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行旅在给我们“上课”。而蓝蓝的这首诗,不仅把我们再次带到那列火车上,而且它更能给我们带来一种诗的现场感 :“我们晃动。我们也不再用言词/帮助低头的羊群,砖窑的滚滚浓烟”,这真是使我异常悲哀。这样的诗,不仅写出了一种无言的悲哀,不仅深入到我们“内在的绞痛”,还有一种对谎言的愤慨和尖锐嘲讽。它不仅把火车运行时车厢内那种物理的寂静转化为一种生存的隐喻(“我们的嘴已装上安全的消声器”),诗的最后一节,还出现了一种在中国当下男女诗人们的诗中都难得一现的犀利:
火车。火车。离开报纸的新闻版
驶进乡村木然的冷噤:
一个倒悬在夜空中
垂死之人的看。
读到这里我们不禁也打了一个冷噤,并惊讶于诗人的“厉害”!这个“倒悬在夜空中”的“垂死之人的看”是一种怎样的看呢,我们一时说不清楚,我们甚至不敢去正视它,但从此它就倒悬在我们一路行驶的“车窗”外了。
还需要注意的,是这首诗的写作对于蓝蓝整个写作的重要意义。如果我们这样来看,它所叙述的,就不仅是大地上的一段旅程了,这还是一种从语言到现实永不终结、循环往复的艰难行旅。对此,蓝蓝本人其实有着高度的诗性自觉。去年她新出的一本诗集就叫《从这里,到这里》(河南文艺出版社),显然,这个集名就出自《火车,火车》这首诗。当诗人穿越这片她所生活的土地(“头顶不灭的星星/一直跟随”),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它在该诗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更深刻地体现了她对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命运的认知。的确,这种“从这里,到这里”,已远远不同于那种曾在我们这里常见的“从这里,到远方”式的青春写作或乌托邦写作了。诗人已完全知道了她作为一个诗人的责任,她要“从这里”出发,经由诗的创造,经由痛苦颤栗的词语,再回到“这里”,回到一种如哲人阿甘本所说的“我们未曾在场的当下”,回到一种诗的现场。
我认为,蓝蓝近些年的诗学努力就体现在这里,写作的真正“难度”也体现在这里。这些年来,一些人不断出来指责当代诗歌“脱离现实”,然而,什么是“现实”呢?仅仅是指那些“重大的”社会题材?或是指那些生活的表象?这里,我想起了诗人策兰的一句话 :“现实并不是简单地摆在那里,它需要被寻求和赢回”, 还想起了一位学者在谈论一位东欧作家时所说的:“那些文章不是‘理论’,是深深扎根于捷克民族社会生活经验之中,是他所处社会中人人每天吸进与排出的污浊空气,是外人看不出来,里面人说不出来的那些”。
我们所看到的蓝蓝,也正扎根于她作为一个中国诗人那些难言的“经验”之中。在她的写作中,很少有语言的空转。她也有力地与当下那些时尚性、炫技性的写作拉开了距离。她坚持从一个中国人艰难求生的基本感受出发(这也就是朋友们在一起时所说的,她没有“忘本”!),坚持从她“自身存在的特定角度”出发,坚持从对一切生命的关爱出发,通过艰辛而又富有创造性的语言劳作(如“我们晃动。我们也不再用言词/帮助低头的羊群……”,一个“帮助”,还有一个“低头”,词语的运用是多么卓越!)来确立一种诗的现实感。她的语言,真正深入到我们现实经验的血肉之中了。
我想,正是在这个艰巨而又复杂的过程中,在词语与心灵之间,在美学与伦理之间,蓝蓝形成了她的富有张力的诗学。她达到了她的坚定。她在众声喧哗中发出了她那不可混淆的声音。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提到当代诗歌批评中那些简单化的、而且不负责任的做法。在最近的一个研讨会上,就有人对当代诗歌写作做了“知识分子道德:‘良知—批判’叙事”与“自我之歌:‘认知—潜能’”这样的划分。 这种划分也许出于梳理的方便,但我要问的是,是否有一种可以脱离自身真实存在的“‘良知—批判’叙事”?而在中国这样一种语境下,从不体现一个诗人良知的自我之歌又会是一种怎样的“自我之歌”?也许人们已习惯于贴标签了,但像蓝蓝以下的这首《抑郁症》又该怎样划分呢——
疾病是不想死去的良知的消毒室,失眠是
长夜被簇簇摇曳着的苏醒。呼吸
在你麻木的肩胛骨砸进
长长的钢钉。
而你有一个带着高压电的悲伤脖子。
