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一杯咖啡】
埃塞俄比亚卡法山区的黑人姐妹
采摘的咖啡果
携带一个古老大陆的浓香
经红海、苏伊士运河、地中海
前往意大利
途中,麦加吟诵古兰经
隐约着来自伊拉克方向的炮声
北极星照耀狮身人面像,在木乃伊的幻觉中
过了埃及
到达目的地佛罗伦萨之后,先用文艺复兴的余温
进行中度烘焙
再以十四行诗的韵律研磨成粉
免不了夹杂进一丝亚得里亚海风
当然,还得以西方文明的锡纸包装双层
接下来,运抵罗马,从此起飞,越欧亚大陆
在长江三角洲落地,这袋咖啡粉本想转机,继续前行
用绕地球一周的实际行动来证明
同乡伽利略的观点“地球在转动”
不料竟在上海入关,进入了五千年之中国
乘坐D76次列车
以200公里的时速
抵山东半岛
一只韩国的银勺子将它取出少许
放进浙江金华产的摩卡壶,配以日本滤纸
盛上济南泉水——李清照辛弃疾喝过的水
端坐天燃气灶——灶具德国造,天燃气输自新疆伊犁
不到一分钟,摩卡壶发出了叹息
香气弥漫,深棕液体倾入塑料陶瓷杯
杯子很结实,原是美联航专用的一次性水杯
在一次芝加哥至东京的旅行中被留下来
现在,我就坐在桌前喝这杯咖啡
读着《古诗源》中的魏晋部分
第一口喝下,顿感
风云际会
【那飞机上的人】
那飞机上的人,正越洋飞行
穿过气流、云朵、霞光、暮色和时差
把旅程一千公里一千公里地汉译英
他倚窗看云,并不知道此时大地正害着病
大地感到自己薄薄的无力,像一张纸
地心引力无法挽留住一架飞机
燕子和麻雀都没有机票,刚开的紫罗兰也没有
山陵、河流和沼泽地已把护照丢失
春天在安检口止住了想哭的念头
飞机正把胸中的蓝色布匹缓缓铺展开去
坐在上面的人,在吃金枪鱼三明治
坐在上面的人在喝咖啡
那飞机上的人啊,从亚洲开始入睡
在欧洲,在北极上空做了一个小小春梦
一直睡到北美,把大地忘得干净
相隔了三万英尺
是的,大地既不怨恨也不欢喜,更不扬尘
只是静静地,害着病
【兵工库的春天】
春天来了,这里多么寂静
每一座库房都陷入白日梦
冲锋枪拔掉弹匣,手榴弹丢失拉线
轰炸机的仪表失灵,刺刀的刀身躲进刀鞘
水雷拆除了引信,手枪卡住了转轮
防弹衣与弹药箱惺惺相惜
而高射炮爱上了空中自己瞄准的一只鸽子
索性卸下了弹簧和马达
至于坦克,一大簇雨后苔藓润滑了它的履带
竟导致松松垮垮地脱落下来
还有,每一粒子弹的铅芯钢壳都闪闪发亮
打算从此不再让自己飞了
而想倚仗着与笔相似的外形,去画画或者写诗
是的,春天来了,这里多么寂静
金属器械的雄心壮志全都生了锈,全都臆想着
在这世上它们原本可能拥有的其他形状 :
比如:婴儿车、蝴蝶发卡、滚动铁环、运动服拉链
钳锅、指甲刀、铅笔盒、项圈、钮扣、别针、眼镜架
就是做做圆珠笔末端那转动的钢珠也是不错的
春天来了,多么寂静的春天
金属们全都屏住呼吸
等着院墙外那棵楝树开出淡紫的花来
哦,春风轻轻吹拂,越过了大门
温柔得仿佛在劝降
【辛亥百年,致鲁迅】
我们这个大学就是一个鲁镇
具体到文学院,就是未庄了
阿Q们都得了PH.D,住在各自的土谷祠中
或把辫子盘上头顶,或干脆剪掉辫子
更有甚者,剃了光头,闪烁着铁青的革命之光
宝蓝色竹布长衫亦换成西装和T恤
此乃身体政治,至于心里的长辫子和瓜皮小帽暂且不表
赵太爷做了院士,假洋鬼子改名叫海归
而我,就是那不能与时俱进的孔乙己
主讲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
并胆敢去偷丁举人家的书
爱议论中国改革的同事兼友人吕纬甫
远走他乡,改教“子曰诗云”
某年某月某日,在铅色天空下,在飞雪的废园旁,在酒楼上
可否与他不期而遇?
