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王周龙厂长来了,坐在病床前,问了他一些病情和身体的状况后,对他说:“我是来通知你的,明天在德阳市要办一个技术培训班,如果你的身体状况允许,坚持得了,你就去吧。”
这一句话,无疑告诉了他,工厂不会因手残而弃用他。
谭玉国说:“当时我真的很激动,因为这说明厂领导对我还是认可的。”
于是,他二话没说,拔下正在输液的针头,就去了德阳。
从此以后,他就再没有回医院。
在这离家乡几千公里的地方,这群年轻的“德钢”人,才知道他们对它的留恋与热爱。
故乡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地方。
在故乡,有他们熟识的生活环境、习俗和方言,有他们早已吃惯了的饮食,闻惯了的湿润的空气和泥土的芬芳……
侯明华说:“那儿是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比起我们川西坝子相差太远了。”身置嘉峪关,栖身大漠中,故乡的一切对于他们,是那么的遥远。强烈的地域差异,使他们备感不适。
而到了这里,“德钢”创业者的精神,在置身异乡的这群年轻的“德钢”人身上又得到了体现。
“农民的底子”--吃苦耐劳,艰苦朴素,任劳任怨。
“工人的样子”--敬业爱岗,精于工序,勤勤恳恳,团结合作。
“军人的纪律”--自我牺牲,服从全局,认真执行和完成分配的工作任务。尽管地域差异,让这群年轻的“德钢”人,对此地生活环境和工作条件严重不适应,离乡背井,更是他们难言的心中之痛。
蝉声伤透了初夏,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流浪。
乡音在耳朵之外,
蛰伏于北方薄冰的背后,
红扑扑的脸啊,
美得叫人心痛,
更有你均匀的呼吸,
溅湿了那片印满小脚丫的平川。
遥不可及的中秋成了借口,
却苍白如静默的纸笺,
纤瘦的月亮,
暗淡了城市臃肿的背影。
蝉声离乡音很远,
点缀着一颗心的寂寞,
冰镇一壶浊酒,连同酽酽的乡愁入肚,
传遍全身的
又岂是一个愁字了得。
权把蝉声当乡音,
枕着它,
打发异乡一个又一个落寞的午后。
--摘自姜飞《乡音》
但这三百多名八角井镇年轻的“德钢”人,没有一个因严重的不适、刻骨的思乡而打退堂鼓,哭鼻子嚷着要回家。
有了这样的人,有了这样的精神,还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还有什么干不成功的事呢?“德钢”人按合同签订的标准,高效率、高质量将550型开坯车间的工程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着。
但人的劣根性作祟,人为制造的麻烦悄悄地逼近他们。
一九八八年四月中旬,那是一个比较热的傍晚,在嘉峪关市兰新路的关口处,几个“德钢”工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回来时,一场轰动“酒钢”的群殴事件便拉开了序幕。
这场争斗,极具中国特色,正如现代人对竞争的惊恐,因“狼来了”产生的焦虑难以抑制后狂乱的爆发。
这本是一场群殴,没有什么可宣扬的,因为它本不是件什么光荣的事,但洞悉打架的原因,就有写的必要。
正如王周龙所说:“重要的不是打架的本身,而是为什么打架和打架为了什么。”侯明华说:“打架,是因为那些肇事者说要把我们这些四川人赶出酒泉钢铁公司,赶出嘉峪关……”
他们说,那是他们的地盘。
兰家福说:“他们认为,我们到‘酒钢’是抢了他们的饭碗。”
侯明华和兰家福口中的“他们”,指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
他们就是那些嘉峪关市无所事事的待业青年,“酒钢”中没有工作、待岗的职工子女。他们有高大的身材,孔武有力的躯体,但他们有人性原罪中较强的惰性。
他们有西北汉子的豪放,但也有不怎么受束缚的任性妄为。