没有比伤痛更完整的人,你被
田野和诗行的抽搐找到。哭喊用它最后弯曲的微笑
献给了窗外未被祝福的夏天。
只有寒冷在后背抓紧了你的滚烫。
这片大地的沉默
几乎装不下那样的生命。
诗本身就是更有分量的回答。如果我们的写作不能在“麻木的肩胛骨砸进/长长的钢钉”,如果我们空谈自我而不是去深入那内在的“伤痛”,也就很难找到那个“更完整的人”。我们既不会有“批判”,也不会有对“自我”的真正发掘,同样,我们也不可能抓住词语的那一阵真实的滚烫。
而蓝蓝的写作之所以值得信赖,就在于它是一种真实而“完整”的写作,是一种立足于自身的存在而又向诗歌的所有精神维度和艺术可能性敞开的写作。正像诗人自己在谈诗时所说,它充满“语言的意外”,而又“不超出心灵”!同样,这也是一种不可简化的写作。正如耿占春指出的那样,即使她的“批判”,也是一种“从爱出发的批判”。因而她会超越那种二元对立式的叙事,在她的写作中把批判与反讽、哀歌与赞歌、崇高与卑微等等,融铸为一个相互作用、不可分割的艺术整体。也正因为如此,她会写下像《永远里有……》(2006)这样的既无限悲苦而又具有诗的超越性的诗作:
永远里有几场雨。一阵阵微风;
永远里有无助的悲苦,黄昏落日时
茫然的愣神;
有苹果花在死者的墓地纷纷飘落;
有歌声,有万家灯火的凄凉;
有两株麦穗,一朵云
将它们放进你的蔚蓝。
诗最后的一个词“蔚蓝”,不禁让我们联想到诗人给自己起的“蓝蓝”这个笔名。的确,诗中不无感伤,但它却和自伤自恋无关。它和一个诗人的永恒仰望有关。可以说,这里的“蔚蓝”是一个元词,是一切的总汇和提升。它指向一种永恒的谜、永恒的纯净和“永远”的美。而写这首诗的诗人已知道她不可能从纯净中获得纯净,正如她不可能从美中获得美,她要做的,就是把那几场雨、一阵阵微风、无助的悲苦、黄昏时的愣神、死者墓地飘落的苹果花、万家灯火的凄凉……等等,一并带入这种“蔚蓝”,她要赋予她心目中的美以真实的内涵、以真实的伤痕和质地,不然它就不可能“永远”!
诗人对得起她所付出的这种努力,如用《抑郁症》中的诗句来表述,她已被语言的真切抽搐所找到。她不仅发出了她勇敢、真实的声音,也使她的写作获得了一种坚实、深刻的质地和超越性的力量。
的确,她已来到了“这里”,她穿越了艰辛的岁月而又带着它对一个诗人的滋养和丰厚馈赠。前年夏末,我和蓝蓝等中国诗人到瑞典朗诵,我们来到了位于波罗的海的哥特兰岛上,那里的黄昏美得让人绝望,也美得让一个中国人难以置信。我想我们都要写诗了,果然,后来我读到蓝蓝的《哥特兰岛的黄昏》:
“啊!一切都完美无缺!”
我在草地坐下,辛酸如脚下的潮水
涌进眼眶。
远处是年迈的波浪,近处是年轻的波浪。
海鸥站在礁石上就像
脚下是教堂的尖顶。
当它们在暮色里消失,星星便出现在
我们的头顶。
……
读到这首诗,我首先是感动,是一下子被击中的感觉:诗一开始,无需描写,一句“在草地坐下”,辛酸便如潮水一样涌来。为什么一个中国诗人会忍不住她的辛酸和眼中的苦涩?这里已用不着解释了。接着读,然后就是惊讶了,是的,我再一次惊讶了,“远处是年迈的波浪,近处是年轻的波浪”,写得多好!而且这绝不同于一般的好,我要毫不犹豫地说,仅仅这一句,一个像阿赫玛托娃那样的阅尽人间沧桑的诗人便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想,正因为这种穿越而又超越了时间的视野,在这首诗的字里行间,才容纳进了人们所说的“宇宙深沉的无名”。
还需要再说些什么吗?在一首《从你——我祝福我自己》的最后,诗人给我们留下了这句谜一样的诗句:“时间迎接我”。
是的,时间就这样迎接着它的诗人。
2011年7月
①保罗·策兰:《对巴黎福林科尔书店问卷的回答》,《保罗·策兰诗文选》,王家新、芮虎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②崔卫平《思想与乡愁》,第8页,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10。
③见“重建诗歌的出发点”研讨会论文集中王凌云的论文,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2011。
④该话出自王东东2011年6月2日在人大“蓝蓝诗歌读诗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