想要知道些什么的墓碑前伫立,却得不到任何讯息,反而徒增些没有结果和答案的猜测。眼前的墓碑延伸着,像是被排列整齐的棋子,虽然挪不动步子,只是在原地待命,其实也没什么能够需要它们做的。步子迈过从石板缝里伸出的小草,和不知名字的渺小的花,一直走到身后的东西,都飘散在脑后,像舍弃不知怎样从毛孔里透出的空气。
母亲的墓,从眼前到身边,从身边到脑后,承载那呼出的空气,沉降在掠过的脚底。
那母亲墓碑后的牌子,似乎和上次来时一样多。
他不知道最近插上的一根是几年前,但是他知道,从一周年、三周年、到之后更长的时候,才会插上新的一支。
经过外婆的墓前,似乎是两个他也有记忆的名字,繁梢和藻雨,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也仅仅听过一次名字,但是他还记得,是因为他们出现的地方,是让他无法忘却的场所。
新墓,和旁边外婆的几乎差不多,或者说,和繁梢、藻雨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大概只是用天来计算的时间并不能沉淀出显示差别的特征。他将花放在墓碑前,放在墓碑上照片的容颜低下头就能看见的位置,这样即使低不下那黑白的头,或许也有些花香能钻进她的鼻子,流淌在她的身体里。虽然,那尘埃般的身体已经流转不了这样的空气。
他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这样一个人扫过墓,甚至不知道扫墓时应该做些什么。他只知道这个村子里最简单的习俗。就是那冰冷的井水,墓碑之上,身体里。划过喉管的冰凉,咽下的总是想要询问缘由的话语。
他忽然间没有了将自己的言语灌下肚子的东西,原本以为说得出口,却发现,已经没有人可以询问了,在这原本就没有人烟的空气和林立的墓碑里。
他睁开了眼睛,却没有断掉思绪。但无论如何延伸的思绪,都无法将他想要知道的触及。
他,转过身去,迈出的是将要离开的步伐,向着的却是与自己来时相反的路。就像阳光不会照回曾经照来的方向,虽然自己不是阳光,虽然这只是墓地,不是整个大地。
门前。单薄而纤细的影,似乎只能覆盖住地上停下的石子,或许还有石子旁的一株小草。
那人低着脑袋,划过肩头的发垂下,映着阳光隐没的棕褐,像是被水洗掉的颜色,带着脆弱与柔和。
他不知为何加快的步伐。不知为何他会加快步伐,他似乎并不会走掉,在他走回门前的时间里,但是,他担心他会突然走掉,或者说是消失,虽然她从没有这样做过。
人影在眼瞳里放大,却依旧单薄的支撑不起一阵风。
他看不见那垂下的刘海里藏着怎样的神色,他却能够想象,因为他从来只见过她的一种表情。或许这样说并不对,当他深入在她的身体里时,她的表情是不一样的;貌似,只是貌似,记忆中在那总感觉只有他俩知道的地下手术室里,她也有着与平时不同的神色,虽然那神色让人读不懂。
不过其实很简单,只是悲伤而已。但似乎又不仅仅这么简单,就像是姑姑端上桌子的拿手炸肉排,虽然看起来只是肉排而已,但那独特的味道不仅仅只是表面能看到的而已。
“袖未。”
他在她的身边停下步伐。
“你怎么在这里。”他似乎并不是想知道一个缘由,而是单纯的想要展开对话的言语。
她抬起脑袋,那双眼,他也无法判断是否正看着他,或许他的身后,不过,能够确定的是那视线延伸的方向,确实是他的位置。
她没有接下他的话,像平时一样一言不发。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因为从见到她开始迄今,她开口说过的话语,能够用两只手数得清。他也并没有期待能够得到她的回答。但是,他还是依旧问着。
“你为什么会拜这个墓?”他望了望她的面前,那座方才他也注视很久的墓,没有名字的,只有时间证明来自的是二十年前,这时间又这样没有环境的观照,显得根本没有价值。“这个墓……是谁的?”他不知道这样的询问是否有些唐突,但其实刚才问为何在这里的话语已经显得唐突了些。
她还是没有回答,并且将视线从他的方向收回,重新低下了头。
他不知道应该继续说些什么。而这里,似乎也并不是能够开始什么的地方。他有些想说些别的,缓和一下这样尴尬的气氛。
“这个墓……是你亲人的吗……”
他脱口而出的,却依旧是这样唐突的问题。
沉默,沉默的只有不知多远的树林里传来的蝉的鸣叫,还有那没有树叶可钻的身边的风的声音。
“这是我母亲的墓。”她说。忽然的开口。
“母……亲?”他想起了那个让人恐惧的名叫“狐”的杂货店铺里那个奇怪的女人。大概,他的想象是错的,那个狐杂货的女人只是长得和袖未有些像而已,与袖未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的其他什么亲戚。
“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母亲……”他似乎明白了自己怜悯的来由。
“我的母亲还活着。”她说。
不知来处的尘埃,落在那无名墓碑的缝隙里,隐没在即使这样的骄阳也无法普及的地方,带着读不出意味的痕迹。似乎,总有什么是读不出意味的。
阳光的闷热,堵住了他的呼吸,几乎要崩溃的忍受度。
这只是一个活人墓。
雨,突如其来的大雨,仿佛没有预兆。骤然的坠落的大颗雨滴,像是被敲碎的玻璃碎片,打在脸上。似乎都能划开鲜血释放的痕迹。他一把拉起还在墓前闭着眼的袖未,冲出墓园,向着停车场跑去。
雨帘中朦胧的那辆向姑姑借来的车,拉开的门,将袖未塞了进去。他捂着头顶的手,挡不住雨幕袭来的攻击。他拉开司机位置的车门,坐了上去,从前面拿出一条毛巾,递向后座。
“擦一擦吧,别着凉了。”
后视镜里,接过毛巾的手。他也拿出另一条,擦了擦被完全打湿的头发。
总有些东西来的这样不是时候,像这突如其来的雨。
他发动了车,在再度望了望后视镜之后。紧闭的窗,几乎隔绝了的雨声似乎很远,却听得见发动机的声音就在耳前。车窗外一切朦胧,打开的车灯,似乎也看不见很远地方的东西。他将车开得缓缓,像是在雨中踱起的步子。穿过一道道雨帘,无数撞散的雨珠贴上车窗,又在雨刮的摇摆中消逝,只留下画出弧线的痕迹。
穿过一道道雨帘,却发现无论如何行驶,朝着怎样的方向,都只能承受着四面都是雨帘的事实。无论如何面对,都是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