他们置身在西北无垠的旷野,但这片茫茫大漠,又使他们一贫如洗。
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看不到明天,他们感觉不到有将来。
贫穷是培植自私的温床,而自私又是心胸狭窄、目光短浅的孪生姐妹--他们徒然拥着一片无限广阔的天地,他们只着眼于就近咫尺的沙土棘草。
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等着有一天,酒泉钢铁厂的招工表上有他们的名字,端上铁饭碗,使他们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福禄双全。
但当八角井人来到“酒钢”的时候,他们感到了危机,感到了离他们所希望的越来越远,因为他们没有主动性,缺乏自信心,徒有一具好的身板,除了啃冷馍,拉干屎之外,啥都干不了。
在原来,他们除了眼巴巴地想进钢厂找份工作外,他们什么都不想,也想不到别的出路。“酒钢”新上一个550型开坯车间,是他们中一些人能就业的绝好或是唯一的机会,而这些岗位却被外来的“四川人”占去了。
他们将这次仗义援建的“德钢”人,看成是他们自己的竞争者,饭碗的抢夺者。“德钢”人在此受到“酒钢”领导的欢迎,撩动起他们内心深深的失落。
“德钢”人高速高效完成550型开坯车间的建设时,他们中就有许多人认为,这些四川人不走,他们将永远失业。
在“德钢”人为自己的成绩而欣喜时,他们似乎看到了自己悲哀的未来。
是这群“四川人”的到来,打破了他们守株待兔的梦想。
嫉妒像蛇一样啃噬着那些待业青年的心。
人性的嫉妒原恶与生俱来,无论是谁的身上都存在着、潜伏着,一旦人看不到未来和希望,没自信,没追求,只专注于眼前的人,就极容易对别人的好运和成功起嫉妒之心。
嫉妒的人,如果再加上一些不怎么受约束的任性妄为的性格,这种人就非常可怕了,如果这种人又孔武有力,那就更危险。
对“德钢”人已经点燃妒火的当地待业青年,的确相当危险,一种邪恶力量正步步逼近这群挥汗如水、忘我工作的八角井人。
事件起因仅仅是争一根台球杆。
对付这几个个头小、身材矮、样儿嫩的八角井人,那些剽悍、善骑射的马背上的后裔,简直有恃无恐,除了身体的优势,还有就是他们是本地人。
他们很可怜,有如此好的身体,竟让它隔绝于现实中的文明,在全国人民都在自力更生、开拓进取、求实创新之时,他们竟不知将如此好的体魄用于何处,苦苦巴望国家组织的照顾,使他们自身几乎成为一个既无用于社会,又无用于家庭和个人自身的“废物”。
他们很可恨,如此健康的体魄,强壮的身体,却成为他们施暴的工具,任性妄为的力量……他们要赶走“四川人”,仗着与生俱来的力量和本地人的诸多优势,任何幌子和借口都不需要,他们的理由就是对那四个正在兰新路打台球的“德钢”人“看不顺眼”。
嫉妒之恶的发泄可以变得极其残忍。在妒火的面前,只有一样东西可以避邪--那就是以暴制暴。
厮打是无可避免了。
但个小、体矮、面嫩的四个“德钢”人,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么不中用,胜负分出的时候,失败的竟是他们。
一群没有自信、没有追求、没有自创勇气的懦夫,无论干什么都是失败者,包括打架都是这样,尽管他们在体力上占有明显的优势,也免不了这种不大体面的结局。
这群年轻的八角井人,他们自信,有战胜一切困难的信心,在远离家乡千山万水的地方,创造奇迹,能以一百二十天时间,干完旱涝保收的国营大厂职工三年才能完成的任务。他们坚忍,可以克服重重困难,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达到目标。
……
那一场混战,发生在台球室那些没有讨到好的当地青年带上近一百人前来报复的时候。他们不仅体形剽悍,手中还有马刀、火管,腾腾的杀气,挟带着“砰砰”的枪声,不知是给他们自己壮胆,还是示威。
侯明华说:“刀很耀眼,枪是双管的,他们堵在工厂大门,叫着要我们交出刚才打人的凶手,不然就要冲进来。”
向强势低头,对暴力屈服,这不是“德钢”人的性格,他们都是有血性的人。天生阳刚的血性,赐予他们无坚不摧的自信和勇气。