魏连殳这个异类,与我住同一幢筒子楼
有一双在黑气里发光的眼
为了饭碗,终至给权贵写公文去了
至于爱情,似乎见过,但又不太真切
周围的子君们和涓生们全都分了手
而那个搽雪花膏的小东西,正在男人圈里走红
最终委身于靠往牛奶里添三聚氰胺而大发横财的
那个鲇鱼须的老东西
黄昏,路过校门口的菜市场
看见摆小摊的闰土,正被“城管”红眼睛阿义
驱赶得仓皇逃窜
这时,我忽然不再关心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
想做夏瑜,哪怕让坟上花环惨白
也要讲清楚这天下属于谁
可是,讲台下面坐着的分明是一群华小栓
遂明白九斤老太的感慨“一代不如一代”
那么,干脆扔掉教案吧,去做那个眉间尺
以青色之剑砍下头颅,交于黑色人
愤怒与秒俱增,首级正变成沉默的水雷
——可实际上,我只有诗歌而已,只有“而已”而已
先生,“双十节”又至,已整整百年
你在天上一定还会笑吟吟曰:
“我也说‘今年之双十节,可喜可贺,尤甚从前’吧”
而今,你的后代们,身体乘上了高铁,灵魂还坐在乌篷船上
皇帝坐龙庭,只是离开了紫禁城
药和头发的故事以及风波,还在上演
先生,你的文字已从课本里删除
有人爱你有人恨你,有人利用你,有人害怕你
而我如此苦闷,将与何人说?
【四年了】
四年了——
他植种的虎尾兰,一盆分株成了三盆
绝望的墨绿,围着淡黄斑纹的寓言
叶片舒展之姿保存对他培土动作的记忆
四年了,依波牌石英手表还在走动
只是表链表盘冰凉,手腕不在了,脉搏和体温没有了
如今大地与苍穹合并
他生活在时间之外
四年过去,宅门镀金把手上,他的指纹消隐
手机易主,财产公证,媒人拜访他的遗孀
哦生活,就这样涂了一层新漆
一切都遵循快乐原则
四年里,放大的黑白照片上,人未曾衰老丝毫
浪迹国土,终在这扁平之隅安歇
衬衫上的方格子支撑并规范着形体
灵魂框在像框里,镶暗灰色花纹,四四方方
四年,那辆撞他的汽车,轮胎老化,零件生锈,内脏开始腐烂
红绿灯一直在用意念模拟他的疼痛
那条他躺倒过的路面,虚情假意
遮住了柏油的凶光
四年来,有人刚好读完一个本科
大地摇晃,矿脉抽搐,河流颜色又加深一寸
新添病毒叫做H1N1
有人从田径场跑出了国界,卫星飞过宇宙的前额
(他的猝然离去,杀了那个过往的我
与此同归于尽的,是体内的社交恐惧症
我逼自己以爆破的勇气
在头脑里硬硬地开辟出一条地平线,已经过去了四年——)
我在没有他的人世间活了四年,继承他的储蓄和残疾
偏安汉语边陲
心在城北,身住城南
天天给他写信,从未得到过回音
地球绕太阳转了整整四圈
四次擦过天堂边缘,那里临近人世的屋顶吧
每当昂首,总听到一片云对我说:
“我在天空等你”
【遗传】
他的基因在我的血液里低语
我跟他一样:下巴瘦削,鼻翼浑圆,双眼皮三至五层
一行动就行到准则的背面,一写字就写到稿纸的外面
有我在,怎能说,他那条短短的命
已消失?
大地主的孙子、战地记者兼小学校长的儿子
在讲台上滔滔不绝,被多余而无用的才华
绊倒在青年时代
中年割据,未经老年就跟世界结账
如今轮到了我,手握的每一支白粉笔里都有他的魂魄
我是他的纪念碑,他生命最末页的标准答案
他把数学搞成文学,用代数计算万水千山
以几何求证离合悲欢
而我把汉字排列组合,让名词动词与形容词进行运算
使数字绽放成漫山野花
我是他在这人间的老调重弹,谁说
他已不在?
他常靠喝酒返回唐朝,我紧跟其后,成为家中新一代饮者
我的性别为我增加危险系数
三杯两盏过后,便能飞越珠峰,就敢只身去拉美
从公寓三楼俯瞰人生,心高气傲
有我在,怎能说他已离去?
他的躯体破烂了,化了灰,随风逝去
失去庇护的精神曝了光,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丁当作响
可是,当梦对折,当病重叠
我代表他
站在转动的地球上
为防不测,他拷贝一个小一号的自己,留在人世
把命给了我,把魂寄于我,让我替他往下活,凭什么说
他已经死去?
【半岛的火车】
北面渤海,南面黄海,东面是隔了海的国外
只在西面倚一片大陆
这半岛,东西狭长,南北太窄
它有一扇贝壳状天窗,撑起在祖国东方
铁路横穿东西,这根上百年的筋
有着德意志的基因
火车往西,可以咣当咣当
昼夜不停地开
它将用一个个轮子减去胶济线
用比例尺除以古往今来
满载爱恨情仇急驶
让风直直地披挂上来
鼻息粗重、连绵,冒着热气
通过座座铁桥时音节清脆
沿途白杨林用排比句回答着天空的提问
而往东跑,就不可以任性了
即使一列神采奕奕的特快
到了半岛东端
也得弄清先迈左腿还是右腿
速度放缓,必要时刹车
清一下粗鲁的喉咙
凭风抒情或者临海梳妆时
小心,得会控制,不可把腰折断
万万不可一头栽进大海
那是天尽头,也许只有一列失恋的火车
体内的荷尔蒙都变成了黑烟
才终能读得懂海市蜃楼
还有那必定大哭而返的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