他们对在台球室打架跑回来的工友,没有任何的指责和埋怨,没人说“谁惹的祸谁去解决,与我们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四人看着办”之类的话。
他们是一个整体,都是“德钢”人。
他们说,这一仗,今天不打,明天也会打。
因为这些“德钢”人知道,那些心胸狭窄的当地人,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他们故有的排外和仇视心理。如果不给对方一个迎头痛击,对方就会不断地来挑衅和骚扰,必使人人自危。如果真是这样,他们真的要被赶出去,那么“德钢”与“酒钢”的合同就无法执行,要求的“酒钢”的原材料供应的目的,也就无法实现。
不管是为个人安危,还是为集体利益,这一架都得打。
所以,他们没有让对方冲进来,就先走了出去。
工厂的大门缓缓推开,三百余名四川德阳八角井人没有一个懦夫,包括做饭的炊事员;平时他们用的加煤的铁铲和切菜用的刀,成了他们今天迎接对方的工具。他们要告诉对方,四川德阳八角井来的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才配做“德钢”人!他们能在一百二十天内完成国营大厂三年才能完成的工程。
他们可以在泼水成冰的天气下照样施工,而不是龟缩于被窝枕头。
他们可以在任何环境,任何地方为事业、为集体求生存,谋发展,履行合约,而不是可怜巴巴求组织垂怜,要国家照顾。
……
工厂的大门被缓缓拉开,三百多名“德钢”人争先恐后冲了出去。
这群人中,没有干部和职工,没有男人和女人,没有年岁的大和小,他们都是奔赴战场的勇士。
他们冲向黑洞洞的枪口,冲向明晃晃的马刀。
而他们是不是在冲向死亡?
就在这个残阳似血的傍晚,是否有人跨出了这道大门,就不会再跨进来,是否有人将如同这凄艳夕阳,迸发生命最后的光艳以后,坠入无边黑暗……没有人能够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只有打完了这一仗后,才能见分晓,而现在,这一仗才刚刚开始。
着名的武侠小说作家古龙,曾写下一部脍炙人口的作品,名叫《七种武器》,这些武器中,有孔雀翎,有霸王枪,有多情剑……这些都是独步天下、无坚不摧的利刃,但不同人使用这些武器其威力就不一样,在有的人手里,只形同烂铁。
最后的结论是,信心和勇气,才是真正无坚不摧的力量。
双方的距离并不是很远,但这群“德钢”人,似乎踏上的是条漫长的通道。
这儿是酒泉,是否真的要变作有些人的“九泉”?
领头的汉子,边走边脱下工装,露出超强体力劳动、不计严冬数九、酷热三伏都坚持于生产第一线练就的如铁塔一般的躯体,徒手走向一支对准了他胸膛的枪口。
当枪口和胸口接触的那一瞬间,所有动作突然凝固,天地间万事万物,一下子似已全部停顿。
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全场死寂,如置身十八层以下的地狱。
只须食指轻轻一扣动火枪的扳机,一条鲜活的生命就会马上在人间消失。
但要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但要一颗充满自信的心,还要一双镇定的手。任何一个人,只要他没有被某种意识冲昏头脑失去理性,他就不得不考虑法律后果。只要眼前这个人的生命因他而消失,他就得在死牢中慢慢咀嚼等待死亡的痛苦。就算他是一个法盲,也不会白痴到连“杀人偿命”的道理都不懂得。
所以,他的手开始发抖。
的确,他占有绝对的“物质”优势。他起码比他跟前这个四川人高半个头,他的四肢也绝对的更加发达,更何况他手中还有一支对人的性命具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双管火枪。这个生死悬于一线的“德钢”人,却镇定得出奇,那双平静而自信的眼睛,似乎洞穿了对手外强中干的外表,穿透了他虚弱的内心。
就在这时,那个“德钢”人说话了:“有种你就开枪啊!”
然后,他又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往这儿打吧。”
这声音并不是很高,但在这静得令人窒息的无垠旷野里无异于平地惊雷。
信心、镇定、勇气被彻底摧毁,那人的脸开始痛苦地扭曲,手抖得更加厉害。此时,在他的手中,不要说是支火枪,就是火箭炮,也与烂铁无异。
一个懦夫,即使手中握的屠龙刀、倚天剑,也同样如无钢的钝铁。而就在这时,他感到凌厉拳风扑面而来,如一记重锤砸在他脸上后,他便倒下来了,啥也不知道了,当然也就啥也不管了。
因为他也管不了,也不配管,也不敢管了。
后来,也才知道,被打的部位是鼻梁,而且鼻梁骨被打断了。
他不得不服,有信心、有勇气的人,出手就是不一样,同时,他也懂得一个道理,信心和勇气真的可以战胜一切,难怪这群“德钢”人有这么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这双手在八角井的土地上,挥过锄头刨过地;
在德阳八角钢铁厂,拉过钢筋炼过铁;
在这嘉峪关市的酒泉钢铁厂,为援建该厂550型的开坯车间,从事过因工作需要的各种工种;而在这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时刻,没想到竟也这般生猛,虎虎生威……那两声大喝,那一记重拳,无疑成了这场群殴真正的开端。
“打!”
拳脚相加,棍棒飞舞,一场混战正式拉开。
狭路相逢勇者胜。
在那时,对方的什么马刀,什么火枪,统统都成了无用烂铁,所以他们败了。他们败了,败得没有一点尊严,没有一点体面。
他们逃跑的时候,一改平时目空一切、趾高气扬的神气。
八角井的汉子赢了,他们赢得人的尊严,赢得“德钢”人的尊严。
这无异于告诉了他们,“德钢”人的尊严是不容玷污的,“德钢”人不会向任何强势力低头,哪怕面临生死的考验。
俗话说:“强龙拧不过地头蛇”,“德钢”人没有强做“强龙”的模样,却偏偏压住了那些“地头蛇”。
从那以后,那些“蛇”就真的乖乖缩在只属于他们的“洞穴”中。就连“酒钢”的领导也说:“‘德钢’人有血性,佩服!”没有了干扰,没有了挑衅,“德钢”人又开始全力以赴地工作。一九八七年十二月,终于正式试车了,第一根钢,便是合格的产品,而出材率超过合同规定的百分之八十八,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投产半年,便生产出二千五百多吨60方坯。当他们功成身退离开“酒钢”时,那名叫王永福的钢厂厂长握住谭玉国的手说:“这种效率的工程,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建得起来。”临行时,八角井人将按合同规定一家一半的废钢全部换成一千吨轧材运回德阳,在结账时,又慷慨地免去了“酒钢”拖欠的四万多元钱,他们说,我们不图别的,只图给他们留个好印象,以后好长期给我们坯料。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北方已是冻云翻滚,经过一年多苦战苦干的八角井人终于完成了使命,将建好的车间和安装好的开坯机移交给“酒钢”,放弃了大有赚头的后两年的合同,登上了回乡的火车。
“酒钢”王厂长和企业中的其他领导,送了这群八角井人一程又一程,直到列车启动,劈风而去,声声“珍重”,还被断续的北风送得很远,很远……从此,“酒钢”便从不间断地为“德钢”输送着坯料。
改革潮涌九千里神州谱写鸿篇
艰苦创业廿余载巨变冶炼辉煌
“德钢”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成长、发展、壮大,从庄稼地里启航,到市场大海里弄潮,实现了从作坊式的小企业到现代企业集团的历史性嬗变,写下了庄稼人办大工业的壮丽诗篇。
二十余年的风和雨,历经多少沧桑事。但我不能以这有限的篇幅,将那些层出不穷,几乎每日刷新的记录、感人的人和事一一详述。